蜀女黄梓瑕,身负多条命案,罪大恶极。各州府见则捕之,生死勿论。
暗夜中,忽然有暴雨倾泻而下。远远近近的山峦峰林、长长短短的江河峡谷,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轮廓,渐消为无形。
前方的路愈加模糊。长安城外沿着山道满栽的丁香花,也被倾泻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团团锦绣般的花朵折损在急雨中,坠落污泥道,夜深无人见。
黄梓瑕在暗夜的山道上跋涉,握在手中的天青色油纸伞在暴风骤雨中折了两条伞骨,雨点透过破损的伞面,直直砸在面颊上,冰冷如刀。
她只抬眼看了一看,便毫不迟疑地将伞丢弃在路上,就这样在暴雨中往前行走。雨点砸在身上,格外沉冷,暗夜中天光暗淡,只有偶尔雨点的微光映照出前面依稀的景物,整个天地模糊一片。
山道拐弯处,是一个小亭子。本朝设的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是路人歇息处。在这样的暗夜风雨中,有三四个人正亭中,或倚或坐,正在谈天。长安城例行宵禁,每日早上五更三点才开城门,现在时辰尚早,想必他们是正在此处等着城门开启的人。
黄梓瑕踩着泥水过去。她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男式蓝衣短衫,里面几个人都转过头,见是个纤弱少年,其中一个老者便向她招呼:“少年人,你也是要赶早进城的?全身都淋湿了,可怜见的,烤烤火吧。”
黄梓瑕看着老人火光下温厚的笑容,拉紧湿透的衣襟,谢了一声,坐到火边,离他两尺之远,默默帮着添柴加火。
见她只拨着火不说话,几人也便回头接着聊天,说到大江南北千奇百怪的事情,众人更是口沫横飞,仿佛自己就在当场亲眼目睹似的。
“说到这个奇事啊,最近京中那个奇案,你们可听说过?”
“老丈说的可是被称为‘四方案’的那一个案子?”立即有人接口道,“三月之内连死三个人,而且还是京城各自居住在城北、南、西三处毫无瓜葛的人,又留下‘净’‘乐’‘我’三个血字,真是诡异莫测,恐怖异常啊!”
“是啊,现在看来,下一桩血案定是要出在城东了,所以现在城东各坊人心惶惶,据说能走的人都已经走了,城东几近十室九空。”
黄梓瑕一双白净的手握着柴枝,缓缓地拨着火苗,听着轻微的毕剥声,面上平静无波。
“如今天下不安,各州府都在动荡。不止京城,最近蜀中也出了桩灭门血案,不知大家可曾听闻?”其中一个中年人,显然是个游方的说书人,手里还习惯性地握着块醒木,谈兴颇佳,“灭门血案听说得多了吧?可这桩案子,是蜀中使君黄敏家的灭门惨案!”
黄敏。
这个名字陡然入耳,黄梓瑕一直沉静拨火的手下意识地一颤,一点火星溅上她的手背,突如其来地剧痛。
幸好众人都在惊讶哗然,根本没人注意她,只借着这个由头,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黄敏不就是当初在京中任刑部侍郎,几年来破了好几桩奇案,颇有官声的那位成都府尹吗?”
“这个我倒也有听说!据说这不全是黄敏一人之力,他有一儿一女,儿子黄彦也就罢了,那个女儿却是稀世奇才。当年黄敏担任刑部侍郎时,许多疑案就是她替父亲点破的,当时她也不过十三四岁。当今皇上曾亲口嘉许,说她若是男子,定是宰执之才啊!”
“呵呵,宰执之才?”那说书人冷笑道,“各位可曾听过传闻,黄敏那个女儿生下来就是满室血光,看见的人都说是白虎星降世,要吃尽全家亲人!如今果然一语成谶,这黄家灭门血案,就是黄家女儿亲手所为!”
黄梓瑕忘却了手背上那一点剧痛,怔怔地看着面前跳动的火光。火舌吞吞吐吐,舔舐着黑暗,然而再晕红的火光,也无法为她苍白的面容涂上些许颜色。
周围人面面相觑,而那位老者更是不敢置信:“你说,是黄家女儿,灭了自家满门?”
“正是!”
这一句断喝,毫无犹疑,斩钉截铁。
“简直是荒谬,世上哪有女儿行凶杀尽亲人的事情?”
“此事千真万确!朝廷已经下了海捕文书,黄家女如今离蜀潜逃,若被抓住了,就是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如此,实在是灭绝人性,天良丧尽!”
又是那个老者问:“如此世间惨剧,不知可有什么缘由?”
“女人家眼皮子浅,又能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一个‘情’字,”那说书人眉飞色舞,又绘声绘色地讲述道,“据说,她自小许了夫家,但长大后另有心仪之人。所以就在祖母与叔父过来商议她婚事时,她在席间亲手端上了一碗羊蹄羹。黄使君、黄夫人杨氏、公子黄彦,乃至她的祖母和叔父全都中毒身亡,唯有她一人逃走,不知去向。衙门在她的房中搜出了砒霜药封,又查知她数日前在药店买了砒霜,白纸黑字记录在档。原来是她心有所属,父母却逼迫她嫁给别人,于是她愤恨之下,毒杀了全家,并邀约情郎一起私奔!”
亭中众人听着这件人伦惨案,惊惧之下啧啧称奇。又有人问:“这恶毒女子,怎么又逃掉了?”
“她毒杀了父母家人,情知事发,所以连夜约情郎私奔。然而对方痛恨此等狼心狗肺的女子,便将她的情信上呈官府,结果不知怎么被那恶女察觉有异,竟逃走了!如今官府已下了海捕文书,所有州府城门口全贴了通缉告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倒要看看这狠毒女子什么时候落网,受那千刀万剐之刑!”
说的人义愤填膺,听的人群情激愤,一时间整个短亭内居然有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气氛。
黄梓瑕抱膝听着,在众人的唾骂声中,忽然觉得困极累极。她将自己的脸贴在双膝上,双眼茫然盯着那团暗淡跳动的火。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湿,在这样的春夜,寒气像无形的针一样刺着肌肤,令她半醒半寐。
天色尚早,城门未开,周围人的话题又转到最近京城的奇闻逸事上。诸如皇上又新建了一座离宫,赵太妃亲自替三清殿缝制帷幔,还有京城多少闺秀意欲嫁给夔王等,不一而足。
“话说回来,这位夔王,近日是不是要回京了?”
“正是啊,皇上喜好游宴,新建成离宫当然要热闹一番,而宫里的宴会,若是没有夔王出席,又怎么算得上宴会呢?”
“这位夔王真是皇室中第一出色人物,先皇也是对他宠爱有加,难怪岐乐郡主拼命要嫁给夔王,几次三番用尽手段,成为京城笑柄。”
“益王爷就只这么一个女儿,估计他泉下有知,肯定会被她气活吧……”
说到皇家之事,众人自然都是一副津津乐道模样,唯有黄梓瑕毫不关注。她闭目养神,看似慵懒放松,实则依旧机警,一直侧耳倾听外面动静。
雨已经停了,在缓缓亮起的天色中,有轻微的马蹄声隐约传来,细若不闻。
黄梓瑕立即睁开了眼,抛下那几个正在口沫横飞的人,快步走出了短亭。
在熹微的晨光中,旭日的光芒正浮出天际。蜿蜒的山道上过来的是一支秩序井然的卫队,他们身上虽然有被雨淋湿的痕迹,却个个整肃警敏,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在队伍的中间,是两匹通体无瑕的黑马,拖着一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绘着团龙与翔鸾,金漆雕饰,饰以砗磲和碧甸子,两只小小的金铃正挂在车檐下,随着马车的走动,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
车马越过亭子继续前进,黄梓瑕遥遥跟着。
在队伍最后,有个年轻的士兵,在行进中心神不宁,向着左右扫视。等看到黄梓瑕在林后尾行,他才定下心转而向身边的人说:“鲁大哥,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吃坏肚子了,我……我要去方便一下。”
“你怎么搞的,这就快进城了,你赶得上来吗?”旁边人压低声音,瞪了他一眼,“王爷驭下甚严,被发现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是……放心吧,我马上就追上来。”他捂着肚子,急匆匆地拨转马头扎进了密林中。
黄梓瑕拨开乱草,几步奔到等他的士兵那里,对方已经匆忙地脱下了王府近卫的制服,把头盔摘下来给她:“黄姑娘,你……会骑马吧?”
黄梓瑕接过他的头盔,低声说:“张二哥,你冒这么大的险帮我,我真是感激不尽!”
“你这说是什么话,当初若不是靠着你,我爹娘早就已经死了!这回我若不帮你,我爹娘都会打死我,”他豪爽地拍拍胸口,“何况今天不过是随行进京,又不是什么军差,就算露馅儿也没事。上次刘五也是私下找人代差事,不过打几十军棍而已,你只要咬死说是我表妹……我表弟路过,见我拉肚子站不起来,就代我随行应差就行,今天不过随仪仗进城,没什么大事。”
黄梓瑕点点头,迅速脱下外衣给他,然后套上他的衣服。虽然衣服大了一点,但她身材修长,也还看得过去。
匆匆与张二哥道别,黄梓瑕飞身上马,冲出密林。
天边已经出现了火红的朝霞,澄澈的艳红霞光一抹抹在天边横斜。黄梓瑕急切地催促马匹,终于在城门口遥遥在望时,追上了王府的侍卫随扈队伍。
长安城明德门,五个高大门道原本闭着中间三个,只开了左右两个小门,但见王爷仪仗到来,立即便开了左侧第二个门通行,更遑论查看仪仗了。
黄梓瑕排在最后,跟着队伍缓缓进城。在进入城门的那一刻,她抬眼看了一下门口贴着的海捕图影。
图影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画像,她有着一双晨星似的明眸和桃花瓣般曲线优美的脸颊。那上扬的唇角抿出一种格外俏皮的弧线,双眼望着前方微微而笑,神态轻灵,眉宇清扬,赫然是个极为清丽的少女。
画像的旁边,写着几行字——
蜀女黄梓瑕,身负多条命案,罪大恶极。各州府见则捕之,生死勿论。
黄梓瑕垂下眼睫,但只微微一闪,再度抬头已经是目不斜视,神态自若。
她大半个脸都在兜鍪之中,旁边的鲁大哥也看不清她的脸,只一边驭马沿着朱雀大街前进,一边说:“幸好没被人发觉。”
黄梓瑕点点头,一声不吭。
诸王宅邸多在永嘉坊,过了东市,沿着兴庆宫北去,夔王府遥遥在望。
她事先已与张二哥商议好,待进了王府,去马监拴好马匹之后,就立即低调地溜之大吉。到时大家都在马监前院用早饭,没有人会过分关注她。
她拴好了马匹,转身向院外疾走。有人叫了她一声:“张行英,不吃饭啦?”
黄梓瑕听若不闻,贴着门边就溜了出去。
后面那个鲁大哥替她解释:“不会又闹肚子了吧?一大早拉两次了。”
众人嘲笑了几句便不再理会她,各自去吃早就预备下的早饭。
黄梓瑕溜到门口,拉低自己的头盔,向外走去。
就在她的脚迈下台阶最后一级时,忽然有人在身后叫她:“喂,你往哪里去?”
黄梓瑕不确定是不是在叫自己,脚步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然后听到那人的声音清楚传来:“对,就是你,那个仪仗队的。刚刚来的消息,新落成的离宫那边还差人手,你们这回要随王爷到离宫去。”
黄梓瑕的心里咯噔一下,没料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差。
只听得对方笑道:“放心吧,一天给你们多发三钱银子,是不是乐得冒泡了?赶紧回去吃饭,待会儿就出发了。”
黄梓瑕无奈,只能慢慢转身,向那个拦住她的头领低头行礼,然后贴墙边再回到马监前院。早餐是肯定不能吃的,万一被看见了脸,一切就完蛋了。然而她又不能待在王府中,被人看见也是完蛋。而且,她必须要出去,去寻找能帮助她的人——
她站在墙角,目光落在被卸下后正靠在墙角的那辆马车上。眨眨眼,环顾四周,前院一片喧哗,大家正在吃饭,后院的人正忙着给马喂草料。进门的拐角处空无一人,只有她和那个马车厢立在那里。
她抬脚踩在车辕上,小心地扒着虚掩的车门一看,车上果然没人,只有宽大的座椅和钉死的茶几。座椅上铺有青色夔龙锦垫,与下面暗紫色波斯绒毯上的绯色牡丹相映,华贵又雅致,一看便知是新铺上去的,应该不会有人来撤换。
黄梓瑕迅速地在车厢后脱掉了自己外面的制服和头盔,将它们塞进石灯笼后的角落中,然后爬上马车。
马车里没有多少空间,但座椅下肯定会有一块空地,为了利用空间,一般会被做成柜子放东西。她爬进车,掀起座椅上垂下的布帘一看,下面果然是柜子。
柜门雕镂着无数的祥云瑞兽,柜门是左右推拉的。她推开柜门一看,不由得一阵惊喜,里面只放了几块香料,几近空无一物。
她努力蜷身缩在柜中,轻轻把柜门拉上,因为紧张而出了一身的汗。柜门是镂空的,幸好前面的布垂下遮住了空洞,她能隐约看见外面的影子,而外面绝对看不清里面。
黄梓瑕静静地趴在那里,不敢大声呼吸,却还是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心里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如果被带入了离宫怎么办?离宫中的马监是否看守严密?到时候是否能趁机逃离……
还没等她想好,外面已经传来了声音。套马、整衣、列队。然后忽然安静下来,连咳嗽声都没有,她还在思忖,只感马车微微一动,车门轻响,有人上了车。
从柜子缝中只能看见那人的脚,金线夔纹的乌皮六合靴踩在车上铺设的厚厚软毯上,脚步无声无息。
待那人坐稳,车身微微一晃,马车已经起步。
长时间地困在柜中,再加上车身晃动,这感觉就像被塞回蛋壳的小鸡。黄梓瑕强忍着眩晕的感觉,拼命逼迫自己放慢呼吸,以免被察觉。
幸好车马辚辚辘辘,杂音掩盖了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这一路漫长,但也终于出了城门,向着西郊而去。路上车马颠簸,在行到一座小桥边时,马车上的夔王终于出声:“停下。”
马车缓缓停在桥边。从柜中黄梓瑕的角度看不见夔王的脸,只看见他伸手取过小几上的一个广口琉璃瓶,隔窗递到外面:“添点水。”
那琉璃瓶中,有一条艳红的小鱼,拖拽着薄纱般的长尾正在缓缓游动。琉璃瓶微呈蓝色,原本艳红色的鱼在瓶中映衬成了一种奇妙的淡紫色,显出一种迷人的可爱来。
黄梓瑕的心中未免浮起一丝疑惑,不知道这个权势熏天的夔王,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个琉璃瓶,养着一条小红鱼。
耳边听得流水潺潺,侍卫的脚步声匆匆,不一会儿琉璃瓶就被加满水递了上来。夔王接过琉璃瓶,轻置于小几上,里面的小鱼因活动空间大了,游动得更加欢快。
黄梓瑕正在思忖,马车突然重新起步,她猝不及防,额头一下子撞在了柜门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她狠命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叫声。她确定自己的声音很小,车轮行走的声音应该会将它掩盖过去,但还是紧张地透过柜缝,望向外面。
坐在那里的人,从她这个角度看不见脸,她只能隔着锦垫下垂的布角流苏和镂空的孔洞,看见他缓缓伸手取过桌上的秘色瓷茶碟,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
黄梓瑕隔着柜子的雕镂处观察着那只手,逆光中能看见他的手掌,骨节匀称微凸,曲线优美,是一双养尊处优但又充满力度的手。他用三根手指执着茶碟,青碧色的碟子在白皙的手中如春水映梨花。
然后他迅速用脚尖一踢,推开下面柜门,一碟水泼了进去。
正在偷偷窥视的黄梓瑕,眼睛顿时被水迷住,低声惊叫出来。
他丢开茶碟,抓住黄梓瑕的肩膀,将她拖了出来,右手按住她的咽喉,左脚踩住她的心口。
一瞬间,黄梓瑕跟条死鱼一样躺在了他的脚下,可悲的是,对方根本还没有起身。
黄梓瑕躺在地上仰望着他,猝不及防间甚至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微有茫然。
她看见这个制住她的人的面容:乌黑深邃的眼,高挺笔直的鼻,紧抿的薄唇不自觉便显出一种对世界的冷漠疏离。他身着天青色的锦衣,绣着天水碧的回云暗纹,这么温和的颜色与花纹,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疏淡。那种隐隐的漫不经心,却让人觉得,只有这样的冷漠超脱,才能衬出这样的清雅高华。
夔王李滋,字舒白,本朝皇室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甚至连当今皇上都赞叹,“世有舒白,方不寂寞”。传闻中尊贵极致、繁华顶端的人,谁知却是这样冷淡气质。
李舒白垂下眼睫,踩在她心口上的脚微微抬了起来,似乎是感觉到了她并不会武功。他按在她脖颈上的左手微微游移了一下,确定对方的脖子柔软娇嫩,没有喉结。
黄梓瑕迅速地抬手,推开他按在自己颈上的手掌,警觉地缩起身子,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如同看见猎人的幼兽。
李舒白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端详许久,然后他收回自己的脚,拉开小几的抽屉取过一条雪白锦帕,擦了擦自己的手后,丢在她的身上,微带嫌恶地说:“身为一个女人,至少把自己收拾得干净点。”
锦帕落在她身上,像一朵云般缓慢而悄无声息。
她缓缓地收拢自己的十指,被识破伪装,在羞愧之前,涌上她心头的是悲愤。她抬头望着面前这个人,张了张嘴唇,却没能说出任何话。
她自小便穿着男装,跟父兄到处奔走,这次一路从蜀地逃到长安,她掩饰得非常好,从未有人觉察出她是假扮男人。谁知现在却被他一眼看穿,并且,还被这样嫌弃的目光打量着。
夤夜逃窜,连日奔波,她确实形容憔悴;衣服干了又湿,皱巴巴贴在身上,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那张脸更是枯槁苍白,头发披散凌乱,狼狈无比。
里面的响动早已被人察觉,外面有人轻叩车壁:“王爷?”
他“嗯”了一声,说:“没事。”
外面便没有了声息。马车依旧平稳前进,他平淡地问:“什么时候上来的?躲在我的车内干什么?”
她睫毛微微一眨,脑中迅速闪过各种说辞,就在一瞬间,她选定了面前最简短而有说服力的那一条说辞,便娇羞地垂下眼睫,轻轻咬住下唇,脸颊上也似有若无地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轻声说:“我是……王爷侍从队中张行英的表妹。他今天在城郊肚子剧痛,又怕耽误了公差要吃军棍,刚好我家住在那边,路过看见,他就让我装扮成他,过来应一下卯。”
“那么,你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车上?”
“因为……因为本来我到了王府就要溜走的,可是却被拦住了,说是要随行到离宫来。但是我一见别人就要露馅,情急之下,只好出了下下策,躲到了您的车内,希望能趁机离开,谁知……却被抓个正着……”她脸上为难又羞怯,仿佛自己真的是硬着头皮才能说出这一番话的,一副不经世事的惶惑模样。
“听起来还算合情合理,”他靠在锦垫上,神情冷淡,“你姓什么?”
她心中微微一沉,面上却毫不犹豫:“我姓杨。”
“姓杨?”他冷笑着,甚至不看她一眼:“张行英,排行第二,身长六尺一寸,惯用左手,大中二年出生于京城普宁坊。父亲张伟益,原籍洛阳,会昌二年开始在京城端瑞堂坐诊至今;母亲冯氏,原京城新昌坊冯家独女。兄长一年前娶京城丰邑坊程家女为妻,尚无子女——你这个杨姓表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对一个小小侍卫的所有资料如数家珍,一时愣怔,然后只能说:“其实……我与张行英是结义兄妹,我们……”她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他却假装不知,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继续编下面的话。
她不知道面前这人是否已经洞悉一切,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立即替换掉自己谎言中的重点,将表兄妹关系迅速替换成暧昧关系,脸上是一种欲言又止的羞怯模样,说:“我与张行英感情甚好,我自小喜欢打马球,作男儿装扮,所以担心他受军法惩处,一定要代他过来。他肚子不舒服,被我一把抢了马,他追不上来……就是这样。”
“那么,出发前往离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选择将这些话对领队明言,而选择一个会让自己和张行英陷入更加艰难境地的方式——躲在我的马车上?”他用那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小几,那指尖缓慢的起落似乎击打在她的心口上,让她又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他冷笑着,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话:“所以,你必定需要掩盖一件事,这件事比你冒充我的近卫军还要严重,甚至比被当成刺客当场处死更严重。”
她默然,形势比人强,她本就是冒险行事,如今被人抓住,也是无奈,只能等待着他的判定。
“一个女子,凌晨在郊外,穿着男装,衣服上还留着你冒雨赶路的痕迹,若说你和张行英不是事先商量好交换的,我想没人会相信。”
他见她低头无语,只有浓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抵死倔强的模样,不由得冷笑,说:“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她咬住下唇,将自己的左手掌心朝上,慢慢伸了出来。
“每个人的手,都记载着他一生至今所做过的一切事情,别的东西可以隐藏,但你的手绝对无法隐藏。”他垂下眼看着她的掌心,唇角终于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你的手告诉我,你出身良好,从小聪明颖悟。十三岁左右你人生有一次变动,离开长安,前往——蜀地,我猜得对吗?”
她仰头看着他,竭力让声音平静:“对。”
“在那里你遇见了自己意中人。从你的掌纹可以看出,你心肠冷硬,行事决绝,所以,为了爱情你完全做得出屠杀满门至亲那种事,至于手法……”
他朝她冷冷地弯起唇角:“毒杀。”
仿佛有针扎中了眼皮,她的睫毛猛地一跳,突如其来地被揭开自己隐藏的身份,她下意识地收拢自己的手指,仿佛要隐藏梦魇般,将自己的手按在胸口,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人。
而面前人凝视着她,有一种见到猎物自投罗网的快意神情:“所以你的名字叫——黄梓瑕。”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纹,一开始的震惊现在反而渐渐平复下来。她将自己放下的手缩回袖子中,低声说:“不对。”
“哪一句不对?”他淡淡反问,“身世、杀人,抑或是你的身份?”
“我是黄梓瑕,但我没有杀人,”她深呼吸着,低声说,“更不可能……杀我的亲人!”
他靠在身后的锦垫上,嘴角还浮着一丝冷淡的笑意:“你的意思是,你被冤枉了?”
她跪在车内仰头看着他,软毯上织就的牡丹花颜色鲜亮,她就是牡丹花瓣上微不足道的一只小虫,微渺而单薄,对面的人随时可以用一根手指将她捻碎。
而她却毫不在意这种被居高临下俯视的局面,即使跪在那里,她依然脊背挺直,仰视着他时,神情平静,反而显得更加倔强:“夔王爷,人谁无父母,我为人子女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就是为了这桩冤案。蒙受冤屈倒在其次,但我父母亲人的仇,不能不报,所以我千辛万苦逃到长安,寻找机会替我父母亲人伸冤。而张行英怜悯我,所以才不惜自己受罚也要帮我,请王爷宽宥他一片善心,不要牵连到他。”
“一片善心?谁知他的一片善心,是不是帮助了恶人呢?”
“若我是凶手,我自然可以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可我不能就这样躲一辈子,不然……我的父母亲人,会死不瞑目!”
“你不用跟我解释,可以去对大理寺或者刑部说说,”他冷漠地把目光投在旁边锦帘的花纹上,说,“你可以走了,我讨厌和衣冠不整的人待在一起,尤其是在这么狭小的地方。”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理会她,已经算是对她网开一面了。
黄梓瑕微抿下唇,朝他行礼。就在抬头时,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琉璃瓶上。
瓶中的小红鱼,依然还在水中摇曳着,长尾如同薄纱。
她压低了声音,轻声说:“这种鱼名叫阿伽什涅,来自天竺国。传说它是佛祖座前侍经龙女的一念飘忽所化,往往出现在死于非命的人身边。”
夔王的目光拂过那个琉璃瓶,声音平静:“是吗?”
“是,我确曾听人这样说过。不过以我之见,这也许是别有用心之人假托的说辞,原因不外乎两种,一是破不了案的差人编造神鬼之说来推脱责任;二就应该是凶手故意散播谣言,为了混淆视听。”
夔王的唇角终于微微一扬,问:“还有呢?”
“出现在凶案现场的东西,本应不祥,但王爷时刻将它带在身边,显然,死者应该与王爷的关系非比寻常,而且,这桩凶案,可能至今悬而未决。”
“然后?”
她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若王爷愿意帮我,我也能替王爷查出那桩凶案的真相。无论多久之前,无论蛛丝马迹是否还存在,定能给王爷一个水落石出。”
夔王抬手将那个琉璃瓶举到面前,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条鱼身上猩红的血色光芒。
小鱼在琉璃瓶中缓缓游弋,波纹不惊。
夔王抬手去轻触那条小鱼的头,看着它受惊后猛地潜到水中,才缓缓地收回自己的手指,慢慢地抬眼看着跪在面前的人,说:“黄梓瑕,你好大的胆子。”
黄梓瑕跪在他面前,神情如常,只用自己明净如朝露的眼睛望着他。
“你可知道,这件事就连当今皇上都曾明言自己不能过问,你却敢包揽上身,说你能处置此案?”他抬眼冷冷看着她时,她才发现他有极其幽深的一双眼睛,在那张冷漠面容上,显得更加令人畏惧。
“此事是朝廷禁忌,居然还是外泄了。你是从哪里听到了这桩旧案,于是准备拿此事,来与我做交易?”
黄梓瑕料不到这条小鱼的背后,居然隐藏着这么多的凶波恶澜。她略朝他低头,面上却依然平静:“王爷恕罪,此事我并未听人说起过。我只是看见了这条小鱼,想起了那个荒诞不经的说法。其余的,全是我猜测,我事先确实毫不知情。”
他冷冷地将琉璃瓶放在小几上,端详着她的神情:“谅你也不敢。”
“但世间真相的揭示,不在于敢不敢,而在于能不能,”黄梓瑕轻声说,“听王爷讲述,这桩案件必定惊心动魄又牵连甚广,或许比之我父母的死更为离奇。但我想,只要真有人敢去查,必定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夔王并不回答,只问:“你既然到京城来伸冤,那么可有确凿的证据指认真正的灭门凶手?”
“我……”她沉默着,微皱起眉头,“事发后我就被认定为凶嫌,只能潜逃在外。但只要王爷帮我,给我一点时间,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
他微微扬眉:“这么一说的话,我倒是想起来了,你当年在长安时,曾经破过京城好几桩疑案。后来听说在蜀地的时候,你也帮你爹解过不少难题,是吗?”
“……是。”
“那可真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帮你爹破过悬案,怎么如今连自己仇人都找不到?”他唇角上扬,淡淡一点嘲弄,“连自己的冤屈都洗刷不掉,还敢大言不惭妄议本王,企图与我做交易?”
黄梓瑕沉默无言。李舒白望着她咬着下唇,却硬是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倔强模样。十七岁的少女,虽然狼狈憔悴,衣衫不整,依然难以掩盖那种清澈明亮的容颜,和他记忆中曾出现的一些东西,模模糊糊地重叠起来。
于是他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一点,说:“黄梓瑕,天下人人都说你是凶手,如果我帮你说话,是否会让世人怀疑我与你有什么私情?何况,大理寺或刑部若真因为我帮你说情而对你法外开恩,岂不是我用强权歪曲了国家法理?”
黄梓瑕听着,跪在下面,一声不吭,只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双唇。
李舒白看也不看她,只说:“你去吧,我没兴趣过问你的事,也没兴趣将你的行踪透露给衙门,你以后好自为之。”
她顿了顿,只默然低头,准备下车。她本就知道对面这个男人,虽然手握重权,但与自己非亲非故,是不太可能帮自己的,他没有当场叫人来将自己绑送到大理寺就已经是开恩了。
所以她只能俯身朝他深深叩拜。正要起身时,马车却已经缓缓停了下来,只听得外面侍卫说:“王爷,已到建弼宫。”
建弼宫正是最新落成的离宫,就在京城近郊,距大明宫不过十来里,他们说话这时间,就已到了。
李舒白撩起车窗看了看外面,见诸王都已到来,外面闹纷纷满是喧哗,不禁微微皱眉,说:“看来,难免会被人发现我与女凶犯同车了。”
黄梓瑕低声而固执地说:“我没有杀人!”
他也不理会,一推车门,说:“下来。”
她迟疑了一下,跟着他出了马车。马车下早已放置好了矮凳,她踏着凳子下来,脚还未站稳,只觉膝盖窝被人轻轻一踢,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
前面正是一个池塘,刚刚种下的荷叶正没精打采地耷拉着,水也混浊无比。她整个人扑在水中,被污水呛得剧烈咳嗽,整个人狼狈无比地趴在淤泥中,顿时爬不起来了。
李舒白回头对迎上来的宫女说:“这人笨手笨脚的,你们给弄去洗洗,让她自己走回去。”
至于是男是女的解释,他也懒得说,让黄梓瑕自己应付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