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辞别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寂月皎皎 本章:第九章 辞别

    我悲哀地抬头看着一望无垠的如洗碧空,数千年来是一样的碧蓝干净,从来映不出地上曾发生过鲜血淋漓的历史。而与历史紧密相联的政治,千百年来,到底吞噬了多少有辜或无辜的生命?

    络络握住我手,轻叹道:“书儿,你别急,使者不是还在这里么?我这就写封信去给我父亲,让他设法营救东方公子。”

    我慢慢冷静下来,狠狠地握紧拳头,克制着心头的汹涌和疼痛,缓缓道:“不用了,王爷为人虽是极好,却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参与朝廷党争,不能去为难他。横竖我要回大唐去的,真到没法子时,我亲身去求王爷,王爷必也是肯援手的。”

    络络吓了一跳,道:“你回去?你回去做什么呢?”

    我的泪水已经迸到眼眶里,好容易才忍住大哭的冲动,道:“我能不回去么?我才不信,东方清遥会无故卷到那几个皇子的夺位之争中。他一向是个好人,老好人,对政治纷争避之唯恐不及,哪会重蹈他父辈的覆辙?”

    络络应道:“对啊,东方公子一定是被人冤枉的,说不准是有人栽赃陷害呢。我叫父亲细查查,一定能查出来。”

    络络的眼睛,仍和数年前一样清澈无邪,水晶般透明。而我呢?几度风雨历过,失去了多少我原该有的天真和纯净?我有些羡慕地看着络络,幽然一叹:“络络,我希望事实会是你想的那样。不然,只怕我的罪过,就大了。”

    络络不解地“啊”了一声,迷惑地瞪着我。

    我吐了一口气,出神地望着雪域高原慢慢笼下来的夜幕,和夜幕里镶嵌的比别处亮了许多的星辰,在明灭着碎钻的光彩,好久才问:“东方清遥以为我死了,开始常在我墓上饮酒买醉,后来呢?后来东方清遥到哪里去了?我一直没听你提起过。”

    络络迟疑了一下,笑道:“他?他回洛阳去了吧。”她将茶盏端起,一小口一小口啜起茶来。

    我盯住络络,问道:“他没有设法追查‘我’的死因么?”

    络络沉吟道:“查,自然是查了,东方家也不是一般的富户,在朝廷里自有他的背景,想来必然也会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不过我一直呆在王府之中,只知他曾派人调查此事,却不知他查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

    我的胸口沉闷得如给砸过一锤,喃喃道:“他在汉王府,本来就有自己的眼线,刻意要查,又怎会查不出我在哪里出事的?早知,就该让他以为我只是失踪了,他一定只会设法查我下落,不会怀恨动其他的心思了。”

    络络惊愕地站起来,失声道:“他,他是想为你报仇?他知道太子和汉王陷害了你,所以才改变不问政治的初衷,联手魏王,欲扳倒太子一党为你报仇?”

    吐蕃的冬夜本就很冷,今夜更是冷得出奇。

    无数的冰棱挂在檐下,月光里折射着水晶般透明而妖异的光泽,冷冷地灼着心。我自以为已如止水的心,似给剜开了无数的伤疤,再次皮开肉绽,淋淋漓漓滴着血,传递着碎裂样的疼痛。

    络络含着泪,慢慢从身后抱住我,用她温热的躯体,暖和着我浑身的冰冷。

    “所以你打算回大唐去,与东方公子同甘苦,共患难?”络络慢慢道:“那我和你一直回去吧。我父亲一定会帮忙,我们还可以去求求皇上和杨妃娘娘。他们一向疼惜你,只怕就肯网开一面了!”

    江夏王对我的感情里,夹杂了对我母亲梅络络的深深欠疚,求了他,他虽是胆小为难,多半还是肯答应的,可惜未必做得了主,顶多敲敲边鼓而已。求皇上?皇上欣赏我,却未必喜欢我;在他眼里,我的心机只怕太过深沉了些。杨妃更是自身难保,儿子险些被卷进去,此时正在心惊肉跳,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会再趟浑水?

    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大口吸着冰冷澈骨的寒气,让那些寒气渗入我的五脏六腑,更渗入我凌乱烦燥地脑中。

    “书儿,书儿!”

    络络在一旁担心地拉我,用手搓揉着我冷得麻木的手,叫道:“我们回房间里去,那里暖和,一样可以想想办法的。你放心,我和你一起回大唐,一定把东方清遥救出来!”

    我慢慢回身,络络焦急无措地面容映在眼底。文成公主入藏和亲,是担着历史使命而来,哪里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引起大唐和吐蕃王朝的磨擦来,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心里仿佛冻得抽搐,但我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了。

    我挽住络络的手,轻叹道:“络络,你不用回大唐。吐蕃比大唐更需要你。”

    络络立即答道:“书儿比吐蕃更需要我!”

    她的澄澈眼睛,执着而坚毅,却为我而疼痛着,再掩不住对我前路的担忧。

    我忍不住自己的感动,低声道:“络络,放心。我一个人,也会好好保护我自己的。”

    络络抽着鼻子,道:“我放心你?才怪呢!这么弱不禁风的,十个也打不过我一个。”

    我微笑道:“我又不是要和人打架,只是想设法救出东方清遥而已。”

    络络摇头道:“若有平民卷到那些党争中去,很少能全身而退的。书儿,你虽然冰雪聪明,可这些事,又岂是你能干预得了的?”

    我微笑,然后问道:“络络,如果现在叫你骑马走出逻些城,一段路也不走错,你能不能做到?”

    络络再不知我是何用意,惘然道:“当然能。”

    我继续问:“为什么你能做到?”

    络络奇怪道:“为什么我不能做到?逻些城虽然大,可我生活了那么久,路早熟了,我怎么会走错路?”

    我走到烛火起,拿根银簪子将灯芯挑了一挑,道:“那么,我就也能全身而退。我知道前面的路往哪里走。”

    络络的眼神飘忽,道:“我不懂。”

    我盯住烛火,慢慢道:“你也知道我的来历并不简单,但我从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可以预知许多事情。包括你会成为文成公主,你会成为最受欢迎的吐蕃国母,也包括当日称心公子的死。虽然我不知道细节,但我知道历史会往哪里走,就像风会往哪里吹。顺风而走,总会比逆风而行顺利得多。我会全身而退的,络络。”

    络络有些震惊地看着我,道:“啊,我一直就觉得你是有意将我送到吐蕃来,并且暗中花过不少心思。原来,原来你果然知道。”

    我微笑道:“你不奇怪?”

    络络看我的眼神里居然有丝景仰,道:“不奇怪。我从见你第一面起,就觉出你是与众不同的。我就没见过一个女子有你这么聪明的。”

    我嫣然笑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提起脚来,往我自己的房间走去。络络只怔怔站在厅中,许久才听她叹道:“可我还是担心。”

    前路茫茫,我又何尝能不为自己的未来担心?不但为自己担心,我甚至还担心着一直在我辅佐下的络络哩!虽然知道她未来会更受吐蕃人的敬重,可留她一人在吐蕃,我照样放心不下。

    横竖都不会放心,又何必纠缠不休?罢了罢了,快刀斩乱麻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已将包袱打好,穿一身简易轻便的骑马装束,叫丫头送来奶茶和酥油饼,匆匆吃了。可能想着以后少有机会再吃这些藏族食物了,居然甚觉香甜。

    一抬头,却见络络站在门前,眼中泪光闪烁,说不出的留恋伤感。

    “络络!”我的眼睛也湿润了。那么清冷的异世,独有络络跟我如姐妹一般,不论贵贱贫富,一直不离不弃,带来了多少温暖在怀。

    络络垂下头,走了进来,取了封信,放在桌上,道:“这是我给父亲的家书,提了你的事。你回长安后,我们的江夏王府,也就是你的家了。”

    我并不想连累江夏王,却不好拂络络的心思,只得接过信,哽住。

    “我已经命了四名吐蕃高手跟你去,不然,我再不放心。”络络拥住我,忽然如小孩般伏在我的肩头大哭起来,道:“书儿,不论救不救得人,你总得给我好好的回来!”

    我想起当日去香巴拉山前她说的话,强抑住痛苦,笑道:“对,有络络的地方,就是我容书儿的家。我不会轻生,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活着回来见我的好络络!”

    络络破泣为笑,道:“我不要你一定回吐蕃来。我其实最盼你可以留在大唐,和你心爱的人开心地好好活着。只是到时一定记得写封信告诉我,你很幸福。”

    她在笑了,可我听得她这句话时,眼睛又是滚热,泪珠直往下掉。忙悄悄擦了,笑道:“对啊,我容书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怕没男人喜欢?自然会幸福过上我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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