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夜晚的屋脊上,人群喧闹着从他脚下穿行。
年老的驿丞,年轻的杂役,大嗓门的女佣,步履沉重的旅客。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嬉笑声,寒暄声,笑骂声,吵闹声。
所有的人和声音都离他很远,唯一近的,是被他抱在怀里的长剑,乌黑剑鞘,雪白剑刃,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散发着冷冷的寒光。
驿站外渐渐走近两个身影,红色纱衣的少女牵着年轻人的袖子,不知道疲倦一样的咭咭咯咯说着什么,年轻人微笑着认真地听。
他们走到驿站门口,和看守大门的老驿丞打了招呼,走进院子。
少女的笑语清晰了起来,她的声音明亮又清脆,听在耳朵里,很难让人觉得厌烦。
“萧大哥,”她生怕那个人不听一样,一叠声叫他,“萧大哥,我今天一个药罐也没有弄翻,刘婶都夸我了!”
竹青单衣的年轻人看着她笑:“是么?苍苍可真了不起。”
少女扮了个鬼脸:“我知道你在看我笑话,我明天一定能干得更好的,干得更好给你瞧!”
他们就这么一边说笑,一边通过不大的庭院。
接近中堂的时候,那个年轻人的脚步微顿了一下,看似不经心地抬头。
目光没有对接,庐州官驿中堂上的夜色,是一片混沌的纯黑。
年轻人低头,继续笑着和少女斗嘴:“嗯,我要好好看着呢。”
“啊?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一定不行?”少女愤怒的大叫,“我绝对要做好!啊,气死了!”
他们穿过中堂,身影没入客房的昏黄灯光中。
中堂的屋脊上,黑影动了动,他像以往无数次执行任务前一样,慢慢的在宽阔的屋顶上坐了下来,然后扣紧自己的剑,手指一下一下的叩击剑身。
半弯月亮一点一点的升上了中天,院子中的吵闹开始低了下来。一些声音开始消失,最先是杂役的抱怨,接着是客房中旅客的谈笑,再接着是落锁关门的吱嘎,直到最后,除了远处不时地犬吠和秋虫的啾鸣,就只剩下夜风细微的呜咽。
手指间的错落的节拍渐渐有序,合上隐约的节律,那是嗜血名剑的凄厉低吟,只有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在那些被吞噬的灵魂开始躁动呼啸的时刻,才会冲破坚冰一样的桎梏,顺着如水流淌的寒冷剑气,飘溢到持剑者的身体内。
剑气满盈的那一刻,那根打着歌唱一样旋律的手指停了下来。
月亮温柔的银光像是在蓦然间被遮蔽起来,铺天盖地的冷光扑洒下来,卷起无数暗黑的魅影,如同有无数凶暴叫嚣的冤魂一起涌下来,天地间只剩下血一般粘稠的杀意。
黑暗而残酷的光影刹那间汇集成了一道雪白的剑影,极致的残忍和极致的血腥之后,是比月光还清澈的极致冰冷。
三尺无华,三生冼血,万金不出,非杀不回。
“叮”得一声,亮到几乎能穿刺天地幽冥的雪光碰上了一道温敦柔和的青光。
兵刃交错而过,映亮了两张年轻的脸庞。
细微的叮当声密集响过,仿佛是一缕远来的微风,不经意间吹动了檐下寂寞的风铃,淅沥悠扬。
随着这样近乎温柔的声音,碎锦裂肤的剑气一股股的铺散开来,剑剑相交,杀气纵横。
院落中的一扇窗户突然开了。
“萧大哥”,有个女孩子略带惶急地叫,“你在哪儿?”
在空中翻了一下,那道黑色的影子退身,长剑还鞘。
剑光温和到几近平庸的青色短剑闪了一下,也被收回袖中。
“你是谁?”直接从窗口中跳到院内,只穿了中衣的女孩子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站在阴影里的那个人。
面容俊秀的黑衣年轻人轻轻笑了一声,却没有看她,而是面向站在一旁的年轻人:“我虽然不喜欢和疲累过度的对手过招,但杀手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都喜欢碰到一个快要油尽灯枯的暗杀对象。”
他在嘴角挑起一个懒懒的笑容:“下一次见面,我说不定就是在执行任务。”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身影腾起,消失在夜幕中。
“莫名其妙。”苍苍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她笑着去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这才觉得他站得姿势有些不对,猛地愣了一下,目光落在他按着左手臂的右手上。
有一道道红色的血,从苍白的指缝中流了出来,滴在地上,青衣的半幅袖子,全是斑驳的血迹。
“没关系,皮肉伤。”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萧焕笑了笑,咳嗽了两声,“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做恶梦被吓醒了,想到你房间去找你,谁知道你不在。”苍苍愣愣回答,她还隐约记得那个噩梦:她在一片白雾中跑啊跑,跑得喘不过气,却怎么也看不到那个身影。
“夜里凉,下次出来记得披上外衣。”叮嘱了一句,萧焕又咳嗽了两声,他这一咳居然停不住,一直咳嗽得按着受伤的手臂弯下了腰。
竟然没有一点嘲笑他打架输给人家或者弱不禁风的念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刚才那句“油尽灯枯”,苍苍的鼻子突然酸了酸,她伸出一双并不长的手臂,连他的手臂一起,把他的身子都抱在怀里,往房间里拖:“你生病了,我去找大夫。”
依然被胸臆间涌上的寒意逼得不住咳嗽,萧焕也觉得现在被拖着走的样子有些狼狈,笑着:“苍苍……不用这样……”
“少啰嗦!”苍苍根本不离他,就这么半拖半拽的把他往房里拉。
萧焕也只好任她把自己拉到房里,接着被她按到床上半躺着。他还是不停咳嗽,苍苍手忙脚乱地点了灯,从桌上倒了杯茶水,送到他唇边喂他喝。
茶水刚进到他口中,就被咳嗽着吐了出来,水溅在他的衣衫上,把那些血迹晕成一片一片的。
苍苍不明白为什么好好一个人,会突然咳得连水都喂不进去,愣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站起来向外走:“我去找大夫……”
没有工夫解释凉水只会加重病症,萧焕只能拉住她的袖子:“我……就是大夫……”
苍苍站住,想起什么一样的,连忙回头用手压住他手臂上的伤口:“你别动,要流血。”
比这次发作严重的时候有太多了,萧焕却从来没觉得如此慌乱过,只好带些无奈地笑笑:“别怕……马上就好……”
连忙点头,苍苍却觉得手掌心里渐渐湿热了起来,是伤口的血渗了出来。她猛地激灵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身上一直带着不少伤药,跳起来:“我去给你拿伤药包扎伤口!”
飞快跑回自己房间找了伤药拿过来,她开始检查萧焕手臂上的伤口,并不严重,只是比较深,所以才流了不少血,涂了药之后就慢慢止住了血。
小心为他处理伤口,默想了一下这几天新学的方法,苍苍居然包得挺像样。
萧焕一直闭着眼睛调息,咳嗽已经好了很多,等她做完了这些,张开眼睛笑了笑:“苍苍……谢谢你。”
苍苍舒口气,开始觉得刚才自己的慌张有些可笑,点了点头看着他,抬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触手并不觉得烫,反而是湿冷的,他出了冷汗,汗滴已经滑过额际,流入了他靠着的软枕上。
“果然漂亮的东西,就是容易生病。”严肃地下了这个结论,她又严肃地点了点头,“你是大夫,你说怎么办吧?”
没想到她最后依然要把这句话拿出来说,萧焕咳出一阵寒意,闭了闭眼睛,总算缓过一口气:“不忙,过了这阵……就好。”
苍苍“噢”了一声,她摆弄了一会儿衣服和被子,接着就爬上了床。
“苍苍?”萧焕有些诧异地咳嗽着问。
苍苍很自然拉上被褥把两个人都盖起来:“哎呀,我都快冻死了。”说着抱住萧焕的身子,“我生病的时候,是你抱着我睡的,现在你生病了,换我抱你。”边说还像模像样地拍了拍萧焕的肩膀,“好好睡吧。”
她说完,腿蜷了蜷,身体紧贴着萧焕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冷了,她身上有些发抖。
萧焕停了停,最后笑着点头,他真的有些累了,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还在零散溢出咳声的薄唇突然触到一片柔软而温暖的东西,萧焕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很近的大眼睛,昏黄的烛光下,那双眼睛中浮着一层淡淡的水光。
“苍……”刚吐出一个字,苍苍的头再次低下去。
这一次吻得很深,他的嘴唇很凉,触到之后,有薄荷叶一样的味道,苍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呼吸,只懂得缓慢又小心翼翼的,深入、汲取,记住他的味道。
把头错开,苍苍喘着气,听到他也在急促地呼吸,间杂着几声轻咳。
这么不好吧?在他生病的时候吻他?但是,他好像也主动了吧?在刚刚飘上云端的那一刻。
忍不住笑出来,苍苍把头埋到他的肩膀窝里。
谁都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苍苍含糊开口:“萧大哥,你的衣服,我帮你脱了吧?”
轻咳声滞了滞,萧焕愣愣:“苍苍……你说什么?”
“你的外衣啊,不是还没脱么?”苍苍有些清醒了,抬起头,“穿着睡不舒服吧?要不要我帮你脱?”脸突然燥热了起来,她不是说了什么吧?
萧焕停了一刻:“好吧。”
这次轮到苍苍愣住了:“萧大哥,你答应了?”
“你不是说……穿着外衣睡不舒服么?”轻咳着回答了,萧焕的声音里有了些笑意,“要不然是什么?”
“哦。”脸彻底红透了,苍苍却不敢再说什么,没骨气地嗫嚅着拼命点头。
天亮了,窗外的白色日光一点点洒在房间内的青砖地板上,托着脑袋,苍苍的目光掠过略显陌生的陈设,挂在床头的青色衣衫,床边被褥上的斑斑血迹,总算清醒了点。
昨天晚上她做了噩梦,半夜跑出来找萧焕,然后发现他在院子里和一个长相很不错的杀手打架,接着那个杀手跑了,萧焕手臂上受了伤,接下来她把他弄到屋子里,最后爬到他的床上抱着他一起睡了……不过,依稀、仿佛……还发生了一点点别的事情……
她把目光转到身侧的枕头上,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眼睛是合着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透出一片扇形的阴影,脸色有点苍白,比平时更像白玉的颜色,这样的脸颊上,沾着两滴不小心溅上的血迹,很小,颜色也不刺目,仿佛就这么留在脸上,不擦去也可以。他的头发昨天晚上被她帮着散开了,很长的黑发像流淌的河水一样,有些铺在锦缎的枕头上,有些洒在纯白的亵衣上。
苍苍脑袋里慢慢冒出了她常用来形容他的词:漂亮。现在她考虑着把那个词换成:美丽。
一个美丽的男人,听一听就觉得多么罪孽。
不过,要是这个男人是她的,那么就没有关系了吧?
嗯,如果是她的东西的话,再美也是没有关系的了,反正别人也抢不跑……
形状很漂亮睫毛动了动,接着露出了一双很黑的眼睛,绝对是纯黑的,最纯净的黑宝石一样,找不出一丝瑕疵,就像是完美的……简直像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那种完美。
这双完美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接着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从那重纯黑中溢了出来,苍苍直觉地想要闭眼睛。
太亮了,这种光,亮得让人觉得如果看得太久的话,一定会流泪。
“苍苍?”他的声音响起来了,很温和、很低沉,像是俯在耳边的轻喃,连耳朵都酥痒起来。
“苍苍?”他再次叫,黑色的眼睛中除了明亮的笑意,还多了另一些东西,他抬起手,搭在她的额头上,“你发烧了?脸为什么这么红?”
被他手上微凉的体温惊醒了神经,苍苍突然跳起来。
驿站中并不结实的大床经不起她跳起来的力量,咔咔喳喳一阵巨响。
捂着撞在床梁上的脑袋,苍苍愣愣看着已经半支起身子,有些惊讶地看她的萧焕。
和她跳起来一样突然,她猛地就翻身按住了萧焕的肩膀:“萧大哥,我们成亲吧!”她赌咒发誓一样一口气说出,“昨天晚上我们不是已经那个啥过了?虽然你没说让我负责,可是既然都已经那个啥过了,所以我们还是成亲吧。反正我们也是有婚约的,早晚都得成亲。我事先告诉你,我不会再找别的男人了,所以你也不准三妻四妾乱娶老婆,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行,你如果敢找别人,我跟你没完!”
疑惑了有一瞬间,萧焕“哧”一声就笑了出来:“苍苍,我们没有……那个过……”
“哎?”苍苍睁了睁还不怎么清醒的大眼睛,“那个啥到底是个什么啥啊?”
苍苍没想到萧焕真的会开始“养病”,她还以为他第二天爬起床,说不定马上就会继续跑去忙那些前一刻还重要得仿佛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放手的杂事。
谁知道早上他下了床,精神也很不错的样子,却指派苍苍到医馆里交代说他身体不舒服,接着就十分心安理得地在官驿里,懒懒散散开始“养病”。
他既然不去,苍苍也懒得到医馆帮忙。
萧焕坐在房间里对着一本棋谱悠然摆着棋局,她就蹲在桌子边,边啃炒栗子,边喝桌上那壶热腾腾的贡菊。
当苍苍塞到肚子里了一大包炒栗子、大半壶茶水,撑得都快要打嗝的时候,萧焕突然开口:“苍苍,你回京城去吧。”
“嗯?”苍苍转过头,眼神飘忽,还没明白过来。
萧焕笑了笑,他的目光很柔和:“你回京城去吧,苍苍,回京城等着我。”
苍苍总算听清楚了,睁着不解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要我回去啊,你不回去吗?”
“我马上也会回去,我希望你能先回去等着我。”他继续笑,嘴角有温柔的弧线,“我答应你那些。”
“答应我什么?”苍苍像是突然明了了,“啊!你想打发我回去,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玩,你太奸诈了!”
萧焕笑笑,放下手中的棋谱,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听话,苍苍。”
苍苍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不过她隐约觉出,他大概是真的要她一个人回京城去了。
“你莫名其妙!”愤愤地抛下一句话,她挥开萧焕的手,跺脚冲出了房间。
静了有那么一阵,打开的窗口外利索翻进来一个身影,那个人施施然走进来,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了起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吸了一口气,萧焕也在桌子前坐下:“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笑着,“别来无恙?”
那人爽朗笑了起来,却问:“刚才你要答应那位小姑娘的,是什么?”
早上那一连串他连嘴也插不上的话,从耳边匆匆闪了一遍,萧焕又吸了口气:“一些该答应的事。”他抬头很客气地笑了,“徐兄仓促造访,不知道所为何事?”
桌子那头的白衣年轻人也看着他,渐渐眯上了一双犀利的凤眼,良久,他才笑了出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当作朋友。杯酒断义,仿佛你我之间的情义,也只有一杯酒那么薄。那么如果真的就是一杯酒那么薄的情义,我不知道今日我为什么还会走进这个房间,坐在这里!”
杯酒之后,恩断义绝,再次见面,就是兵戎相见的敌人。
萧焕的目光渐渐凝重起来,他嘴角挂着的那一丝礼貌却疏理的笑容,也渐渐的不见了,只剩下满脸的郑重。
他突然又笑了起来,手臂放在桌子上,手掌张开:“风雨同舟。”
哈哈的笑声传来,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的手掌:“风雨同舟!”
一样意气风发的笑脸相映,徐来一手拍上了萧焕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臂:“今天晚上再去喝酒?”
微微苦笑着,萧焕指指自己的手臂:“这里有剑伤。”
徐来一愣,接着又哈哈笑:“这世上居然有伤得了你的剑客,我要向他顶礼膜拜!”
“的确是有些丢脸。”无奈叹了口气,萧焕也跟着他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