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我,不是我,”林老头吼了出来,到后来声音却弱了下来。
兰生瞪着眼道:“那个原青江后来真得食言了吧?所以你也就没说。”
林老头忽然流出了眼泪:“原青江……他……没有食言。”
“什么?”这回论到我和兰声大叫出声。
“无论是突厥还有南诏,高昌都不能得罪,可是最后却决定把都美儿送往突厥,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都美儿出城之日,原青江的门客真得化成西域流寇劫到了都美儿,送到了我的手里。”
我万分喜悦,拉着都美儿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原青江扶起了我,按照同原青江的约定,我俩必须隐姓埋名,从此以后再没有都美儿和林毕延这个人。
我满心惭愧,想为阿史那古丽雅去蛊,便提出为她再做一次诊断。那一天,我精心配制了解药,这种解药本身便是另一种蛊虫,名唤金罗地,是唯一能克制白优子的东西,我慌称是补胎药,给阿史那古丽雅服下,她的气色好了很多,可能这些天原青江也一直陪在她身边说了很多好话,看得出她的心情好了很多,那天她还摸着肚子对我微笑地说了声谢谢。
就在我们收拾停当,正要出发时,那摩尼亚赫以天女为借口,忽然发动了战争,以闪电般的速度灭了高昌,同时偷裘原青江。
原青江前去应战,他嘱咐韩修竹和我们护着女皇回到弓月城,就在回宫途中,我们遭到了伏击,我同都美儿失散了,韩修竹护着我还有众人回到弓月宫里,女皇开始下身流血不止,不应该这样的,真得,我真得已经给她下了解药了,临走前我也检查过她的胎儿一切安好啊。”
他在那里反复地说着不应该这样,浮肿的眼袋上挂满泪水,涕泣不已。
“可能一路上受了惊吓,女太皇动了胎气吧?”兰生慢吞吞地说道。
“不,”他收了抽泣,斩钉截铁道:“女太皇下身流出的血是黑色的毒血,我想了整整二十五年,没有,我没有配错药,三钱金罗地,二钱三七花,三钱菟丝子,还有半朵雪莲,一两二钱何首乌……”
他流利地背诵着配药名字,两只老手也在空中做着抓药和称药的动作,然后是放入容器和煎药的动作,仿佛一切就在眼前,他反复沉浸在自己酿的恶梦中,最后猛地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双肩,委曲道:“我没有配错药,我真得没有配错药啊。”
“弓月宫里所有的御医都诊断出来女太皇中了奇毒,我百口莫辩,我求女皇的亲信果尔仁让我给女皇解毒,可是这个冷脸子的突厥蛮子就是不信我,就连韩修竹亦对我万分失望,我在弓月宫的大狱里心心念念地就是想着都美儿。”
忽然想起女太皇曾对我说过,有个汉家流浪医者救了她同非珏,我便开口道:“就在您被囚禁之时,有个医术高超的汉家医者揭了榜文,救了女皇和未来的撒鲁尔大帝吧。”
我看着林老头的眼睛继续问道:“您应该认识这个医者吧?”
林老头放开了我,颓然坐回去,咬牙切齿道:“没错,化成灰我都认识他,他从小同我一起长大,我们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切搓医技,他是我此生最要好的朋友啊,就是我这个最要好的朋友给了我白优子的卵,就是他,就是他毁了我和都美儿的一生啊。”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人。”兰生的小脸上一片惶然:“这是为什么呀,这是什么样的恶人呀,能利用最好的朋友来对一个孕妇和无知的孩子下手?”
“因为仇恨,”我轻轻接口说着,迎上兰生迷惘的眼,苦笑道:“林前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的那位朋友在江湖上的名号就是响当当的怪圣医的赵孟林吧。”
林老头扭曲着脸,抽泣了半晌,似是强抑下悲愤,从牙齿中说道:“正是。”
兰生奇道:“原来夫人也认识这个黑了心的赵孟林啊?”
“这位赵孟林先生其实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有恩,小时候我们小五义穷得叮当响,根本没有人来管我们死活,只有赵先生,他就像个活菩萨似的,分文不取地替我三姐看病,有时候也为我瞧病,他总是对我们微笑,总是鼓励我们说:笑一笑,十年少,两位姑娘要常常笑啊,”我学着他的口气静静地说道:“然而这位菩萨的背后代表着明家,因为明家为原家所灭,那无限的仇恨和心计,使他设计了这个连环计,他就是为了想要让那个受伤的胎儿先天羸弱,去练那比死还要痛苦的无相真经,让原家在西域的后代从此万劫不复,然而最终的目的,却是有机会接近弓月宫地下那百年未启的紫瞳妖王的宝藏,还有那颗可以探制人心的紫殇。”
撒鲁尔抛我下深涧的嘴脸仍在我的眼前,同非珏的笑脸重合,不觉苦涩难当。
“原来是这样,”林老头看着我喃喃道:“韩修竹后来到狱中探望我,以性命保下了我,但是从此我被圈禁在这个山谷中研究了一生的白优子,便是为了找出病因,后来南疆出了一个幽冥教,我便又转而研究找出克制活死人阵的方法,我知道这是白优子控制了活人,同赵孟林逃不了干系,一定要报仇雪恨。”
我们一阵沉默,唯有蛙鸣虫声相和,三人不由对月惘然。
“请问,那个依秀塔尔的天女怎么样了?”我低声问道。
“就在火刑当天,便接连三天天降大雨,巫士害怕,便秦请高昌国王放了依秀塔尔,再后来摩尼亚赫对高昌屠城,可能她便称兵荒马乱逃了出去,我们便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你长得很像依秀塔尔,”林老头看着我,苦笑道:“你是她什么人?”
我笑着流泪道:“她是我的娘亲。”
“果然,”林老头流泪笑道:“我猜得没有错,也没有救错你。”
我没有想到我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我亲身娘亲的故人。
说实话,我对我的娘亲那慈蔼美丽的笑容早已模糊,我依稀记得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子,从来没有打过我和锦绣,锦绣小时候胆小好哭,而那时的我还一心当她是紫浮,恨她拉着我投错胎,过着如此穷苦潦倒的生活,心中对她万般厌恶。
于是,我总是粗声吓唬她不准哭或是就直接动粗了,她自然哭得更凶,还跟娘亲告状,娘亲便会轻点我的脑门,白我一眼,不准我再欺侮她。
身材高挑的她一抱起锦绣,便隔离看似凶神恶煞但个子尚小的我,我够不着锦绣,自然气得仰着小脑袋直跳脚,嘴里还嚷嚷着:“紫浮你耍赖,你丫没胆子的家伙。”
锦绣还是在娘的怀抱里顶着我打的包,缩着肩膀抽泣着,胆战心惊地看着我,我的娘亲却无奈地笑着摸我的脑门,然后抱着锦绣,牵着我的小手进屋,哄我说她有好吃的省下来给我,那所谓好吃的,就是一土盆红薯或是一碗鸡蛋羹,然而在贫穷的花家村,这鸡蛋羹已算是极奢侈的东西了,一般来说年糼时的我看见食物就能立刻挂下眉毛,奔向香喷喷的食物,暂时忘记一切仇恨。
于是我娘就坐在一旁看着我吸里呼地吃鸡蛋羹,轻轻拍着锦绣,柔声唱着高昌民歌。
我吃完了也搬张竹凳,坐在娘亲身边,呲牙裂嘴地瞪着锦绣,娘亲那歌声真好听啊,说来也怪,每次听到这歌声,我的心会随着这歌声不再那样烦燥易怒,那眼皮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然后亦会靠在娘亲温暖的身上沉沉睡去。
等我醒来一下地,一切恢复原状,我又精力旺盛地同锦绣继续那猫和老鼠的游戏,然后我娘亲再像唐僧似的来劝架,再唱歌哄着我们,这样反反复复地一直到我和锦绣彻底和解。
往事的大门一旦打开,那些几角旮栏里的故事一下子抖了灰尘向我跑运来,就像五彩泡泡在阳光下不停地对我辟里叭拉地微笑。
我想起来了,我和锦绣第一次手拉手一起扑到她那穿着粗布衣衫可是温暖干净的身上时,她琉璃般的紫眼睛看着我们盛满了惊喜,她微侧头看了我一会,了悟地柔柔笑道:“你终于想通了。”
我当时愣了一下,并没作深想,只是嘿嘿傻笑着把脑袋埋在她散发着淡淡幽香的身上。
有时我拉着锦绣淘气,她也只是拉着我们反复讲道理。
当我开始组织村里的小伙伴建立这个人生中第一支儿童合唱团时,作为总指挥,我认认真真地教他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浆,采磨姑的小姑娘这些我所能记得的歌,有时歌词记不住,我就瞎填,反正锦绣总是乐呵呵地跟着我,她的那些崇拜者为我们合唱团的稳定秩序作出了巨大贡献。
秀才爹不太乐意我们浪费做女红的时间,可是我娘亲却很喜欢,当我们唱那首新疆儿歌“娃哈哈”时,可能这首儿歌的异域风情引起了娘亲的回忆,她总是微笑着听着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紫瞳闪着泪花,后来轻声跟着我们一起唱,后来我们的合唱团还在闹社火时表演过,在花家村的那群乡巴佬里也算得上是“惊才绝艳”,赢得众人大力的掌声,就在那一年冬天,娘亲却突然得伤寒急症去世了。
如今想来,我忽然明白我的娘亲可能在那时就依稀感到我不是那个时代的人吧!
可是她对我和锦绣是这样的宽容和温柔,我的鼻间仿佛是她身上的温暖和馨香。
于是我不停地问着关于我娘亲的问题,有时我问得急了,林老头也尽量结结巴巴的回答着,可惜他也不知道娘亲的心上人是谁,因为依秀塔尔从来没有对他和都美儿说起过,不过他提到那时高昌王宫里经常有中原或是西域的贵族带着家仆到在两个天女所住的宫殿旁小住过一段时间养病或是带发修行,他的结论是,如果我和锦绣的爹另有其人,虽然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能生出像我和锦华夫人这样名动天下的绝代佳人,定非凡夫俗子。
这一点我信,然而对于这顶高帽子,我毫无自豪之感,管那个亲爹身份有多尊贵,有谁愿意做个私生女来着?
我娘亲的那个心上人究竟是谁呢?许是高昌宫里的某位宫人或是年青贵族吧,如果我们的爹另有其人,为什么她不去找他呢?也许她一路逃难途中,她的那个孩子流掉了呢,那么建州老家的那个花秀才,真是我和锦绣父亲呢?
我没有答案,只得抹着眼泪叹了半天气,我问道“您后来见到都美儿姑娘了吗?”
“韩修竹告诉我,战乱中的都美儿流落到了南诏,为南诏的段刚亲王所救,成了王妃,我苦求原青江放我去见一见都美儿了,可是对不起我的都美儿啊,我赶到时,都美儿竟然难产去世了,”林老头又落泪一阵,涕泪交错,:“我守在都美儿的尸首边上,我,我,我,”他几度哽咽,方才出口:“她还是那样美,她的肚子里还有那个可怜的孩子。”
“我具然感到都美儿肚子里的孩子好似还有心跳,我正想解救那个孩子,然而,然而……”
“然而什么呀?林老爷子?”兰生不耐烦道。
林老头的面上万分伤痛加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他,他,他,都美儿的孩子却自己撒开了都美儿的腹部,爬出了都美儿的身子的,他,他,他,都美儿的孩子是,是自己爬出来的。”
一阵夜风吹过,我们三人满面骇然,周围忽地一片死寂,而我的眼前满是那双戾气的紫瞳。
过了一会儿,林老头猛地哭出声来,我们这才醒过来,劝慰了好一阵,他方才止住了哭声:“那个孩子就在我的眼前,满身血污,对我睁开了一双灿烂的紫瞳,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身为医者见识过无数的血腥场面,可是那一眼竟让我骇得动弹不得。这时候段刚赶过来了,本来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就要砍向那个孩子,可是那个孩子却忽然对他笑了起来,这样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下子丢掉了手中的钢刀,不顾满地血污,还有可怜的都美儿,只是爱不释手地抱着这个孩子,那夜玉盘锦绣,如明珠灿烂,当时他就笑着给他取名叫段月容。”
他似是斟酌了一会,对我期期艾艾道:“那都美儿的儿子,听韩修竹说,长得很像都美儿,美艳不可方物,虽是四大公子之一,却是残暴乖戾,荒淫好色,这可是真得吗。”
兰生也向我看来,四只眼睛对我眨了很久,我略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林老头失望道:“他的母亲明明是拂地不伤蝼蚁的良善之人啊。”
“前辈,他出身紫瞳,难免遭人歧视,剖母腹而出,定为世所不容,复又得此高位,宫中行事凶险,偏父亲宠溺以极,故而养成这种有些极端的个性,满手血腥,无悯善之心。”我慢慢答来,分不清这是为他说话还是在进一步批斗他,“大理抗击南诏七年混战中,他已然成熟了许多,待人接物亦比之以前良善许多,手段仍是雷厉风行,凶狠毒辣,但现如今也只止于……其敌手而已。”
“难怪当年他会纵容士兵西安屠城,”他婉惜了一阵,又不禁开口道:“他对夫人亦是如此冷酷残暴?”
我想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非也,前辈,段太子对我这七年恩义有加。”
林老头木讷地笑了起来,我却问道:“敢问前辈可曾知会韩先生我们在您处?”
林老头看了一眼兰生,摇头道:“这里只有原青江,韩修竹知晓,可是最近却没有他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