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
这一日山尤依旧未有攻城之举,于是平安度过。
秋意遥白日在淳于兄妹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丹城。申时回到府衙,稍作歇息,然后用过晚膳,再后来他独自来到了风辰雪居住的小院。
那时刻,落日熔金,晚霞如缎,一人自北门悄悄入了丹城。
月州州府燕云孙。
他的到来,丹城里无人料想到,淳于府尹与孙都副接迅后匆匆忙忙将州府大人迎进了府衙。淳于兄妹听说了消息,好奇之下也赶到了府衙,然后便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风流公子燕云孙。
第一眼时,兄妹俩想,只看这皮相,此人确实有风流的本钱。
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但觉其神清气茂,言谈举止潇洒中自带威仪,哪里有半分纨绔子弟的轻浮,顿时都疑以前那些只是谣言,眼前分明是端庄肃括的燕州府。
寒暄见礼后,又道此番前来是为督军以长将士士气,此刻强敌环视,请府尹与都副以丹城为重,勿以他为虑。
一番话令在场之人听得连连颔首。只淳于兄妹心里却想,若是督军怎未和秋二哥同行而至?当然也只是心中疑惑,未有言表。
燕州府乃是月州最大的官儿,掌一州生杀大权,孙都副自是极力巴结,道府衙已由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都副府宽敞些,不如就请州府大人移驾去都副府住。对于这一点,燕州府倒是很爽快的应了。于是孙都副赶忙吩咐仆从将州府大人的行李搬去都副府,生怕他反悔似的。不过他这倒是多虑了,燕云孙自幼锦衣玉食,虽不见得有多挑剔,但绝不会委屈了自己,自然是捡舒服的地方住。他接着又道本州府常有事要与都副相商,把秋都尉的行李也搬去都副府。孙都副自然是欢欣应承。
一轮茶水过后,燕州府目光扫了扫,问怎不见秋都尉。
淳于府尹忙答,已着人去请都尉了。
正说着,燕叙到了,先与自家公子见礼,然后答都尉去向城中一位高人请教御敌之策去了,临行前吩咐他,若是有急事可去青阳巷寻他。
孙都副听了,赶忙说他去寻秋都尉回来。
这次燕州府没有应,只说如今丹城非同寻常,府尹与都副有重任在身,勿需为此而费事。他眼睛一转,指着淳于深秀道,就请淳于大人的公子替本州府领路吧,本州府也顺道看看丹城,体察体察民意。
既然州府开口,在场之人当然应承。
于是淳于府尹告退,孙都副回都副府去打点州府大人的住处,淳于深秀则领着燕州府去寻秋意遥,淳于深意自然也是跟着。
大街上,燕云孙摇着一柄紫檀折扇风度翩翩,淳于兄妹一左一右相陪,后边跟着燕叙、燕辛。
兄妹俩不时窥探一眼,犹疑着到底要不要带这燕州府去风辰雪住的小院,又或是一个先去小院里将秋意遥请回来?
走过一条街,燕云孙看得街旁有间药铺,脚下一顿,问:“秋公子怎样?”
“回公子,气色尚好。”燕叙答道。
“喔。”烟云孙听着,面上却未有喜色,晚霞洒落他的眉眼,映着一片忧思。
淳于兄妹看得,不由心念一动。
一旁的燕辛听着却道:“公子没问你秋公子的气色如何,是问他病情如何,这几日来有没有照顾好他,可有每日按日按时喝药了,每日饮食如何。”
“这几日奔波甚有劳累,只是今日看着格外神清气爽。”于是燕叙多回了一句。
“不点拨你一下你就不知道说话。”燕辛摇头。
“气色格外好吗?可不要是什么……”燕云孙喃喃一语,后半句确实隐了话音。
淳于兄妹互看一眼,决定领这人去风辰雪的小院。
小院离府衙并不远,转过了两条街便到了青阳巷。
安静的院落外,淳于深秀叩门,来应门的自然是孔昭。
门一开,燕云孙的眼睛顿时鼓了起来,身后的燕辛也嘀咕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
“你……你不是燕家九公子吗?你怎么到了这里?”孔昭看着燕云孙也是大吃一惊。
燕云孙扇子指着她,同样惊愕非常,“你是……那位小美人?你怎会在此?”这位小美人名字他记不得了,可他记得他是宸华公主的侍女。
淳于兄妹听得这话,第一反应是这燕州府脱口便是小美人的,果然想、轻浮,看来那些传闻也并非全市谣言,紧接着变疑惑,听这口气……怎么?他们又认识?
院子并不大,房门也是敞开的,他们这几声已惊动了屋里的人,秋意遥走出屋,看到燕云孙亦是一脸讶异,“云孙!”
“意遥。”燕云孙捡秋意遥出来刚唤得一声,眼睛瞟到他身后步出的人影,“啪!”的一声,手中紫檀折扇掉落地上,燕辛更是一声惊叫“公主!”
于是院里院外全是惊色,最镇静的只有秋意遥与风辰雪了。
“云孙,你怎会在此?”秋意遥唤一声,将燕云孙的魂叫回来了,于是他抬脚往边一踢,顿时燕辛大叫,“公子你踢我干么?痛死我了。”
“本公子想看看是在做梦呢,还是得天帝赏识被请上了天庭。”燕云孙捡起折扇,再一整衣冠,便风流潇洒地踱进院子,先指指墙边的那株桃树点点头说,“再过一月便有桃子吃了。”然后又指着那树雪白的珍珠梅,连连赞叹,“好漂亮的花。”最后目光落在风辰雪身上,彬彬有礼的抱拳施礼,“区区燕云孙,敢问这位美人尊姓大名?”
风辰雪看着燕云孙,片刻才谈谈道:“你倒是未变。”
燕云孙闻言呆了呆,直起身看着她,然后揉了揉眼睛,道:“真的是你?!”
风辰雪颔首。
燕云孙转头看着秋意遥,难得的一脸呆愣,“这……是怎么回事?”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知今日是瞒不住了。“这说来话长。”
燕云孙听得,回头一扫淳于兄妹,然后道:“燕辛、燕叙,本公子要与秋公子品酒聊天,你们与淳于公子、小姐一块去买些好的酒菜回来。”
“是。”燕辛、燕叙答应。然后望向淳于兄妹。
淳于兄妹望着风辰雪,面上不起微澜,心头却是堵得慌。他们与她相交以来,自问是肝胆相照视之为知己,可而今看来,却是自作多情,她不过是虚与委蛇。两人一咬牙。猛地转身离去。
“深秀,深意。”身后风辰雪忽然出声唤住他们。
兄妹俩止步,头也不回道:“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就走。
“听我一方再走。”风辰雪的声音再次传来。
兄妹俩一震,然后转回身。
风辰雪看着他们,并未有任何的羞愧与内疚,依旧神色谈然,目光清透。
“与你们相交的是风辰雪,我此刻是风辰雪,我日后也只是风辰雪。我不说从前,是因为那与我们的相交亳无干系,说只会徒增烦扰。所以你们若认风辰雪为友,便可离去,若你们要知晓从前,自可留下。”说罢她静静地看着他们。
淳于兄妹怔怔站了片刻,然后两人朗然一笑,转身出门,燕辛、燕叙自然跟上。
可是走出巷子后,淳于兄妹互看一眼,皆是一脸懊悔。
“其实我很想知道啊。”淳于深意叹着气,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谁叫你装大方。”淳于深秀嗤着妹妹。
“你还不一样。”淳于深意驳回去。
“唉!”淳于深秀抓着头,然后道,“要不我们回去偷听吧?”
淳于深间想了想,道:“以辰雪的武功,我们偷听肯定会被发现,到时更丢人。”
“唉!”兄妹俩齐声叹气。
“噗嗤!”燕辛看得不由忍俊不禁。
于是兄妹俩齐齐转头,看着燕辛、燕叙,“你们俩都知道吧?说给我们听听吧。”
燕辛摇头,“我说了是要掉脑袋的。”
燕叙则说:“我没见过那位姑娘。”
兄妹俩眼睛都盯在燕辛身上,“为什么说了要掉脑袋的。”
燕辛不答,只是摇头。
兄妹俩看他神色只得死了心,然后一边走一边自顾嘀咕。
“刚才燕辛唤辰雪公主,看来爹说的没错,她果然出身非凡。”淳于深意抱臂于胸前思索着。
“嗯。”淳于深秀点头,“仔细想想,秋二哥和燕州府都出身贵介,那与他们相识自是也不凡,只是没想到竟是个公主。”
淳于深意又道:“看辰雪对秋二哥的情谊,说不定她们俩青梅竹马互许终身,但皇帝老儿不同意,棒打鸳鸯,于是辰雪便偷跑出皇宫,要与秋二哥私奔。”
燕辛听了这话,眉骨跳了跳。
“蠢,”淳于深秀唾了妹妹一声,“若是私奔也是两人在一起,只看那日辰雪与秋二哥相见情形,便知已是分离多年,秋二哥甚至以为辰雪死了。”
“也是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只有他们知道,唉!早知道就留在院子里好了。”
“快走,我们快去买了酒菜回去,说不定赶得及听到一些。”
“有理。”
于是兄妹俩扯着燕辛、燕叙快速往凝香居去。
小院里,风辰雪步下台阶,道:“院子里敞亮凉快些,我们便在这里说说话吧。”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还配着四张石凳,风辰雪走至桌前坐下,秋意遥与燕云孙自然也过去坐下,孔昭则去煮茶待客。
“你好好的不在泽城呆着,为何来了丹城?”秋意遥先问了燕云孙。
燕云孙歪着头看着珍珠梅,道:“这月州都归本公子管,本公子爱去哪便去哪!”
秋意遥略略一想自是了然,微叹息道:“你又何必跑这一趟,我自会照顾我自己。”
燕云孙依旧扭着脖子,鼻孔里颇是不屑的嗤了一声,道:“丹城有危,本公子身为州府自然是要亲自坐镇的。”
秋意遥笑笑摇头。
“轮到本公子问了。”燕云孙转回头,盯着秋意遥,难得的神色严肃,“你与公主怎会在此?”
“我并不知辰雪在此,也是到丹城后偶然相遇。”秋意遥答道。
“哦?”燕云孙目光转向风辰雪,目光落在那张清美绝世的容颜上,深思不由微微一荡,“公主又为何在此?你不是……当年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风辰雪目光看他一眼,淡然道:“当年王府失火,我赶回去时得知母亲还在火中,仗着学过一点功夫便冲入火中想救出母亲,无奈为时已晚矣。”说起当年憾事,她神色微黯。
秋意遥不由望向她,目光温柔而带安慰。
风辰雪感受到他的目光,侧首看着他,清冷的眸中漾起一丝暖意。
燕云孙一惊,怔怔看着,心头懵然复杂异常。
风辰雪目光重望回燕云孙,“我自小困于高墙,从未得见外边世界,一直向往自在逍遥的日子。与意亭的婚约,自始至终,予他可有可无,予我亦成束缚,所以我便趁机假死,离开了帝都。葬了母亲后,我带着孔昭四处游历,却未料到会在丹城与意遥相遇。”曾经的伤痛,数载的时光,她三言两语便已道完,而与意遥的情意,她认为那是他们俩的事,勿需向他人言说。
对于风辰雪这般简单的叙说,燕云孙面上并未露出质疑,亦未有再追问,他只是淡淡点头,然后轻轻地“喔”了一声。
一时院中沉静。
燕云孙目光看着对面的那株桃树,此刻霞光未褪,些些绯红镀在枝叶间,薄薄的添了些明媚。于是他便想起了那年,也是这样的时刻,也是这样的夕阳,在那残红疏落的梅园里,他静静地看着沉思着的她,然后,她与他说话,她敬他一杯茶,说‘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醇绵长’。
清醇绵长……
可第二日,她便薨于大火。
他心头其实还是有很多话想问,他也知她并未全说,可是此刻,他并不想问,也并不想全然知晓,就要那个简单的说法就好了。
她与意遥,丹城偶遇。
她与他,亦是丹城偶遇。
如此罢了。
孔昭提着茶壶出来,见三人都静静坐着,不由微感诧异,这位燕九公子以前可不是这样安静的人。将茶水一一摆于三人面前。
“孔昭,烦你将桌上那张舆图取来。”秋意遥忽然道。
“嗯。”孔昭点头,入屋将桌上镇纸压着的舆图取过来交给秋意遥。
秋意遥将舆图摊在石桌上,道:“云孙,我方才正与辰雪商量山尤一事,你既来了,便也该与你说说。”
“嗯?”燕云孙回神。
秋意遥抬眸看着他,道:“我亦是来了丹城才知,原来大哥去过了山尤,他现今在景城。”
“他去过山尤?”燕云孙讶然。
“是的,还与辰雪路上相遇,结伴到了山尤国,这山尤、采蜚合攻我朝之事便是他的属下探得。”秋意遥道。
“什么?与你结伴?”燕云孙瞪大眼睛,“那他……”
风辰雪摇头,“他并不知我是谁,我虽与他有婚约,但我们从未见过面。所以……”他看着燕云孙,明眸清澈而坚定,“与他相识的只是风辰雪,萍水之缘,再无其他。”
燕云孙不由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收敛心神,思索秋意亭的举动,“他去山尤?他干么去山尤?这会儿他在景城……”他猛地抬头,“陆都统亦是去了景城,难道意亭他是……”
秋意遥轻轻颔首。燕云孙眼睛一亮,霍然起身,“这小子……他竟是打了那样的主意也不跟我说一声!”
“按时间来算,大哥去山尤时并不知你我会来月州。”秋意遥提醒他。
“那他还敢那样做!”燕云孙更是不服气。
秋意遥笑笑道:“他自然是胸有成竹。”
“哼!”燕云孙重新坐下,“此刻想来,陆都统之所以会去景城,估计也是受他之命。”
“嗯。”秋意遥点头。“山尤、采蜚合攻之举,如今反为大哥所用。”
“如此看来……”燕云孙脑子飞快转动,瞬间得出答案,“我们不单是要守城退敌,也该助他一臂之力了?”
秋意遥颔首,“虚守实攻。”
“我们要守住丹城应不是难事。”燕云孙想想丹城目前的实力。“这亦是因我们早得到消息才能援兵早到,而山尤因未曾料到,初至丹城之日亦未曾猛攻破敌,是以失了先机。如今他们一直屯兵南面,可知其意依是快速破城,而非长久围困之势。”秋意遥分析道。
“嗯”燕云孙边想边点头说,“若采围困之势必耗时日,非他们之愿。”
“而今丹城兵力已有八万,与他们相当,并不怕他们猛攻。”秋意遥道,“我已询问过淳于府尹。因丹城地处边境,时有外敌侵扰亦常遭围困,是以丹城上上下下都有居安思危之心,城中兵器、粮草囤积颇多,再加上我们带的粮草,丹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燕云孙闻言笑道:“意亭那小子哪里要一年,既然他早有打算,也许半月一月便已足够了。”转而又问秋意遥,“你要如何做?”
“首要便是一个‘拖'字。”秋意遥目光巡着舆图。
“哦?”燕云孙挑眉。
“拖住他们这十万大军,大哥便更易得手。”秋意遥道,“这只是一方面,另外,这里……”他将手往舆图上一指,“我欲早做准备。”
燕云孙看向舆图,凝神片刻,然后点头,“原来如此,你不只是拖,还想叫他们有来无回。”
“既已到这等地步,总不能半途而废。”那一语平淡而隐带着一种迫力,一贯温和儒雅的眸子里亦射出一丝明利的光芒。
燕云孙抬首间看得,眉峰轻轻扬起,然后了然一笑,道:“你放手做便是。”
秋意遥亦微微一笑,看着他,道:“作为州府,既然来了,也有两事交给你。”
“哦?”燕云孙眼角一挑,自带风流,“何事需本公子出马?”
“一是孙都副。”秋意遥道,“你闲着也是闲着,他便交给你了,另就是你这州府也不时去城中走动走动,百姓们看着你自然便会安心些。”
“还以为什么重任呢。”燕云孙折扇一摇,“容易,交给本公子就是了。”
秋意遥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浅浅缀了一口。
在他们谈论之时,风辰雪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细细品尝香茶,偶尔目光掠过舆图。
“嗯,这茶真香。”燕云孙饮了一口茶不由赞到,转头看着孔昭娇美的面容,自然而然的便道出甜言蜜语,“小美人,你这煮茶的手艺真是不错,香得本公子想日日带你在身边呀。”
“什么小美人,我叫孔昭。”孔昭纠正他的唤法。
“哦?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燕云孙摇头晃脑念道,“唔,孔昭这名字真不错,配得上小美人你。”
“姐姐给我取的自然是好。”孔昭抬着下巴道。
“原来是辰雪取的,难怪那么好听。”燕云孙无需人说,已自动唤名,笑眯眯的看向风辰雪,“嗯,‘辰雪’这名字也好,容华似雪,玉润冰清,好,好,好!”
风辰雪眼眸微抬,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这样的人,何以自入樊笼?”
“那都是因为公主你呀。”燕云孙依旧一脸轻佻的笑容。
风辰雪闻言眉头都未动一下,倒是一旁的孔昭很好奇地问道:“跟姐姐何干?对了,九公子,你怎么突然间就做这么大的官了?”
“唉……”燕云孙长长一叹,以手托腮,满目幽思,“公主啊,你不知区区我自见你以后,便魂牵梦萦,想着这等美人怎么就嫁给了秋意亭那个不解风情的臭小子呢,于是啊,我便想,我若是做官了,说不定陛下也会把个美若天仙的公主许配给我,于是我就去做官了。”
“呵呵……”孔昭看着他那样子不由捂嘴直笑,“九公子你还是这般说话没个正经的。”
燕云孙眼睑微垂,似掩了眼中某样神色,然后又是一脸轻佻嬉笑,“孔昭啊,这不叫‘没正经’,这叫‘多情种子’,区区我生来情多,见得了美人必生怜爱,继而牵肠挂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无可奈何。”
“那你当上了大官,有没有娶到个公主?”孔昭又问。
“娶到了”。燕云孙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区区不仅娶到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而且公主嫁过来时还带来数不清的嫁妆,我下辈子都吃穿不愁了,而且做了皇帝的女婿后,人人都对我恭敬有加,走出去呀那是八面威风,哎呀呀,我要是早知道做驸马有这么多的好处,我早早便去做了,说不定呀,你家公主就被我娶到了。”
孔昭顿斜起了眼,“我家公主怎会看上你这轻佻浮夸之人”
燕云孙一听,折扇一摇,摆出风度翩翩的模样,道:“区区我高大英俊才华盖世人品更是天下难有,你家公主怎会看不上我!”
“看上什么?”院门外一声急切的询问,然后淳于兄妹抱着酒坛快步走入。
燕云孙目光打量了一下淳于深意,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虽无十分姿色,却另有一番俏绰明朗,嗯,不错,不错,本公子也中意。”
被燕云孙那目光一扫,淳于深意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立时忘了他的身份,挥了挥拳头,凶狠狠地叫道:“看什么看,挖了你的狗眼!”
孔昭顿时咯咯笑出声。
燕辛叹着气,“公子,你装门面就不会装到底吗?”
“唉!”燕云孙也叹气,“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公子我见着了美人,哪里还记得什么门面。”
“你果然……就是个草包!”淳于深意将酒坛向桌上一掼。
在他们嬉闹之时,秋意遥与风辰雪只是静静饮茶,两人不时目光相望,自有灵犀在心。
酒菜买回来了,又去屋里搬了几张椅子,不分主仆的围着石桌坐下,喝酒笑谈,一夜过得甚是愉快。
到亥时,酒罢人散。
夜深人静。
幽暗的房中,阖目而卧的燕云孙忽然睁开眼,看着床顶半晌,然后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银光似水,晚风沁凉,不觉披衣步出房门,就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仰首看着夜空上的弦月。
看了许久,然后无声的笑起来,还着深刻的自嘲。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明明逍遥自在,偏要强行看一眼,于是便有了惆怅。
明明可有百般惬意的日子,偏因那一点奇诡的心思,于是便有了这一身束缚。
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怀。
做到了驸马,却永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这不是傻子才有的痴念,才会做的傻事么。
到如今,却是她已逍遥,他入樊笼。
不知是否上苍作弄,才会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
他埋首入臂弯,无声的轻轻的笑起来。
他曾经在不眠的深夜里骂过秋意亭是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
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
哈哈哈……
很想大笑,却最终只是在这暗夜里沉默。
错过了,也晚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夜,深沉而静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蓦地一阵擂鼓之声响彻夜空,惊破了丹城里所有人的好梦。
燕云孙猛的抬头起身。是山尤夜袭?!
他赶忙往秋意遥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院门,便见灯火已亮起,窗纸上映着秋意遥穿衣的身影,一旁燕叙正在服侍他。
“想不到山尤选在这个时刻攻城。”燕云孙推门进去。
秋意遥一身铠甲,戴上头盔,再取过佩剑,“我去了,你留在里。”
“我刀都拿不动,当然只能留在此。”燕云孙笑笑,“你小心点,我不想日后被意亭那小子追杀。”
“放心。”秋意遥步出房门,然后回首一笑,“我此刻还不想死。”
月色之下,那张脸依旧苍白如雪,可那双眼却仿如古玉,历千百年岁月尘劫,亦不掩其温润华光。
燕云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似喜还忧。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见孙都副急急忙忙赶来,衣帽绫乱,一见着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贼竟然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攻城了!”
燕云孙失笑,然后一敛神色,极是忧心的道:“孙都副,本州府只是书生一名,实举不起刀剑,就请都副在此保护本州府如何?”
孙都副闻言大喜,既可逃脱了与山矮子们短兵相接的险境,又可亲近州府大人,如此一举两得。“燕州府请放心,末将定会保护好您,让山贼不敢近一步。”
“如此可就烦都副费心了。”燕州府颔首而笑。
秋意遥出了府衙,闻得四面鼓声远远传来,倒并不慌急,东西南北四面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守其位。他立于街上,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府衙,取过纸笔,一挥而就,再盖上都尉印鉴,封好,然后唤过燕叙,道:“去北门交给李千户。”
“是。”燕叙领命而去。
那一夜,山尤自东、西、南三面大举攻城。
身首黑甲的山尤士兵扛着云梯,举着长盾,前扑后继的攀上城楼,远望下方,还有无数的士兵蚁虫般密密而来,昏黄的火光之下,仿似黑云压城,绵绵不绝,又如汪洋奔涌,汹涌澎湃。
丹城城楼上,皇朝士兵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当两方短兵相接,刹时金戈破空,厮杀震天,顿有血雨挥洒,尸首横陈。
山尤的投石车,弓箭手从四面八方将大石、火箭投向、射上丹城,当那些大石、火箭从空而降,不但城楼守军死伤无数,更波及城中百姓,许多的房屋起火,许多的无辜死伤石下……
而城楼上的守军拉开床弩,铁箭如疾雨凌历无情地射向远方的山尤士兵,将滚木、雷石狠狠砸上攀爬的山尤士兵,将滚烫的热油泼洒而下,手中刀枪亦狠厉的刺向敌人……
这是攻守之战,斗的是双方的实力与勇气,与才智与计谋无关。
那一夜,山尤凶猛攻城,皇朝拼死抵挡,双方势均力敌,战况极其惨烈!
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到处是凄声厉吼。
城楼城下,血流成河,尸陈如山。
正是角色满天,甲光夺月。
那一战,直到东方吐白,双方才偃旗息鼓。
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只见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处是断损的刀剑,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惊怖的士兵的尸首。
秋意遥立于南门城楼上,看着城楼城下满目疮痍,不由深深叹息,疲惫而忧伤,却亦无可奈何。抬首间,一阵晕眩袭来,不由身形一晃,蓦然身后一双手伸来,扶住了他。
侧首,入眼的是风辰雪那张冰清素颜,纤长的黛眉此刻微微颦起。
“我没事,只是稍有点累。”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安心。
风辰雪反握住他的手,在这样的夏日,他的手凉如玉石。“先去歇息一下,此刻山尤断不会再攻城,若真来犯,我替你守着。”
秋意遥微微一笑,“好。”
两人相携离去,下得城楼,便见燕云孙匆忙赶到,身后跟着孙都副、燕辛及数名侍卫。
看着秋意遥青甲上溅染着的血色,再看他眉间难掩的倦意,燕云孙心头一沉,立时道:“意遥,你去歇息,余下的交给我。”
秋意遥点头,想答话,却胸前气闷异常,握着风辰雪的手不由一紧。
风辰雪面色微变,目光一瞬燕云孙,燕云孙立刻会意,“燕叙,侍候秋公子去歇息。”
“是。”燕叙赶忙上前,与风辰雪一左一右扶着秋意谣离去。
迎面淳于文渊与淳于兄妹走来,昨日一整夜,兄妹俩跟随父亲左右,安抚百姓扑救大火。
见着秋意遥,淳于府尹马上抱拳施礼,“昨夜辛苦秋都尉了。”
秋意遥欲答礼,却是连臂也抬不起来,身上的盔甲仿若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更是煞白的。
淳于深意见他神色不对,不由问:“怎么啦?受伤啦?”
秋意遥笑笑轻微的摇了摇头,却眼前发黑,身体亦软软的往后倒去。
“公子!”燕叙立时扶住他。
“走!”风辰雪轻轻一声,顾不得与淳于兄妹打招呼,与燕叙扶着秋意遥快步离去。
“这是……”淳于文渊看着他们的背影甚是不解。
淳于兄妹忆及那日赵大夫的话,顿时心头沉重。
“燕州府。”淳于文渊赶忙上前与燕云孙见礼。
燕云孙摆摆手。“淳于府尹,经昨夜一战,城中将士、百姓伤亡甚重,这安顿善后之事,还得辛苦府尹了。”
“不敢,这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淳于文渊忙躬身道。
燕云孙目光扫视一圈,城楼附近倒着许多的士兵尸首,墙上、台阶上、栏杆上、青石板上到处是暗红的血迹,他第一次看得如此惨烈的场面,心头惊悸亦悲恸,袖中的手紧紧握起,微微一闭目,然后唤道:“孙都副。”
身后却半晌未有回应,不由转头,却见孙都副一脸痴呆的模样。
“孙都副。”一旁的燕辛推了推他。
孙都副回神,看着燕云孙,却是问道:“刚才那女子是何人?可真是人间绝色呀!”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皱眉。
“孙都副。”燕云孙敛眸掩去眼中的厌恶,再抬眸之时,眼神清湛,神情威严肃穆,声音朗然而冷厉,“死去将士的尸骨由孙都副领人收殓,便是山尤士兵的尸骨亦不可糟蹋。”
孙都副为燕云孙神色所慑,顿时心头一窒,忙答:“是,末将遵命。”
燕云孙转身,“山尤不知何时会再攻来,没时间磨蹭,你们都去吧。”
于是几人退下各自忙去。
燕云孙踏上那鲜血浸染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城楼,沿途倒着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身上插着刀,有的尸骨完整,有的断肢失首……每上一台阶,燕云孙便觉得心头有什么往下压着,压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压得胸膛窒息似的痛,当站在城楼上,放目看去,远处、近处到处伏着尸骸,地上散落着刀枪箭支,灰朴的城墙已为鲜血染成暗红,顿悲怆满怀,沉痛无语。
许久,他抬首,眯起眼睛,旭日已缓缓升起,晕红的朝辉洒下,却只映得满目疮痍,对面的山尤营帐亦是沉寂一片。
“这就是战场。”他抬手抹上城墙上的血迹,看着指尖上的暗红,然后五指缓缓收拢,紧扣。“‘王朝是建立在尸骸与鲜血之上'这话果然不错。”
“公子,我们回去吧。”燕辛罕见的语气十分温和。
燕云孙负手身后,“燕辛,你看着这些,心里是何感觉?”
听着这话,燕辛低着头,片刻才带着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
“好。”燕云孙点头,举目远望,“记着此刻的感觉,不要负这些死去的人,不要负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顿,然后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的这样的事。”
“公子……”
“走吧。”燕云孙转身离去。
那一日,当天光大亮,一直紧闭门扉的百姓们终于悄悄启门,出外一看,却发现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烧毁了许多,周围的邻人亦有不少伤亡,丹城里多了许多恸哭与悲痛。
那一日,丹城里笼罩着一片沉重,稍稍让百姓们感到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现身。在这等危险之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赶来,亲自坐镇边城,与他们同甘共苦同度艰难同心御敌。看着长街上缓缓走过的那道英朗身影,听他娓娓两语,男人放心,女人欢喜,于是百姓们定了心安了神,那哀伤与恐惧亦淡去许多。
而那一日,秋意遥则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时不时因寒症的疼痛而扭曲颤抖着,身上冷汗不断,更是咳个不停。
他的病,在州城里燕云孙找着的名医便已诊断过了,留下一副方子,嘱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叙即去煎药,风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着他的手,以内力助他驱寒意,等燕叙药煎好了,又亲自喂他喝下,直到黄昏之时,秋意遥才醒转过来,神气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厉害,让床前守着的两人稍稍放下心来。
燕云孙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抚百姓,到亥时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遥。秋意遥喝过药后,已在风辰雪那温柔而带抚慰的琴声中沉沉睡去。见他睡容安祥,燕云孙轻轻松了一口气。
出了内室,便见风辰雪端坐厅中,显然是在等他。
燕云孙在她对面坐下,心情有些愧疚有些沉重,“以他的身体,本该是安心静养,是我累了他。”
风辰雪闻言,摇摇头,淡淡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燕云孙听得这话不由微怔,看着眼前神色静然的女子,不由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点?”
风辰雪移眸看他。
燕云孙亦看着她。那双眼眸清透无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却未曾看懂。
“我当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苟延残息,莫若含笑阖目。”
燕云孙一震。
“他在这里做了他想做的应该做的事,又有我陪他,那无论是活一日还是活一月,他都是欢喜的。”风辰雪面容沉静,可细听之下,依可听出她声音里带着的淡淡哀思,只是哀而不伤。“他欢喜了我自然欢喜,而人一生悲苦忧乐交杂,能得一刻的圆满的别无所求的欢喜,那便足矣。”
燕云孙怔怔的看着他,蓦然间,他明白何以他们会彼此喜欢,何以她与秋意亭相遇对着那样意气风发的皇朝第一将依旧没有动心。心头忽然酸涩而艳羡,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们与意亭相逢之时,当何以自处?”意遥面对兄长,会无愧疚?你面对夫婿,会无心虚?
风辰雪眉尖微动,似有些讶异燕云孙会有此一问,清眸看着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后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种大度洒脱,“便是相逢又如何?无论是宸华还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无相干的两人。我与意遥之情意,发乎于心,动意于灵,是自然而然来,非偷非抢,非求非盗,又与他人何干。”
燕云孙呆呆看着她,那一刹那,他几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
可风辰雪没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道:“意遥这几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让城中百姓与将士知晓。明日等他醒来,便搬去我那儿静养。”
燕云孙恍恍然点头,“我没空照顾他,又只一个燕叙,他去你那儿,自然是更好。”
“至于山尤。”风辰雪将纸递给他,“这几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变故,你再来寻他。”
燕云孙接过,那字迹陌生着,并非秋意遥的笔迹,他抬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醒悟,这定是她所写的。只是这是她的意思还是秋意遥的意思?虽是如此想,但却没有问出口,只是收起。“好。”
“你也早些去歇息吧,毕竟往后这些日子便是你劳心劳力了。”风辰雪起身离去,“出门之时,最好带着燕辛,他武艺不错,你作为州府,别出了事。”
燕云孙听得心中一暖,转头去看,只看得一道掩入帘后的背影。
眼见风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当年更是洒脱。”
燕云孙闻言不由向他看去。
“公子当年,虽洒脱不羁,亦只是形的潇洒,而公主是灵的潇洒,真正地做到身随心动心随意动,往来天地间,自由自在。”燕辛的语气里带着赞赏与羡慕。
燕云孙微怔,然后一笑,亦起身离开。
在回途中,燕云孙问燕辛,“此刻丹城虽险,却也是男儿建功之时,你一身武艺,人也不笨,可要投入军中?他日许也是一名将军,受万民敬仰。”
燕辛却摇头。
“为何?”燕云孙问他。
“当了官固然是尊荣,可我看,那孙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于府尹不如我活得轻松。”燕辛答道:“跟着公子,衣食无忧,又不用操心家事国事,也不用逢迎拍马。况且,我虽是个仆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对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里冷嘲热讽还活得十分快活的。”
燕云孙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彻的。”
燕辛嘿嘿一笑。
两人回到住处,稍作梳洗,然后上床歇息,一夜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