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宫里的鎏金碳炉里袅袅地冒着青烟,白檀的香味幽幽地弥漫在四周。幽深的殿内此时帐幔低垂。
本应是一片安静,可一个内侍低头趋行而进,打破了此番静谧:“柳妃娘娘,柳妃娘娘,刚刚有侍女来禀,凝妃娘娘方才在御花园内落水了……”
柳岚靠在锦榻上闭目养神,此时闻言,猛地抬眼。边上侍候着的如夜早明白主子的心意,开口道:“你且细细禀来。”
内侍俯在地上,回禀道:“回柳妃娘娘,奴才等人也不知详情。方才御花园内乱作一团,奴才也是听说,好像是听音廊那里的美人靠被人做了手脚,具体情况奴才不知。望柳妃娘娘恕罪!”
柳岚扶着如夜的手缓缓起身,笑着道:“来人啊,打赏。”看来是老天不帮这妖孽,三番两次的出事。不过个把月前,才从石阶上摔了一跤,这次居然掉了太掖池里,这大冬天的,有得她受了。
这到底是何人所为呢?要知道,自前不久尹妃被关入牢中后,就自个儿服毒自尽了。这偌大的后宫仅有凝妃,颜妃,唐妃还有她。
虽然说,凝妃身怀龙胎一事,确实冲击不小,可按理说,因上次尹妃的事情,皇上正在气头上,颜妃应该不至于如此莽撞啊!不过,人心隔肚皮……或许是唐巧嫣也不一定!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怪不得父亲说,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后宫,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为佳啊。
凝目望去,园内碧树凋零,一片萧瑟。真是个多事之冬啊!
御医说幸好凝妃被及时救起,所以腹中胎儿无碍。百里皓哲悬着的心这才微微放了放,挥手将众人禀退。
掀开层层垂落着的软纱帘,只瞧见她一头漆发披散在枕间,素白的脸上无一丁点儿的血色。
他怔然望着,面色沉郁,半天才低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你答也可,不答也可。”穆凝烟闭着眼睛不语,连眉头也未曾牵动半分。
百里皓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怎么会跌下去?上次是石阶之上滚落下来,这次居然在太掖池中……”
又是许久的冷寂。穆凝烟紧咬着唇,低低哀哀地道:“皇上恕罪,是臣妾的疏忽。”
他别过了头,忽然轻笑了出来,旋即是沉默。空气里无端凝噎。
良久良久,百里皓哲开了口,苦涩地道:“无双,你我都不要再做戏了。”
她的声音淡淡响起:“皇上,您又何必如此呢?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臣妾,到底所为何事呢?”
他低低一笑,神色凄楚迷离:“无双,事到如今,你我坦诚相见吧。”
“我知道入宫以来,因你一直不愿意侍寝,所以串通了太医,说你身子一直不好,不适宜侍寝。”
“当时我还不敢百分百地确定你的身份,所以也就由着你去……”那个时候,他还不敢确定她一定是无双,所以也就不拆穿她。有时候,或许在心底深处也害怕她真的不是无双,不是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那个人。若不是,那他当真又添了一桩对不起无双的事情了。
“还记得你侍寝那一日吗?那日下午,我命人送了一只小狸过来。你可知那小狸是何物?那是产自西域的一种嗅觉极其灵敏的小动物,非常懂性,数量极其稀少,当地的猎人若有幸得到一头,必会视之珍如珠宝,加以豢养,打起猎来比任何聪明的猎犬更优胜百倍、千倍。只要给它闻一闻衣物上的气息,它便可以精准无误地找出她的主人。我那日命人送过来之前,便早已经让它嗅过你当年在王府用过的衣物了。后来的事情你便知道了……”
“我虽没有任何明确证据,你甚至连脚底的红痣都除去了,但是……但是我却知道,一直知道,你就是无双。”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狸不停地往她怀里凑,承轩怎么逗它都不为所动。
她双眸紧闭,睫毛不停颤动。不发一言,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
他忽地笑了出来,那般的苍凉:“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无双。你根本就没有失忆,对不对?你只是不愿意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而已。哈哈……哈哈……”深夜之中这大笑声显得张狂又悲哀,仿佛受伤的夜枭在哭泣。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来,语音微哑:“你只是恨我罢了。又何必为难腹中的骨肉呢?他一半流的亦是你的血。”
她闭着眼,仿佛疲倦到极点,只愿从此这般沉沉睡去:“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孩子的……”
她终于是承认了,承认自己是无双了。也承认了她从来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是的,她不想要,他早就知道了的。
他却后退了半步,惶恐地揣测:“那次石阶上的摔倒,还有……还有这次,莫非都是你做的?”因为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千方百计地要除去。不,不会的,无双怎会这般心狠?
她不语,她一直不语,似乎等于默认。
他早就知道她不想要他的孩子。他对药物知之甚深,怎么会不知道她私下里偷偷地在用麝香呢?可她一直不知道的是,他早命人将她偷藏的麝香偷龙转凤了。
虽然心里知道。可此时听她亲口将这事实道来,还是会心痛欲裂。
他在那一刻简直心如死灰,半晌,才低声道:“你既然如此恨我,又何必进这宫来?”她侧过了身,将纤细的背影留给了他,冷笑了出来:“你既已颁下圣旨,普天之下,谁能反抗。”
他沉默许久,才苦涩地道:“既然你不想进宫,又何必引我注意。”若不是她故意现身,引得别人注意,他派出去的暗探也不一定能够探得消息。
她贝齿紧咬着下唇,惨然一笑:“你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会不晓得我是为何而来呢?你既然如此精通医理,为何承轩会让人下毒?”
母子连心。她如何能够将承轩孤零零地留在冰冷的深宫大内。
他的声音轻柔了下来:“若是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我布的局,你可会怨我?”
他似陷入了无边的回忆:“当年昭阳殿的大火后,发现宫内少了木清。虽然当时墨兰等人禀报,失火时,木清亦在昭阳殿内。我心里头一直有怀疑。这几年来,我从不相信你已经离我和承轩而去了。一直派人四下打探你的踪迹。都是了无音讯。好像你真的已经……已经不在了。”
“可我不肯放弃,直到一年多前,有人传出在宰相府邸出现了与你一样容貌之人。我暗中派探子察探虚实,后得报,宰相府邸中确实有一人与我所画之像一模一样。”
从那时候起,他便定下了计策。第一步,便让人传出去,说皇太子被人下毒,整个后宫大肆整顿。
她那时的记忆还未恢复,可不知道怎么的,一听说皇太子被人下毒,生死未卜,她竟会心痛如绞。当晚便做了噩梦,从此之后夜夜不停。梦里的亭台楼阁,走廊宫阙,无不奢侈华丽到极致。渐渐地,她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了。后来她受寒,大病了一场,便开始一点点地恢复了记忆。
“无双,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年并不是我让沈叔去赐毒给你的。一切只是他自作主张而已。”
“是……我一直恨阮玉瑾,恨你们阮家。年少之时恨不得将你们阮家挫骨扬灰,方能解我那心头之恨!若是按照我和沈叔的原定计划,是一早要将你除去的。可是,可是我后来,后来舍不得了……”
“因为……我对你动了情……”
一直到她离去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在流水般的日子里,他意料之中地娶她,并成功登基。但却意料之外地爱上了她!千算万算却怎么也算不过冥冥中注定的。
她摇着头,声音不带任何温度,清清冽冽,好似数九寒冬里冰冷的水缓缓漫过耳中:“百里皓哲,以前的事情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以往所有他与她的一切都只是在做戏而已。既然他如愿登上大位,这几年下来早已经大权在握了,早已用不着阮家了,又何必继续在这里惺惺作态呢!
无论他现在再多说什么,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半点意义了。只因她再也不会信他了。因为不能信,也不敢信!
她缓缓地一笑,一字一字地陈述残酷的事实:“你想要找的那个阮无双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当年那个为他动情的阮无双早已经死在昭阳殿的熊熊大火之中了。往事不能回头,岁月无法倒流。她身子虽还是那具身子,但那时那景那情,却永不会再有了。
那日,木姑姑拉着心如死灰的她到昭阳殿后殿温泉池的假山群中,告诉她当年先帝大修后宫的时候,为防他日不测,在昭阳殿的温泉池后面留了一条密道,可直通京城西山中。因先帝和太后连番离去,当世之中只有她一人知晓而已。
可她浑浑噩噩的,一直处于茫然状态。木姑姑提了灯笼,将机关打开,一把将她推入了密道。她跌撞在密道的石头上,阵阵痛意这才使她有些模糊意识,抓着木姑姑枯瘦的手,颤颤地道:“木姑姑,你——你——随我一起去。”
木姑姑摇了摇头,清瘦见骨的脸上神色坚决,目光中有种认命的泰然:“皇后娘娘,奴婢的大限已到了。奴婢要跟随太后娘娘而去了……”望着她,又道:“这是奴婢造的孽,就由奴婢去受这果。这是木清的报应!因果报应啊。只是奴婢对不起皇后娘娘,连累皇后娘娘了。”
说罢,跪了下来朝她磕头:“皇后娘娘,您千万要保重。您还有小太子,还有阮家。只要出了这皇宫,您还可以再世为人。”
再世为人!再世为人!
他如此地对她……她再世为人,有何意义?
她提着灯笼,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在密道里穿梭。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无穷无尽的冷。
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几乎以为自己都撑不下去了……醒来的时候却是在西山的一个尼姑庵里。住持师太说,是清净师妹在山上采草药的时候将自己救回来的。当时的自己浑身湿透,还染了风寒,一直高烧不退。这已经是清净师妹将她背回来的第八日了。
由于高烧,她忘却了前尘往事,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住持师太怜她孤苦,便收留她住在了庵堂。
庵小人少,只有十来个人而已。因在半山上,向来自给自足,世事不通。等她身体好些,便开始跟着清净师妹,帮她晒药收药,做些打杂的轻活。
一晃眼就是半年的时间。跟清净师妹熟络了后,某日不知怎么说起她失忆之事,清净师妹才玩笑似的跟她说:“我想你以前肯定是个出身富贵的人。”
她问她为何会这么说。清净师妹笑嘻嘻地说:“你看你的十根手指,根根如青葱,哪里有半点劳作的痕迹。再说了,当时我将你背回来,你身上穿的绸缎衣服,一看就知道是价格不菲的。”
说着说着,就望着她叹气:“小晚,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记忆?”因她被拣来的时候是傍晚时分,白雾似烟笼在山腰。所以清净师妹就帮她取了个名字叫小晚。唤着唤着,连她自己也习惯了。
她淡淡一笑,并非是她不想恢复记忆。可是每次只要她刻意回想从前,便会有头疼欲裂之感,连心都会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好疼好疼。
或许以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吧。所以老天想让她忘记。
又过了数月,她梦中渐渐出现了一些片段。是一个府邸,水榭歌台,飞檐翘角……如此的多日反复。某一晚的梦里,她甚至看见了府邸的牌匾:宰相府。
可是又总觉得隐隐中还是遗忘了很多事情。她几经矛盾辗转,禀明了住持师太,最后决定修书一封,请清净师妹送去。不到半日,便有两人飞奔而至。初见她的时候,如见鬼魅般惊异,又仿佛某件珍宝失而复得般地狂喜。
他们站在她面前,目光里头泪水莹然。他们说她是他们的妹妹。不知道为何,她虽然不记得他们了,可是却相信他们没有骗她,因为心中涌起的那种亲近、安全之感是骗不了人的。
他们将她送往信州,以穆凝烟的身份一直在信州府邸深居简出。她在信州的日子过得十分的安静。
后来因母亲生病,所以两位大哥又将她带回了京城,并嘱咐她在人前只能唤他们作表哥。连从信州开始一直贴身侍候的琉璃亦不知道此事,一直以为她是穆家大小姐。至于真正的穆家妹子,亦有了好归宿。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未恢复记忆,便遇到了孟冷谦。对于孟冷谦,她并非没有一点喜欢,他这般的才情容貌,家世背景,样样皆与她相配。少女心性,向来都是如此的。
若是一辈子未恢复记忆的话,她和孟大哥或许可以琴瑟和谐,恩爱到老。
那样的话,未必不是不好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可是……可是,她还是恢复了记忆。她忆起了他,忆起了承轩,忆起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