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数日,厉娅托那位看护给孙菀送来一只千纸鹤,打开一看,里面用指血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孙菀默默看了一会儿,一点点将纸鹤折回去,放在妆台上。看护告诉她,厉娅的状况稍好了些,请她暂且安心。
孙菀却忽然发问:“她毒瘾发作时是什么样的。”
看护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目光闪烁了好一会儿才谨慎答道:“很疼很痒很冷,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因为卓临城的保护,孙菀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厉娅戒毒的过程,但不难通过影视剧里的类似片段进行想象。在厉娅戒毒的这段日子里,这种想象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有时候,她正在喝水,眼前会突然闪现厉娅倒在地上捶胸顿足、痉挛抽搐的样子;有时候,她正在做会议记录,纸面上又会浮现厉娅用头撞墙的画面。
白天时,因为有光与暖,这些画面充其量只是让她脊背一寒,就闪过去了。但入夜后,它们便会在噩梦中向她呈出狰狞面孔。她不是梦见厉娅举着针管朝她走来,就是梦见厉娅躺在她身侧对她冷笑,或者干脆梦见她溃烂的尸体。
她定期去看心理医生,也试着在睡前用红酒、安眠药助眠,但都收效甚微。
偏偏余小菲也来凑热闹,隔三岔五挺着大肚子在各种媒体前亮相,但孙菀发现自己内心再也不会因她泛起任何涟漪。
送走女看护,孙菀一如平常地去厨房准备晚餐。因为卓临城提前告知了会晚归,她便很随意地做了一道蔬菜焖饭打发自己。
天将黑未黑的时分,她走去阳光房的摇椅里坐下,呆呆望着窗外。透过阳光房的隔音玻璃,远远可见穿梭的车辆相继驰进越来越暗的天际。外面的世界明明那么喧嚣,里面却安静得像数千米的海底,她缓缓晃着摇椅,让疲靡的思绪一点点沉下去。在小区街灯悉数亮起的那一瞬,她恍恍惚惚地跌进了一个明亮的梦里。
她梦见卓临城携着她在颐和园内游玩,偌大的园子里除却他们,再无人迹,园中的玉兰、牡丹、飞鸟也都没了影,只有一条架在水上看不见头的阴仄仄的长廊。
她紧随他行走在烟波浩渺的水上长廊,心心念念地寻找出口。这时,一片浓雾向他二人袭来,等到浓雾散去,孙菀骤然发现整个庭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慌乱地在长廊上奔跑,呼喊着他的名字,眼前花分柳移,出现一片嶙峋的怪石阵。她直觉他在里头,又直觉那里潜藏着某种巨大的危险,但她顾忌不了许多,一头扎进石阵里。她无穷无尽地在石阵中打转,眼前出现一片高亮的白光。她张皇地行走,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个女子唱昆曲的声音。
她听不清词曲,却分明觉得那女子唱的是的选段。她站在原地听着,渡水而来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尖厉。待听到“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这句时,那女声忽然扑到她耳边,化成厉娅的笑声,灌入她耳朵里。
孙菀大叫一声,冷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幽静黑暗的房间内,仿佛沾染了从梦里带来的森森鬼气。她尖叫着从摇椅上翻下来,崩溃地往外面跑去,一路跑一路将所有能打开的电器全部打开,灯光在她身后一路亮起,迭步往楼下冲去。
这时,楼下卫生间的门打开,显然是刚从外回来的卓临城诧然看着面白如纸的她。
孙菀的脚步顿了一下,继而不管不顾地飞奔向他,重重扑进他的怀里。像是为了求证这一瞬的真实性,她用力将他的脖子勾下,哆嗦着吻他,呢喃着他的名字。
卓临城带着困惑的腔调问:“出什么事了,菀菀。”
孙菀八爪鱼一样缠着他,颤声回答:“抱我……不要说话。”
卓临城依言回抱住她,连连轻拍她的肩膀。他从她刚睡醒的腔调里得出推论,“是不是做噩梦了。”
孙菀鸵鸟般将头埋在他胸口,这一举动,让他的心变得无比绵软。他双手勒住她的双腿,像抱小孩那样将她竖着抱起,走到沙发旁,将她轻轻放下,“梦见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孙菀缩在沙发上,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两只大眼睛含泪怵然圆睁着,像一头受惊的小兽。
这样的软弱的她让他心碎,他俯身抱她,不自觉又将她往身体里揉进一些,温柔地命令道:“说话。你这样,我会很担心。”
孙菀汗湿的脸紧贴在他脖子上,内心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宣泄出来,“我梦见自己再也找不到你了!”她撒了谎,没有告诉他全部的梦境,但仅仅是找不见他那一条,就足够让她恐惧到无以复加。
她的话如一阵劲风,荡涤掉他连日来所有的倦怠、抑郁、挫败。她需要他,竟是这样地需要他!他情不自禁地寻到她的唇用力吻下,唇齿相交的瞬间,他们的心魂俱是一颤,接着便是近乎失控的撕扯、爱抚、纠缠。
他们用很久才将绞在一起的肢体分开,找到彼此契合的姿势。他死死将她抵在沙发背上,手指、唇舌煽情挑逗着她,感觉到来自她身体里的猛烈收缩,才从后面缓缓进入她的身体,一下一下地律动。他迫使她叫他的名字,又迫使她说爱他,一遍又一遍。蛰伏太久的情潮一次次将他们推去巅峰,直到彼此陷入短暂的晕厥。他们谁都没有动,合二为一地入眠。
天快亮的时候,孙菀从睡梦中醒来。她在冥蒙的光线中,用目光丈量他的轮廓,用心贴着他的心跳。她抗拒了那么多年,直到这一刻,终于向内心真实的声音妥协。她爱他,那爱甚至可以不需信任,不需原则。
端午节那天早晨,女看护打电话过来要求请假一天。这是极合理的请求,卓临城无法拒绝。他与孙菀商议了一下,决定接厉娅来他们这里过节。
很快,女看护便将厉娅送来。六月的北京已经很热,但厉娅仍然穿着长衣长裤。她比数日前更瘦了,两只微微突起的大眼睛几乎占去了半张脸。她蓬松的长发结成辫子,耷拉在脑后,使她看上去有一种孱弱、病态的秀美。
卓临城委实找不到面对她的姿态,索性闷在厨房当煮夫,炮制端午节大餐,孙菀便带着厉娅去楼上参观阳光房。
阳光房内,夏花绚烂,大概久未见到如此明亮、鲜妍的景致,在嗅到栀子花香气的瞬间,厉娅的肩膀冷不丁地颤了一下。
“我想在这里待一下。”厉娅走到一架盛放的木香下坐定,食指轻触木香花娟秀的花瓣,“真好。”
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很入画,孙菀临时起意,“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我去取相机,给你拍点照片。”
厉娅将脸轻轻埋进繁茂的花叶中,合上双眼,点了点头。
孙菀快速下楼,回卧室找到自己的宝丽来相机,返回楼上。她拉开书房的门,就听见厉娅唱歌的声音。她的声音嘶哑、低微、干涩,歌声断断续续道:“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孙菀呆在原地,很久,她默默举起相机,对着她咔了一声。照片转瞬印出,她拿起一看,暖阳花影下年轻的厉娅,美得叫她震撼。她忽然遗憾地想起,厉娅拍过那么多影片,却没有一部影片这样细腻地描绘过她的东方美。电影里的她,多是铅华浓御,这是她常给人看到的一面,却不是她最真实的一面。
孙菀端起相机,又快速地连抢了几张照片。厉娅听见响动,睁开眼睛,朝她伸手。
孙菀走过去将照片递给她,“你看多美。”
厉娅接过,认真地端详,末了,平静地递回给孙菀,走到不远处的软榻上躺下,“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睡会儿。你去厨房陪他吧。”
孙菀犹疑了一下,“我还是在这里陪你吧。”
厉娅轻轻蜷成一团,“你不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随便你好了。”说着,厉娅转过身,背向她,一动不动地睡去。
孙菀尴尬地看着她的背影,踟蹰良久,终于还是轻轻地走了出去。关上房门的瞬间,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反锁扣上,一番挣扎后,终于还是垂下手,一径儿往楼下走去。
厨房里,卓临城正在拌水果沙拉,抬头见她,顿了一下,“怎么没在上面陪她。”
“她说想自己待一下。”
卓临城还有些不放心,“可以吗。”
孙菀想了想,回头看看在他们视线范围内的客厅和大门,抿唇点头,“给她一会儿自由吧。”
片刻,她又笑笑说:“帮我切一点火腿。我给她裹几只火腿粽子。”
又过了一个钟头,饭菜上桌,孙菀洗净手上楼去叫厉娅。她刚走到书房,就透过玻璃窗看见软榻上没了人。她心一紧,快步冲过去开门,里面哪里还有厉娅的影子!
她大惊失色地返回书房,一边往楼下跑一边高声叫着厉娅的名字。
“怎么了?”卓临城闻声走出厨房,关切地问。
孙菀面色煞白,“厉娅不见了!”
卓临城本能地看向大门,片刻后,他二话不说快步往楼上冲去。孙菀三步并两步追上他,只见他猛地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然后骤然呆在了门口。孙菀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卧室的窗户洞然大开,一条由床单拼接起的“绳索”松松垮垮地垂在窗台上。
傍晚,孙菀捏着手机,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地在屋里打转。眼见夕阳渐渐西沉,她有些按捺不住,一边套鞋子,一边拨卓临城的电话,“你们在哪里?还是没有她的消息吗。”
为了搜寻厉娅,卓临城动用了自己和大哥卓远征的关系,调动了黑白两道近三千人的势力,在全城各个角落搜寻厉娅的踪影。然而五个小时过去,仍然没有一点消息传来。
“还没有找到她,不过刚刚收到消息,有人在丽泽桥附近看见过很像她的人。”
电话那边,断断续续传来卓临城大哥卓远征接电话的声音,“什么……北海大道……确定是她。”
继而又传来另外两个陌生男子插话的声音,“晚高峰……赶不过去……”
孙菀紧紧握着电话,“临城,是不是找到厉娅了。”
“菀菀,先别急,在家里等我。”卓临城匆匆安抚了一句就挂掉了电话。
孙菀魂不守舍地在玄关处发了会儿呆,毅然打开门,飞奔出了小区。
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司机,“上北海大道,快一点!”
车子出了霄云路后,路况越来越糟,孙菀不断催着司机,“您快一点!再快一点!”
司机见多了因为各种理由赶时间的人,并未对她的急切感同身受,反倒慢悠悠地说:“这正是堵的时候,你催也没有用。”
又过了二十分钟,走走停停的出租车,才勉强驶上了北海大道。
孙菀趴在车窗上,目光在街道两边的行人中四处搜寻。尽管她知道这么久过去,厉娅还在北海大道的几率很小,但还是忍不住去做这蠢事。当人力不再可靠,她只能去相信冥冥中的力量。笃信自己和厉娅的缘分不会那样浅,她笃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她。
“前面就是十字路口了,你到底要去哪边?”司机不耐烦地问。
孙菀扫了眼前方的红灯,闭上眼睛,六神无主地在心里逼问自己:东南西北,厉娅到底会去哪边?
“你快点决定,红灯就剩10秒了,要不我就直行了……”
这时,孙菀忽然想起,厉娅进商场时习惯性往右转的场景,“右拐!遇到路口都往右拐!”
“右拐,右拐再右拐,那不就是圈吗?”司机掉转车头,阴阳怪气地插科打诨。
就在这时,数十米外的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落入了孙菀眼帘。孙菀猛地坐直身体,指着那边大声道:“往那边开!”
司机冷哼了一下,“小姐,我们是讲交通规则的,这边不能掉头……”
孙菀焦急道:“麻烦马上靠路边停车!”
她急急拨通卓临城的电话,没头没尾道:“厉娅在北京路和瑞金北路交叉口附近,快点过来!”
卓临城那边再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充耳不闻,猛地打开车门,冲上人行道,发足朝前方飞奔。远远地,她看见厉娅揪着一个路人,正激烈地说着什么。
孙菀在此起彼伏的尖锐汽笛声中,横过嘈杂纷乱的马路,迎着厉娅的方向跑去。就在这时,那个路人猛地将面容亢奋的厉娅推到路边的护栏上。霎时间,所有向他们侧目的人纷纷顿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朝他们围拢过去。
孙菀冲上前,奋力分开人群,刚站定,就听见厉娅凄厉的呼喊声,“我是厉娅!我是演Abigale的厉娅!我在百老汇演过戏的!”
“神经病!”那个被围观的中年男子恼羞成怒地大声辩解,“我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这个女人忽然冲上来问我要钱,说随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说自己是个大明星!我靠!”
孙菀听见心脏撞击胸口的声音,她粗喘着上前,半跪着捏住厉娅的双肩,“厉娅!你醒醒!”
厉娅仓皇地望着人群,用手撕扯着自己,绝望地呐喊:“你们难道没有看过《Abigale》?你们难道没有听过我的名字?你们怎么可以不认识我!”
这时,已经有围观的人从她涕泗横流的扭曲面容上看出端倪,“她是个吸毒的!毒瘾发作了!”
人群闻虎色变般霎时散开,退去数米外,狐疑地、鄙弃地朝她二人张望。
孙菀一把将厉娅箍进怀里,“你醒醒,我是孙菀啊!”
厉娅大力将孙菀推开,拽着她的衣襟,双眼血红地嘶号道:“你认不认识我,认不认识我。”
孙菀哽得无法呼吸,只能重重地点头。
厉娅笑了一下,怔怔松开她,忽然起身往车来车往的马路上冲去。
“厉娅!”孙菀厉声尖叫,不顾一切地追上前去。只一瞬间,一辆自西向东高速行驶的雷克萨斯带着尖厉的刹车声轰然向厉娅撞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厉娅如骤然张开的伞面,往数米的高空飞去。
孙菀吓得呆住,所有感官在那一瞬间凝滞。她甚至失去了叫喊的本能,她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厉娅极缓慢、极缓慢地在昏昧的暮色中下落。
忽然,一道更为尖锐的刹车声从她的背后传来,她猝然回头望去,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猛地裹住她往前扑去。摔向地面的瞬间,她清晰地听到汽车撞击肉体的闷响。与此同时,她看见满面鲜血的卓临城摔落在她的正前方。
所有汽车缓缓刹住,接二连三有车主下车往他们这边走来。
孙菀在巨大的晕眩和疼痛中,一点点朝卓临城的方向爬去,直到她的手指切实摸到温热的血泊,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号。
纷沓的脚步声、嚣沸的人声冲击着孙菀薄弱的意识,她在担架车上悠悠醒来,一眼看到头顶上白茫茫的廊灯,她呢喃着卓临城的名字,奋力挣扎着起身。她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其实连枕头都没离开过。
她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卓远征的声音,“临城,你说什么?停下,停下!他要看看她!”
那边传来急切短暂的争论,卓远征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们必须停下!”
担架车换了个方向,孙菀感觉自己被推向卓远征他们所在的方向。片刻后,担架车停下,她一眼就看见了身边被众人围着的卓临城。他的头上缠满了止血带,口鼻处连上了呼吸面罩,只有一双微微睁着的眼睛露在外面。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孙菀直直从担架车上翻下,扑到他的身边。她刚要说话,却猛地伏在地上,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一个医生眼明手快地将她扶起,帮她擦去嘴角的污物,“你有脑震荡,别乱动,别说话!”
孙菀死死抓住担架车的扶手,哀切地看着他。他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缩小的双瞳里,只余一豆微弱的光亮。
卓远征噙着眼泪,高声道:“看见没?你老婆没事!你可以放心进去了!”
闻言,卓临城忽然伸手,朝孙菀探去。孙菀不顾一切地握住他的手,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那根稻草。
呼吸面罩后,卓临城缓缓挤出一丝微笑,急促地喘息,“我说……我爱你……现在……你信了吗。”
孙菀强忍着头脑耳目的晕眩,拼命点头,放肆地大哭。
急救室大门洞开,医生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指,将她抬回床上,往另一头的急救室推去。
一片混乱中,孙菀依稀瞟见一身黑衣的余小菲,幽灵般站在人群里,神色木然地注视着她。
过了很久,卓临城那些闻讯赶来的朋友渐渐散去。急救室外,只剩下卓远征和相继赶来的卓家人。
余小菲一直静静站在长椅旁,看着他们哭泣哀叹,互相安抚。她明明一直在那里,他们也明明知道她是谁,却没有一个人关注过她,仿佛她是个透明人。
又过了一个小时,急救室的灯熄灭,所有人一拥而上围住率先出门的主治医生。
主治医生解下口罩,神情疲惫地回答:“病人脑、胸、腹内的脏器都有破损情况,股骨、手臂骨折,状况不是很理想。好在送来及时,前两个死亡高峰已经过了,如果一两周内没有严重感染或者器官衰竭,就可以转出ICU了。”
卓家人俱露出谢天谢地的表情,老者扶着幼者发出劫后余生的恸哭。
医生离开后,护士推着卓临城从急救室出来。从余小菲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他缠满止血纱布的头,和接满输血管、输液管的手臂。
护士们将围在担架车前的卓家人劝解开,推着他往她这边走来,在担架车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他。自出道以来,她从未在任何故事里演过配角,但是亲眼目睹刚才那一幕后,终于发现自己这次不但在别人生死相许的爱情大戏里演了一个可笑的配角,而且还高估了自己的戏份。
她下意识抚着自己的小腹。她得不到她最想要的男人,却怀上了自己最讨厌的男人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运筹帷幄,如今看来,她的那些筹谋,不过是在作茧自缚。
“再见,卓临城。”
她用一句话与他道别,头也不回地往长廊的另一头走去。
厉娅的后事是卓远征帮忙料理的,厉娅没有告诉父母她已回国的事实,而唯一的亲人孙菀也负伤在床。所以,相对生前的轰轰烈烈,她走得格外悄无声息。
遗体火化前一晚,孙菀去停尸房见了她最后一面。技艺高超的入殓师将她化出沉睡的样子,给了孙菀最后一丝安慰。
次日,孙菀与闻讯赶来的厉母将骨灰送去郊外安葬。回城后,孙菀又将厉娅遗留在小屋里的衣物火化,埋在家中那架木香下。那天晚上,她独自一人在木香下枯坐一宿,试图对生死做些参悟。
她曾问厉娅,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厉娅不假思索地回答:“为了自由,为了快乐,为了创造一些什么东西,为了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而活着。”
厉娅总对她说,长命百岁不敌半世痛快。她不懂厉娅的人生,但知道她一定活出过自己想要的幸福。奋斗过、精彩过、燃烧过,她冰冷人生中有过最诗意的美好,这就够了。
料理完厉娅的后事,孙菀回杂志社向梅丽莎请辞,梅丽莎却坚决不愿意放人,“我知道你最近经历了许多事,也知道你丈夫需要你陪,但真的不想失去你。我可以给你放长假,无论多久,都等你回来。”
孙菀见梅丽莎态度坚决,只好接受了休长假的提议。送她出门时,梅丽莎不禁感慨道:“流年不利,周雅前脚刚请了大假,你又要走。看来‘Subculture文化夜’只能推迟了。”
“周雅也请了长假?”孙菀讶然。
“她丈夫惹上了官司,她需要回去照应他。”
走到电梯口,孙菀恰巧撞见抱着纸箱的周雅,二人寒暄道:“你先生的伤势好些了吗。”
“好多了,已经转出ICU了。”
“那真是太好了。你真有幸,嫁了一个愿用生命保护你的人。”
“谢谢。冒昧地问一句,陈先生还好吗。”
“不是很好。”周雅开门见山,“余小菲坚持要告他。”
孙菀没想到要告陈政的人竟是余小菲,怔了几秒,方道:“为什么。”
“前几天,余小菲的胎儿忽然胎停,必须要做引产,因她子宫壁太薄,胎儿又太大,阿政不得不让她做好再没受孕可能的心理准备。她听了之后,忽然发起疯来,坚称是阿政的问题才导致胎停,非要告他。”
“胎停?”孙菀惊了一下,“那样大的孩子,怎么会胎停。”
“她曾告诉阿政,这个孩子是避孕失败的产物。因为服过紧急避孕药,她腹中的胎儿本就着床不稳。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又决定留下这个孩子,一意孤行地求阿政帮她保胎。弄到今天这田地,真是害人害己。”
见电梯到了,孙菀还在愣怔,周雅不得不出声提醒说:“到了。”
孙菀如梦初醒,紧随她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周雅小声嘀咕:“真是奇怪,如果她想要留住那个人的孩子,为什么当初又要吃紧急避孕药?明知孩子可能不健康,为什么不重新要一个。”
傍晚,孙菀陪卓临城散完步,将他推回病房。他的内伤已恢复大半,右脸被擦伤的地方业已落了痂,只是手臂和腿上仍打着石膏。
扶他躺回床上后,孙菀推开他对面的玻璃窗,傍晚的暖风徐徐吹进来。末了,她从保温壶里拿出鸡粥,舀一勺,细细吹温了往他嘴里喂。卓临城凝神看着她,深沉的眼睛里有罕见的缱绻,“这样一直待下去也不坏。”
孙菀斜他一眼,用将他看穿的语气道:“你无非就是觉得能这样理直气壮地使唤我,是一种新奇的享受。”
卓临城没有说话,苍白的唇上无声地绽出点温柔的笑意。
等她喂完粥,他从被窝里伸出手覆住她的,指尖轻轻在她手背上摩挲,“一会儿帮我把头发理了吧。”
自身体渐渐恢复以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他生出了许多恶趣味,不是逼她陪他一起躺着玩小游戏,就是逼她给他念枯燥无趣的小说,偶尔还会突发奇想让她参照《舌尖上的中国》,为他将天南地北的美食复制一遍。相比之下,帮他理发这种事情,已经是他灵感枯竭后的格外开恩。
孙菀早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在帮他打开电视后,果真老老实实地捧着手机搜寻简易的理发攻略。
被晾在一旁的卓临城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遥控器换到某个娱乐频道时,电视里飘来主持人快节奏的声音,“昔日天后余小菲流产后人气不再,新片甘当绿叶扶持新人……”
他顿了一下,在画面切入新闻内容前,抬手换台。
随着余小菲意外流产,他也失去了唯一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他斜眼去看孙菀,她仿佛没有听到那条新闻,神色如常地浏览着网页。片刻后,她将手机递到他面前,“这种发型可好。”
他点头默许,指着电视上的新闻画面,“东非的动物已经开始迁徙了。”
孙菀没想到他忽然说这个,有些讶然,“那又怎样。”
“我记得你曾说想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还想去巴黎看看开满睡莲的莫奈花园……”
“所以呢。”
“所以我们不妨尽快抽个时间,按这些构想把蜜月补上。”
七月中旬,卓临城带着看腻动物的孙菀告别肯尼亚,从蒙巴萨港出发,乘豪华游轮经印度洋、红海前往埃及。在敲定这条长达16天的海上之行前,他们的意见发生了一点分歧:卓临城主张乘飞机,理由是够快够安全;孙菀主张走水路,因为红海和亚丁湾的海景足够迷人,且她看过的经典爱情电影大多和游轮挂钩。
卓临城不忍拂她的意,在提醒她“那些和游轮挂钩的爱情电影大多以悲剧收场”后,还是乖乖地去订了船票。
游轮上的假期果真是奢靡的,白日有打不完的高尔夫和看不完的风和日丽,晚上则有各式各样的派对、演出和极致璀璨的海上星空。
开始的十几天里,他们忙着缠绵,忙着看风景,忙着在轮番上演的热闹里穿梭。到了最后,他们都对这过分欢愉的生活生出了厌腻,便抽出更多时间在套房里安静相对:一起看电影、聊天、品酒、读书,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只默默相拥着于房间的观景台里看海上落日……
游轮通过苏伊士运河,即将抵达埃及的前一天傍晚,二人去游轮上面的露天游泳池游泳。因为是航行的最后一个傍晚,狂欢了半月的人群中有些人已经偃旗息鼓,所以数百平米的大游泳池内,只稀稀落落泡了十数人。
两人在水里游了一阵,便栖在浅水区,格外恶趣味地嬉戏、打闹,笑成一团。又过了几刻钟,体力不支的孙菀率先爬上岸去,拿起条毛巾一边擦水,一边走到遮阳伞下躺下。少顷,卓临城捧着两只新鲜椰子过来,递一只给她,然后翻出一管乳液,在她后颈、背上细细涂抹起来。
这时,一个躺在附近看书的中西混血小女孩忽然问道:“能借你们的乳液用一下吗?我的忘带了。”
“当然。”卓临城绅士地将乳液递给她。
女孩合上书页,露出书的封面,竟是波伏娃的。卓临城和孙菀都有些诧然,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卓临城忍不住问她:“你多大。”
“十三岁。”
“十三岁就看这样的书,不会觉得深奥吗。”
小女孩抬头,在稚嫩的额头上挤出可爱的抬头纹,“我妈妈告诉我,我已经到了应该了解女性权利的年龄,这本书可以帮到我。”
卓临城失笑,“可是在中国,妈妈们会推荐十三岁的女儿看安徒生童话。”
“没有办法。谁叫她是个女权主义者。”小女孩故作成熟地耸了耸肩,“也许正因为这个,我爸爸很久都不愿跟她一起出门了。我记得在我六七岁时,他们也像你们这样恩爱。顺便问一句,你们是夫妻吗。”
“当然。我们是夫妻。”
“哦。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小女孩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们。
卓临城不假思索地答:“从我爱上她那一天算起,到现在刚好是第七年。”
“那会不会有七年之痒?事实上,我爸爸妈妈就在第七年的时候差点离婚。”
卓临城默了一会儿,回头深情看着旁边含笑不语的孙菀,认真答道:“不,没有七年之痒,只有三生有幸。”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