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谁?”我诧异。
他却没有回答我,只是对我冷笑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一个个表面上对我恭敬有加,背地里就在笑话我,满肚子想的就是我快点死。”
“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呢?”我的思路着实跟不上他的,也就直接地问了。
他却好像有点后悔对我说这些,闷在哪里,不再开口。
我暗中叹了一口气,心想同天涯沦落之人,便尽量柔和地说道:“乱世当道,人人心头都有一滩苦水,我虽未经历恩公的故事,但也能体会一二。”
“那人是你的哥哥吗?”他出声轻问道。
我嗯了一声:“义兄。”
他便继续问道:“他为何要抓你?”
不是我不肯告诉你,实在这话说起来可长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
我想了想便叹道:“我的结义兄长本来是个有钱有势的大财主,我的公公觊觎他家的财势,便夺了他家产,害得他家破人亡,从小也受尽苦难,他从小便处心积虑地为他们家报仇,连我的相公也不放过,他把我锁在一座高高的楼上,就是不让我同我相公见面。”
“我时时怛心我哥会杀了我相公,所以总想着逃跑,后来我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从那楼上跳下来,结果就摔成这副惨相。”我淡淡地编着我同宋明磊之间的地主版烈女传,说道:“刚开始几天,我也是天天做恶梦,梦到我哥要杀我和我相公,故而能够明白你心中的苦。”
他从鼻子里哧了一声:“我才不苦呢。”
我轻笑,这一哼倒让我想起段月容来。
然后是长长久久地沉默。
我又迷糊了起来,眼看周公就要来了,那人忽道:“他将你锁在楼上,可曾时常来看你?”
我一下醒了过来,闷了一下,意识到他这是在同我谈论我们原来的话题。
我微打了一个哈欠:“嗯,他还算有良心,有时会上来找我聊聊,解个闷。”
我那二哥可真是大大滴有良心啊,还喂我那可怕的无忧散呢。
他接着淡笑道:“若我是你,便称他来探望时杀了他,那样你不就能逃出去了吗?”
我愣了半天,初步判断此人有暴力倾向。
“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下不了手,而且,我哥很精明,我也没有机会下手。”这是实话。
“你哥将你嫁给仇人之子,是为了报仇吗?”
“应该是吧。”我涩涩道,“我同他结拜时不知道他身上有血海深仇,那时的他,人还是很好很好的。”
“哼!”那个冷笑一声:“他既要利用你去勾引仇家之子,自是甜言蜜语,对你很好很好的,让你放下戒心,方才会为他死心踏地为他买命。”
“恩公说得极有道理。”我怅然道。
“你现在必是恨不得食其骨肉吧!”
“说不恨,那绝对是假的,”我想了想,柔声道:“有一个……有人曾经对我说过,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总会伤害一些人,又要被别人伤害,故而总要学会忘记,人如何能够活在过去。”
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想到我这幅猪不啃,狗不叼的尊容别说正常的笑了,这下定似母夜叉,便微转身,试着背对着他,轻轻说道:“我觉他有一点说得对,人是不能够活在过去的,可是……”
弓月城的撒鲁尔的恶心的笑声似在耳边。
我抬头笑道:“可是我必不会忘记,我会带着那些过去的伤和痛,还有过去的幸福快乐继续活下去的,我相信我的亲人朋友,那些爱我的和我爱的,都希望我活下去,我的相公一定在等着我,哪怕是为了他也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我心里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周围的空气中亦仿佛是他拂袖间的龙涎香气。
“有了希望,我相信总有一日那恨也会被冲淡的,”我笑道:“只要我能见到明日朝阳,我还是会微笑的。”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怎么就跟饶口令似的?
唉!这都是宋明磊给闹得。
近一年多来我成功地自学了基本演技和进修了演员素养课程,整日介没事干就琢磨怎么说糊话,最让我得意的事有两件,一是我有力地证明人类的潜力是无限地,我具然想起了西游记全本故事。
宋明磊一直很谨慎,谨慎到了有点变态的地步,除了那个牛排,他每隔三个月就会换一批新看守,可见宋明磊对此人有几分信任。
此暗人长得高高壮壮,就跟牛魔王似的,大约是我醒来后一个月的事吧,我忽地就受到他的启发,想起了编一出西游记,然后我注意到每当我胡摆孙悟空,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时,他冰冷的铜铃眼就会发光,后来发展到称人不注意时,他尽然敢用宋明磊专门从高句丽得来送我的画眉笔把故事偷偷记录在自己的阔裤腰带上。
说实话,那时我很怛心那裤腰带上的字在他解手时会不会被沾湿了给化了?
然而作为报答,每每我喝那该死的无忧散,他便能放水则放水,要么偷洒,要么渗水。
宋明磊每月两次照例到清水寺来“访”我,而我为了掩示那支高句丽眉笔不致于使用过快,便摸准了他来的规律,每次在他来之前,淡扫我那蚕眉,宋明磊眼多尖,自是发现了,还挺开心,为此送了我一溜韩国名牌化装品。
我们这么一来一去,坚持了半年左右,然而那宋明磊却似乎以为我真的中了无忧散,如同无数小言里女主人公失去记忆,理所当然地爱上了照顾她的那男人。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无法确认是否还是一种试探,可是他确确实实开始对我动手动脚了,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把他推开了,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眼眸一下子黯了下去。
接下去,就在我发现兰生那晚,他亲自来喂我那该死的无忧散,所有那些看守我的人,无论是忠是奸,他一怒之下全给处死了。
哎!也不知道牛排那些裤腰带怎么样了。
而另一项主要技能便是这绕口令。
我回过神来,惊觉我干吗对一陌生人说那么多,汗颜中,那人亦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竟带了一丝笑意:“那万一你现在的双目为这药粉所伤后,明日再见不到阳光了,怎么办。”
我坦然道:“无妨,那便用手去摸。”
“那若我现在暂了你的双手呢。”
我打了一哆嗦,他是威胁我吗。
“那就用脚去摸。”
“那我砍掉你的双手双足呢?”
我的汗一下子流了下来,因为说这话的时候,这人已经来自我的近前,与我面对面。
我能够感到他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甚至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
我呆了呆,意识到了傻人有傻福这句话说得相当正确,便立时装傻笑道:“我同你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砍我手足呢,恩公?”
他低哼一声,微微拉开了距离。
此人如此喜怒无常,这一回我倒不太敢睡了,他也没有离我远去,就挨着我坐在同一张羊皮上。
过了一会儿,我的肩膀一沉,他的脑袋搁在我的肩上,我吓得魂飞魄散,他却拉着我的胳臂:“别动,让我靠一靠。”
他的声音微微有点迷离:“我很久没睡觉了。”
入梦以前,他还不忘问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金木花。”
“为啥取这个名字呢?”他带着睡意问道。
“我娘喜欢木瓜开的花。”
“唔!?”他喃喃道:“金木瓜,金木瓜……朕爱吃。”
我没有听清他最后几句在说什么,他也没有再动,似是进入了梦乡,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这回看样子他睡得比较安稳,没有被恶梦惊醒。我守了他一会儿,也乏了,便靠着那人的大脑袋,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鸟语花香中,我的周围空无一人,唯有那张洁白柔软的羊皮枕在我的身下。
昨夜的回忆亦苏醒过来,心中微讶间,微抬头,猛然一种浓烈的颜色充进我的脑海,涌进入我的眼瞳,那是这世上最生机勃勃的颜色,绿色。
却见满眼的绿意中,满树的栀子花在巨大的碧玉树冠上温和地用香芬向我问好。
我往远处望去,那几朵含苞欲放的火热月季在对我微笑,还有那低顺的紫槿亦静默地看着我。
然后我发现我竟然可以睁开了左眼的一条缝,那左眼没有失去视力,而且右眼也恢复了色觉!
我兴奋地跳了起来,跑到那花丛间,又笑又跳地转着圈,扯着各种花瓣绿叶向空中飘洒,任由他们掉落到我的脑门上,直到扯痛脸上的伤,才停了下来,给老天爷磕了个头,想起昨夜那神奇的玫瑰清露,心中深深感激那位有些奇怪的恩人。
这时绿丛另一侧有狗叫声传来,我俯身在草丛卧低,却见一马一狗自远处而来,马上端坐着一个湖衫书生,崩着脸四下张望。
我走了出去,大叫:“兰生。”
我和兰生上上下下互相看了半天,确定都没有再缺胳膊断双腿了,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兰生拍着胸脯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吓死我了。”
他的眼黑了一圈,想是昨夜找了我一宿,心中一阵感动,便赶紧告诉他昨日的奇遇,以及那位奇怪的恩公。
兰生坚持让我坐在马上,他拉着马往前走着,一边同我闲聊。
“那些传说里面,凡是贵人都是有神仙暗中相助渡过劫难的,”兰生提着马缰绳,一边叹道:“那位爷许是神仙下凡吧,不然姐姐地眼睛怎么就这么快好了,他给你洒的一定是仙露。”
我们俩稀嘘了半天,都觉得万分神奇。
“兰生,我觉得吧,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是颇有道理的,”我感叹一番,光明的喜悦让我有些忘形,信口吹道:“做人吧,就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记着他还给我一块丝绢,我找找。”
我在马上左摸右掏地翻出那位恩人留给我的绢子,“你看我就是平时做好事多了,昨日便是上天保佑,又遇上像你一样的贵人……”
死别生离同一恨,梦魂惊,犹似闻低唤。
兰生在前面扭过头,嘻嘻笑道:“让我看看,神仙的绢子长啥样?”
我的掌中展开那一方上好的柔黄娟子,微印着我的血迹,依然清淅可见那巧夺天工的中原锈工,那是一幅鸳鸯戏水图,而绢子的一角细细绣着阿史那家的金狼头。
“姐姐?”兰生忽地跳下马,急唤道:“我的夫人哪,你怎么又落泪了。”
一阵风吹来,我呆愣中,指间微松,那娟子便迎风飘向空中,似随天命而去,我想去抓,却被兰生拉住。
“此处乃是危崖,”兰生厉声喝道:“姐姐不要命啦。”
我再回头,柔黄的娟子化作一个小点,飘向远山白雾,再不见踪影。
清泪滴,鸳枕畔。
深情负尽长遗怨。
此生缘,镜花水月,都成空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