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顿珠十分欣喜来报,苏勖那边已传来消息,纥干承基终于上表,出首太子谋反事宜。朝廷震怒,已派了长孙长忌、房玄龄、李世绩、萧瑀等朝廷大员调查此事,看来太子倒台,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心中默默筹划,叫桃夭取来笔,分别写了三封信,叫顿珠等人即刻送了出去。
第一封给苏勖,他帮我不少忙,我也不能眼看他跳入魏王这个无指望的深谭而不理。所以我让他派人去凉州,找一块天降巨石,上面刻了‘治万吉’三字,那,就是未来的天意。以他的聪明,自然不会不知道我是暗示他,晋王李治才是真命天子。而那个巨石,正是我从吐蕃出发前让络络帮我去准备的。经过几个月的风吹雨晒,应该比较神似自然之物了。——便是不像,只要为尊者认为合了心意,就是天意。
第二封给恋花,让她通过李曦云向未来的公公李世绩求情。作为太子案的主审人员,李世绩若肯帮忙,纥干承基更容易从轻发落甚至获得自由。以恋花和我的交情,她自然会一力相助。
第三封却是以容锦城的名义发给于志宁。他以直谏闻名,得罪太子,太子曾遣纥干承基杀他,纥干承基见其家室清贫,尽忠为国,竟不忍动手,罢剑而去。算来这于志宁亦欠了纥干承基一个大情,向他求救,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一切预备妥当,我心中才松了口气。
纥干承基,你终于可以活着走出大牢了。
四月初,消息传来,太子之罪名已经确定,唐太宗李世民下诏,废皇太子李承乾为庶人;汉王李元昌、吏部尚书侯君集等并坐与连谋,伏诛,其妻子家属流放岭南。想吟容身为汉王侧妃,虽是享了几年荣华,却不得不在那僻远之地了此一生了。
另诏:纥干承基出首太子谋反有功,又有李绩和于志宁在旁赞他识大礼,懂大义,因此不但不罚,反封祐川府折衝都尉,爵平棘县公,让人大大惊愕。
听到这消息时,我带了顿珠、仁次、贡布正在云光寺请方丈主持白玛的火化仪式,我默默跟白玛说,安息吧,恶人终于有了恶报,我要救的人也终于自由了。
自由,等于幸福么?
我仰起头,看天空浮云缈缈,轻逸飘过。却不知那浮云会在何处化为雨水,静静洒下?
乘着马车回去时,又如除夕夜一般,被人拦住了马头。
顿珠等人俱已知道了我的心思,见了那人,却已发作不出来。
“出来,容书儿!”纥干承基冷冷喝道,他佩了剑,雕塑般站在车前,手中却抓了一个酒葫芦。
我挑来帘子,微笑道:“承基,上来说话!”
纥干承基的面容在夕阳余辉下被映得轮廓如剪影一般不真实,墨黑的眸子闪着光亮,却是,愤怒和绝望交织成的光亮?
他那么安静地立在我的车前,扑面的酒气直涌到我面门。他喝了许多酒了么?我的心突然揪紧。只怕他已知道我没有受伤,只怕他已猜出那血帕只是我逼他出首太子的计谋,……只怕他已对我失去了信心,再不肯相信我当日说过的爱他的话。
当他认定我那狱中的表白亦只是阴谋的一部分,他的痛苦,会怎样蚕食吞噬他的心?那年轻而骄傲的心哦!
果然,他与我面对着面站了好久,才道:“不用了。”他的声音很疲倦,似乎疲倦得无力去痛,无力去恨,更无力去爱:“我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伤重到怎样的地步,要写一封那样的血帕给我!”
我忙跳下车来,道:“承基,听我解释!”
纥干承基退后几步,哈哈笑道:“不必了,我已分不清你说的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了!你的谎言,留给东方清遥或其他什么人听吧。我是傻子,永远只是个被你玩弄于掌心的傻子,没有那个福分再去听你什么话了!”
他哈哈笑着,一甩手,一方带了殷红的素帕被他扔起,正是那日我托苏勖带去欺骗他的血帕。但见他挥剑如电,舞出一片白芒。不过瞬时,那帕子已被绞成无数碎片,红的,白的,带着轻微的血腥在空中飞舞。
似断翅的蝶。
似凋萎的花。
似零落的心。
他的心。我的心。
我盯着那无数的碎片,狠狠咽下胸口涌上的巨大气团,沙哑问道:“你不信我么?”
纥干承基凄凉地笑,将葫芦中所剩不多的酒一口喝尽,狠狠砸到地上,碎成了无数瓣,然后纵身飞起,逃也似的从我的身畔飘开。
我身子晃了晃,欲要倒下。顿珠眼疾手快,忙扶住我。我勉强笑道:“我没事。我们走吧。我们……后天带白玛回家。”
“回家?”顿珠和仁次、贡布面面相觑,却不懂我说的是什么。
我微笑道:“我们回吐蕃啊。反正等画儿身体养好了,父亲和清遥他们也要回洛阳了,我们再呆在长安也意思,何不回去陪络络公主去?”
顿珠等只瞧着我,却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竟没有一丝返乡的欣喜之意。
我默默坐回马车,摸着装了白玛骨灰的坛子,轻轻道:“白玛,我带你回家了。我,也要回我自己的家了。”
大唐,最值得留恋的已经失去,心中的天平,只能向另一个方面倾斜。我似乎已看到了祖母和母亲温暖慈和的笑容,心里的痛,终于不再那么剧烈。回到我的时代,大唐的一切,应该只是大梦一场吧?
梦醒处,我在大唐曾历过的一切都会湮灭,湮灭于浩翰无涯的历史长河,只留下寥寥几句凝练而枯干的史家之言,简略地记载那一段段蒙尘的历史。
回去后我就到书房和父亲商议,只说我念着络络了,要去探探。
容锦城迟疑了许久,却道:“今日那剑客出来了。你们见着面了?”
我不语。
容锦城拍着我肩,道:“我知道你现在只喜欢那剑客了。而那剑客……性子原忒烈了一些。今儿的事,你虽是好心救了他,但手段却太过伤人心,也难怪……只是书儿,你的性子也倔得很,如果各自和软些,只怕就好了。”
他叹着气慢慢走出去,道:“逃避,哪里就是办法,你这个傻孩子!”
我独在书房中站了好久,只觉夜色渐渐苍溟,那开着的房门卷来的风一阵比一阵寒冷,才回到自己房中,只说要出远门,吩咐桃夭帮我收拾东西。
桃夭却不知我已见过承基,只是一边收拾一边纳闷:“咦,小姐,你们可奇了,纥干哥哥出来了,也不来你见,你更好,在这个时候出远门,纥干哥哥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
我恼起来,道:“你再多话我缝了你的嘴!”这才闭了她那张总叫我痛苦不堪的樱桃小嘴。
第二天顿珠等也开始收拾东西,却都闷闷得不大讲话。
清遥来问我:“为什么又去吐蕃?如果纥干承基欺负了你,你可千万告诉我!”
我微笑道:“咦,他怎么欺负我?我们原是不搭界的两个人啊!我想法救他,不过是为还他情罢了。现在既出来了,我犯得着和这种人再有瓜葛?”
东方清遥还要问,但我们之间发生过那许多事,到底心中诸多顾忌,不好过份参与,只是怔怔的,一时见画儿来叫,应了一声便离去,只是回头时眼神好生担心忧郁。
容锦城倒不着急,盘缠也只少少地给了些。他宣言道:“书儿很快就会回来!我才不信纥干承基舍得那小子离开。只怕一听这事,立时便去把书儿追回来了。”
嘿,他倒对我的魅力信心十足!
到了傍晚时,顿珠又走上来,犹豫了一回儿,吱唔道:“小姐,那个纥干公子,昨天睡在落雁楼了。估计今天还是去那里吧。”
我淡然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桃夭远远听见,冲过来道:“什么?小姐就为这个才气得要离开长安么?小姐别急,我去找他,便是他因为你骗他出首太子的事不高兴,我也会和他说清楚!”
那丫头拂了拂袖子,居然真要出门去。
我忙笑拦道:“不用了。要去也是我自己去。”
桃夭怔了怔,立刻笑道:“好啊。我才不信你们之间还有解释不清的话,他那么爱你!”
还爱我吗?应该还爱吧。可我是那么地伤了他的心,只怕他恨我比爱我更多。我苦笑看着黑夜渐渐降临,默默想着,我也许该去确认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