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神稍好时,纥干承基会坐在我的床前,絮絮说着他的一些事。
比如,他出身鲜卑贵族,因家道中落,流落在长安。一度穷困无聊时,也曾和街头的地痞们混在一起,敲诈勒索,无所不为。后来得罪了太子府的一位总管,太子派了大量高手围攻于他,终于把他擒住,却没有杀他,反把他留在了身边,好吃好喝供着。千里马有了伯乐赏识,这伯乐还是贵为储君的东宫太子,纥干承基自然是竭力效忠。太子这间小屋,便是他当年未入太子府时的栖身之所。在把我带来之前,他已经很少回来了。太子什么都给他,最好的居所,最好的美食,最好的女人,最好的杀人的剑。只要他帮太子做太子想做的事。
我听说过太子许多荒诞行径,忍不住问他:“太子伤害过许多人,许多无辜的人,你知道么?”
纥干承基居然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怔住。
纥干承基辩解似的道:“我从没想过对与错,我只是想着要快活地过一生。”他垂下头,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因为这次受伤害的人是你,容书儿。”
我苦笑。霸道骄傲的绝世剑客,原来只是假象。他只是个没人管教的任性孩子,偏有着绝世武功,又怎会不给人利用?
我低头叹道:“那么,下次你每次要伤害别人的时候,你就想着,这人,是容书儿,看自己还能不能下得了手去。”
纥干承基垂下头,不再说话,我看着他柔顺垂落的黑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纥干承基摸了摸被我拍过的地方,很有些郁闷的样子,道:“我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果然,不待我问,纥干承基自己解释道:“尤其是你,拍着我的感觉,仿佛我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叹一口气,返过身来,瞑目休息,不再理会他。
纥干承基赌气似的道:“容书儿,就算我原来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现在,我也已经长大了。我不会伤害别人,更不会再让别人伤害到你。”
我幽幽道:“如果你现在把我送到络络那里去,不惊动一个人,我就算你是个男子汉。”
自从那日在他怀中大哭一场,纥干承基虽答应送我到络络那里去,却始终没动身送我去的迹象。看他的意思,虽不曾明说,但对我已颇有几分情意了,压根儿就不愿我离开他的屋子,他的保护,他的视线。其实若论到休养的条件,我若入了江夏王府,李道宗和络络自然是会派人极好照料我的。而我受到怎样的照顾且不提,至少我自己会放下心,因为我不用担心络络什么时候走了,留下我去不了吐蕃,回不了家。
纥干承基显然有些沮丧,自语般喃喃道:“你就这么想去和络络做伴?这么想去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吐蕃?”
我不答话。
纥干承基沉默了一会儿,果然放弃似的道:“好,我去打探一下江夏王府的动静,今晚就送你去见你那个络络便了。”
纥干承基转身便走,我想起另一件一直挂在心上的事,忙又叫道:“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立刻转过头来,面有喜色,道:“不去江夏王府了么?”
我叹气道:“不是。我想请你帮我另一个忙。”
纥干承基有些失望,还是道:“好,你说。”
我咬着牙,慢慢道:“你想办法造一个假象,让东方清遥以为我已经死了吧。”我说完这话时,才略略放开的心又揪了起来,揪得好生疼痛,叫我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心头。
纥干承基回身坐到我的床边,急急道:“容书儿!你喜欢他是不是?你一直喜欢那东方清遥是不是?”
我唇边掠过冰冷的笑意,道:“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纥干承基握住我的手,握得极紧,瞪着我道:“如果你喜欢他,我就送你回到他身边去。你不用担心什么,有我在,他敢对你不好!”
是这少年想得太简单?还是我想得太复杂?我对着他诚挚的黑眸子,有些凄凉,又有些嘲讽地轻轻一笑,道:“你救了我,又要保护我?为什么?”
纥干承基的脸一下子红了,吃吃道:“不必为什么,你也救过我。”
我救了他之后,他就曾想轻薄我,还强吻过我。如果说我现在还不知道他的心意,那我就真是个白痴了。可是,叫东方清遥为我伤心也就够了,又何必再多扯上一个人?所以我淡然道:“可这次你也救了我。如果我还在汉王府,只怕早给践踏致死了。我们两人,算是扯平了。”
纥干承基焦躁地道:“既然我救下了你,自然指望你过得好一些,谁要你把自己放逐到吐蕃那么远的地方?那件事,根本不是你的错!”
原来他认为我想去吐蕃是自我放逐。可我只是想回家而已。罢了,有些念头,我来帮这个少年断了吧。所以我抬起头,向他笑了一笑,道:“纥干承基,其实你喜欢我,是不是?”
纥干承基蓦地跳了起来,道:“没有。”
我冷眼看他,一言不发。
他的面色苍白了一下,终于又转成了通红,长吸了一口气,走到我身边,低声道:“我有。我喜欢你,容书儿。如果你怕东方清遥介意那件事,会对你不好,那么,你……你跟了我好不好?我会一直守着你,对你好,不让人欺负你。”
他似是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然后忐忑地看着我,说不出的希冀,掩不住的疼惜。
我不去看他的眼,瞪着那漂了许多灰尘的帐顶,慢慢道:“你不介意么?”
纥干承基捉住我的手来,在唇边亲了一下,道:“我不介意。只要你是容书儿,我就对你好,一生只对你一个女人好。”
我冷笑,抽出了我的手,字字如刀锋般从口中逸出:“可我介意。你不介意,是因为你自己也是汉王太子的帮凶,污辱过许多女人的清白,自然不在意自己的女人还是不是完璧之身。我介意,是因为你既然和汉王是一流的人,跟了你,和跟汉王,又有什么区别?都是在被一个禽兽糟踏而已!”
“你!”纥干承基跳了起来,面色白得发青,眼睛里冒出的恨怒的火花,直欲灼化了我。他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又缩了回去,捏成了拳头,慢慢退后,忽然一拳狠狠砸在桌子上。
砰然一声,木屑纷飞。破旧的桌子禁不住那巨大的力道,已给砸出一个大洞。
纥干承基转身冲出了门。
门外,传来少年狼一样绝望痛苦的嚎叫,愈来愈远。
我无力靠住枕头,泪水涟涟而落。这下,这少年该死心了吧!他对我一片真心,我却把他的真心连同他的自尊,一起踩在脚底,狠狠辗碎。
这骄傲的剑客,给我逼得不得不表白了感情,却给我这般践踏羞辱,以后想起,只怕恨也恨死我了。
我只希望他对我的残余的爱意,能让他发慈悲将我送到络络那里。我的身体孱弱,又身无分文,想瞒了众人眼线见到络络,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天黑了,纥干承基居然还没有来。我的肚子却饿了。
纥干承基这屋子里没有炉灶,吃的药物,是在屋外用土方叠的临时小灶上熬的,食物却一向都是他从外面酒楼带回来的。他既然不来,我就吃不上东西了。
我拖着病弱的身子起来,四处翻找一番,却连米都不曾找到一粒。只在角落的一个坛子里,找到些豆子。
纥干承基不买米,却买了豆子回来做什么?我将手插进豆里,摸到一匝东西。提上来看时,却是一匝信件。我匆匆翻了两封,却是一署为赞的人写给纥干承基的,大量涉及朝廷纷争,并提及到了长史薛大鼎,权万纪等人,有重金请纥干承基为他报仇之意。
我慢慢转动近来有些迟钝的头脑,恍惚记得那日初遇纥干承基,他背上的人头,苏勖曾认出是齐王府的长史薛大鼎。齐王,名佑,他的字,莫非就是赞?
又是这些权势之争!我一阵反胃,忙将信件收拾好,依旧塞入豆中。
眼见再无食物,见一旁有上午剩的一些粥未曾倒掉,虽已不新鲜,却已无奈,只得取了筷来,正要吃时,忽然一只大手狠狠拂来,粥已打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