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云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篮一手托壶,循着琴音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外植有几株桂树,此刻中秋时节,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淡香绕鼻,几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阁边。
开启的轩窗下,素衣散发的少女纤指拔着琴弦,双眸微阖,面容静然,整个心神皆沉于琴中。秋风拂过,星星点点的桂花籁簌飘落,有的随着风飞进窗里,落在少女的衣襟发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静静看着,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酿酒时郡主曾教过她一些前人咏桂的诗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心间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内人雅色绝,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间无双。
转而又想起先前在园外看到的人听到的话,心头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耳边听得琴音渐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边的人眼眸依旧微阖,似乎还未从琴曲中回神。孔昭将手中提篮与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从篮中取出几碟点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这一切时,她都轻手轻脚的未发一丝声响,是以房中一直静悄悄的。
“你刚才动怒了,为何?”蓦地一道声音在房中徐徐响起,如深山幽涧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凉。
“啊?”孔昭一愣。
“房外时,你气息忽然间急促。”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闻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灵了。”这几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便是数丈外的花开叶落声她都能听到,简直是灵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曾经很疑惑,郡主则淡淡丢下一句“心静神宁自可听到一切声音”,只不过自己再怎么静心、宁神也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
倾泠自小几上取过茶杯,垂首浅浅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园了?”
“嗯。”孔昭点头,“要过中秋节了,宫里赐下许多些东西,大总管让过去取来。”
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静静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阳已带浅浅的绯红,穿过桂树从窗口悄悄洒入,为窗边的人镀上一层浅艳的华光,本该是灿耀不可逼视才是,可那一层华光却似为无形的镜墙所隔,无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乌发清湛分明,衬着一张胜雪的玉容,清透无垢还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终是轻轻叹一口气,道:“回来时正见着了威远侯入府。”
“喔。”倾泠闻言只是有些了然的微微点头,然后重抬手十指落于弦上,指尖拔动,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见之却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有些重,还带着无以名状的委屈与怒意,只不过并不为自己。“你怎么……怎么就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生气?!”
倾泠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孔昭,那双栗色的大眼因动怒而格外的明亮,两颊上升起一层红晕,显然是真的很气。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为什么生气?”
孔昭闻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装傻是吧。眼见婚期将至,威远侯过来肯定没好事,又是……”说到这却打住了,看着倾泠,张口欲言却总是忍住,就怕没有的事给自己说中了。
倾泠却是静静的接口道:“又是来延婚的。”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着她不该说出来。
倾泠不由得摇头,道:“眼见婚期将至,但秋将军依在墨州边城,显然这次依要如上两次般,不能如期行礼。你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可……可……总要想想办法啊,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孔昭心里很是着急,“一次情有可原,可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倾泠身上,心头更是急了,“郡主,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没事人般的一点也不在意!”
倾泠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静静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说这花是开在枝头好还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旧答道,“当然是开在枝头好,那样才可清香长久。”
“可它总是会随风飘落,总有一日会谢光,这予我们是无计可阻的事。”倾泠指尖一弹,一点星黄轻轻落地。
孔昭吸一口气,栗色的眼睛盯紧倾泠,“郡主,花落了和这个没关系,我们是在说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这么不当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随他们意!你可知道你这门婚事被他们说成了什么样吗?府里那些人都说你不是王爷的骨肉,还说什么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话都是不堪入耳!”一气说完,猛然间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着倾泠。
倾泠闻言眼波微动,正欲说话,忽然目光移向门外,眉间微皱,转头看向孔昭,微叹道:“侯府延婚非故意为之,秋将军不能归来乃是为国为君为了边疆百姓,当不能苛责强求予他。”
“可……可不能每次都这样啊!我就不明白,为何每次婚期将至,那秋意亭就会因边疆战事未止而不能按期归来?朝中这么多的将军,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没了他,咱皇朝难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孔昭。”倾泠轻轻唤道,声音里隐带些无奈,目光望着门口。
“本来就是!”孔昭依旧气鼓鼓的道,“那秋意亭无论有什么缘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对不起郡主!”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吗?”门口一道淡淡嗓音飘来,然后一人走入。
“王妃!”孔昭一见来人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娘。”倾泠起身,扶母亲在塌上坐下,又亲自斟一杯茶递上。
安豫王妃将茶杯搁几上,目光扫过女儿然后落在孔昭身上,问道:“威远侯又过府来了?”
“嗯。”孔昭点头,“我刚才亲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爷可能又是……所以……所以……”一句说说得吞吞吐吐的,心头微有些忐忑的看着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倾天下的美貌不漏一丝一毫的传给了郡主,便是这份清冷的气韵也传下来了,只不过王妃的冷隐带一丝难消的幽恨,而郡主却是天生的骨子中带来的冰清之冷。转而又想到,巧姨、铃姨便算是自己的母亲,那自己便是像她们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爷时,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样,那郡主是像他们两个啦……
安豫王妃并不知孔昭脑子里的那些话,转眸又望向女儿,声音却是极其温柔的,“泠儿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没有一丝委屈吗?”
“娘,女儿虽不是什么贤德之辈,但自幼看书,也知国重于家。所以儿女私事怎比边疆之安定。”倾泠认真答道。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脸上微绽一丝笑意,抬手爱怜的将女儿鬓边的一缕长发掠向耳后,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看着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头蓦地一痛。她的女儿难道也要如她一般,这一生皆困老于此,不得一点欢笑开颜?
“娘,你莫为此事担心。”倾泠又道,“女儿反而很高兴,不用那么早离开你。”
“泠儿。”安豫王妃抚着女儿,“娘明白,可是娘不能让你受委屈。”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依恋,“女儿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女儿更愿意这样一生陪着你。”
“傻孩子。”安豫王妃摇头,“娘怎能让你一生老于此。”
“就是!”一旁的孔昭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样糊涂!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你多什么嘴。”倾泠睨她一眼。
孔昭本还想说话的,可被她一睨,只得收声。
“孔昭说得对。”安豫王妃却道,目光越过女儿落向窗口,夕辉落入她眼中,如虹霞灿目却带着冰刺,“我的女儿岂能让他们任意摆弄。”
“娘。”倾泠唤一声,看着母亲的目光微有些疑虑。
安豫王妃只是抚了抚女儿,道:“你弹你的琴吧,娘不扰你了。”说罢起身离去。
送走了母亲,倾泠转身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我可没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来了,而且我就觉得应该让王妃知道。”
“孔昭,当年你连一个字都不会说,而今为何就这么多话了。”倾泠叹气道。只不过看着今日的孔昭心中却甚是欣慰的,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满身是伤又瘦又小又不会说话的孩子,今日却长成个爱说爱笑活泼好动的漂亮姑娘,再无一丝昔日的阴影。
想来,她天性便是这般明朗的,后天又有铃姨、巧姨熏陶,才可这般无忧快活。
不似自己……真好。
“嘻嘻……”孔昭却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
“你呀……”倾泠摇头,无可奈何的笑了,重在琴前坐下。
“郡主,你……”孔昭有些犹疑,但最后依旧说了,“你真的……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与秋将军的婚事吗?你不中意他吗?”
倾泠闻言欲待拂琴的手就那样顿住了。
不在意吗……
其实是在意过的,也曾为那位未曾谋面却闻名久已的夫婿心生漪涟。
初获婚事时,还是个孩子,确实未有感观。只是渐渐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
十三、四岁时,看书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心头便生羞涩之意。
夏日饮着冰梅汤时,会忽然想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后那冰梅汤忽然间似变成了热梅汤,令得双颊有些发烫。
巧姨、铃姨每每出园时总会打探一些侯府长公子的消息,回来后总是在她面前不经意的说着,她也就不经意的听着。
“听说侯府长公子生得俊美不凡。”
“听说侯府长公子武功了得。”
“听说‘云骑郎’校场比武,秋大公子又夺魁首。”
“听说秋大公子初上战场毫不怯敌反杀敌数十,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子。”
“听说秋大公子今日当街打了武家霸王,一拳就把人打趴地上不能起来,满街的百姓都在叫好。”
“听说秋大公子又立军功,陛下赏赐殊厚。”
……
听说了许多许多,于是便会想起幼时隔着长廊见到的那个银衣少年,会想起他舞剑如龙的英姿,会想像他而今的模样……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
每每想起时,脑中总是浮起此诗,他许就是这样的。
白雪飘,红梅艳,十五岁生辰就那么悠然而来。
及笄礼后,威远侯亲自过府议婚。
在皇朝,男女婚姻需经过意约、亲约、礼约、和约、书约五礼方成。
意约,乃婚说。
亲约,乃男、女方先后遣人至对方家提婚。
礼约,乃两家赠以对方婚定信物。
和约,乃男、女方择地相见,共谱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约。
书约,乃男、女方在长辈、亲友见证之下书誓为约,共许婚盟,同定婚日。
因是皇帝早早便赐下的婚事,又是王室与侯府联姻,是以五礼与民间略有不同。意约、亲约、礼约两府都按礼而行,只和约、书约两礼免了,而是由太仪府将一年的吉日选出,再呈报皇帝,最后由皇帝选定日子。
那次婚期,定于当年的五月十二日。
只是二月中时,然州边城传来南丹犯境的急报。
秋意亭金殿请缨,皇帝准奏。
然州远在千里之外,边疆战情如何她并不晓,只是婚期临近时,然州州府呈上一份奏折“南丹十万犯边,幸秋将军英勇善战数退敌军。五日,敌再犯,秋将军率五万军出战,一箭取敌酋,敌溃。将军乘勇追击,再会路将军三万大军,欲驱敌疆外。战前曰:‘若予追敌恐不能速归,必误婚,汝代予请罪。’”
皇帝阅毕,并未降罪,反下诏嘉奖,又下旨婚期延后。
秋意亭直到七月初才回到帝都,带着南丹臣服的降书。
皇帝令太宰城门亲迎,金殿上又恩赏不断,并召太仪府再选吉日为秋将军完婚。
婚期选在了第二年的三月十五日。
只不过来年开春时,北边的古卢又再次毁约犯边。
秋意亭再次请缨,皇帝曾婉劝。但秋意亭慨言“国不安,何安家。”
皇帝准奏,秋意亭赴边。
古卢是皇朝的宿敌,数百年来与皇朝争战不止,古卢人是草原上的孤狼,勇猛善战,又是有备而来,是以这一场战事呈胶着状态,从二月打到三月,眼见着婚期又至,秋意亭亲笔上奏“不退古卢不归。”
皇帝金殿上赞其“一心为国”,下旨婚礼延后。
那年冬,秋意亭凯旋归来,带着肩上一道见骨的刀伤。
将古卢驱两百里外,斩敌首五万,隔了百年,古卢王再次俯首称臣。
金殿上,皇帝阅降书,龙颜大悦,封秋意亭“靖晏将军”,恩赏无数,再召太仪府,待靖晏将军伤好后,选佳期为其完婚。
第二年,秋意亭伤完全康复时已是初夏,太仪府再选吉日呈奏,定于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下月。
十五过了,十六过了,十七也过了……
可婚礼看来似乎是遥遥无期。
怎么会没有在意过呢……
当年,十五及笄,春风暖暖,花开明媚。
那时候,旨意传到王府,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头却有些雀跃,有些期待,有些欢喜,还有一丝无可捉摸的慌恐。
只是……
那年夏天却是失望了。
那年夏天是真真正正的盼过婚期,可也是那天夏天真真切切的尝过失望的滋味。
日子再一日日过去,看花开花落,看秋叶红妆,看青松白头……
光阴似水,那心头的感觉便也随水而过,慢慢的淡了,慢慢的化了。
来年春天,婚期再延时,心里似乎是早已预感到了,从秋意亭的再次出征时便有了准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便连失望都是淡得几乎没有。
而今年的九月……不知为何,一年的日子里竟不曾有过任何的期待,到今日,也只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意外的接受事实。
当年的那一丝无可捉摸的慌恐今日的她已经明了,那是对未来的不可知的人、事、物的恐畏、慌乱。因为要离开母亲,要离开熟悉的集雪园,要离开安豫王府,去到那陌生的威远侯府生活,所以不安,所以慌恐。如今,可以留下,可以继续留在母亲身边,可以继续熟悉的日子,予她来说,似乎更为舒心惬意。所以,婚期无限的延下去,似乎也不错。
因为……
他,秋意亭,似乎……也并不怎么期待这桩婚事。
十五岁时候的她或许不明白,可今日的她又岂能不明白。
若是期待这桩婚事,又岂会数次请缨。
即将做新郎的人,又怎会无惧生命危险在婚期将近时出战。
如孔昭所说,朝中并不只他一人可用。父王与威远侯便是用兵经验更胜他之名将。
或许他是忠君为国。
或许他是一心为民。
或许他是志在伟业。
或许……
无论是有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她很明白。
这桩婚事,予他,秋意亭,可有可无。
更甚至,无奈的延误,许是……有意。
虽不临战场,虽不见兵戈,可家中藏书甚多,兵书也看过几本,非愚人而不知思矣。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意。
既不在意,又何必理会,甚至动怒。
世间事,顺其自然就好,期待与强求,往往都不得。
她曾经期望过父王的怜爱,曾经盼望过父王母亲能如书上所说的夫妻恩爱,曾经幻想过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只是十多年过去了,父王母亲冰冷如昔,视彼此如路人如仇人,父王对她亦不曾减一分冷漠与憎恶。
今日,她可漠然无波的面对着幼时敬畏又孺慕的父王,可习以为常的看着父王母亲无解无止的恨怨。
所以,一次一次的延婚后,她当可以平静的冷淡的不抱任何奢望的看待这桩婚事。
花开花落是无计可阻之事,那么何妨淡看花落成泥香葬魂。
“淙!”琴弦发出一声轻响,倾泠淡淡的声音和着琴音响起,“孔昭,这婚事由陛下所赐,由两府相议,由太仪府挑选吉日,最后依由陛下决定。”指尖压下按住琴弦,琴音止了,只指下的琴弦幽幽颤动,“从头至尾,并不由我作主,也不由王妃作主,甚至不由王爷作主。”
“郡主……”闻言孔昭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酸涩。
“孔昭。”倾泠指尖再挑动,琴音顿起,夹着她淡淡的话语,“在这园子里一生,有娘有你,有巧姨有铃姨,有书有琴,有花有树,有风有水,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真的没什么不好的。
琴音再起,平静清畅,只是抬首间目光穿过轩窗,不经意地落在无垠的碧空。
威远侯此次过安豫王府确是为延婚一事而来。
元戎为争昆梧山脉再次兴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视各州军务至墨州。他素知长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绝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亲笔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宫询问,明日便会下旨延婚。虽说延婚是由陛下决定的,但威远侯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还是亲自过府向安豫王先知会一声,另再郑重表示歉意。
这门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后,说起来还真赖安豫王的成全。先别说儿子要出兵需征得他这位天策上将军的许可,就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乐意只要稍表颜色,想来陛下就会下旨召儿子回来的。
果然,威远侯的话只是开了个头说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摆手让他省却了后面那一堆的歉意,只道:“意亭为国而忘私,本王只有嘉许岂会责难,秋兄不必多虑。”
与安豫王相识多年,交情非比寻常,再且威远侯向来武人性格不喜文皱皱的一堆虚礼,所以闻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两人对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讨起来,说些了话眼见天色不早,威远侯便打算告辞回府。刚起身,却见刚才还与他有说有笑的安豫王忽地眼睛直直的看向门外,不由惊奇,便也往门外望去,只见长廊里远远的一道身影渐行渐前,看体态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来人面貌,可那人周身似笼华光艳韵,让人难以移目,待到门口看清来人,那夺人的瑰姿顿令威远侯呆立当场。
这是否就是文臣们口中的倾国之色?
也不知过得多久,才缓缓回转神来,却见那丽人已行至了身前,一双妙目正瞅着自己。这女子从未见过,但想来必是王府的女眷,只是怎的忽然出现?威远侯不由转首往安豫王望去,却见安豫王只是怔怔望着丽人,脸上神色似喜似怨,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小侯拜见王妃。”当下屈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丽人伸手虚扶,轻轻浅浅的道,“素闻威远侯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声音比威远侯一生听过的所有灵音妙语都要好听百倍。
“不敢。”威远侯起身,依旧垂首不敢对视,“小侯粗人,王妃谬赞了。”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随口的问了一句:“侯爷今日过府不知是为何事?”
威远侯闻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时心头微震,不由俱实答道:“小侯前来乃是为小儿与郡主的婚事而来。”
“喔。”安豫王妃淡淡的勾一抹笑,昏暗的厅中顿有华光微耀之感。“其实妾身前来,是想就小女与令公子的婚事请教侯爷。”
威远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请讲。”
“侯爷过府,是否是为延期而来?”安豫王妃依旧面上带笑,神色间也是极其淡然。
“这……”威远侯想不到安豫王妃问得如此直接,而且圣旨还未下,这……
“请侯爷具实以言。”安豫王妃又轻轻加上一句。
威远侯只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儿依在墨州边城,不能赶及与郡主的婚礼,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后。”
“喔。”安豫王妃淡淡应一声,然后便久久不曾开口。
威远侯一时弄不清王妃前来之意,又对着这样平生未见的瑰绝丽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无动静,于是目光悄悄移过。桌前安豫王眼观鼻,鼻观心,仿似这厅中就他一人般,只是在静静的坐着。
“侯爷。”蓦地安豫王妃再次开口,“小女与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屡次不得成婚,想来是天意不许此姻结成,是以妾身想,这桩婚事不如解除的好。”
“什么?!”威远侯以为听错了。
“妾身想两府解除婚约。”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的道。
这一回,桌边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虽惊讶不已,但依未开口。
威远侯大惊,“王妃,这……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安豫王的微笑已敛,清凌凌的妙目里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将临,令公子必有国事萦身,足可见小女与令公子无缘。既然如此,又何必束于此约,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误两人。”
威远侯闻言不只是觉得为难,而是深感为难。“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赐,怎可轻言解婚。”皇帝赐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脑袋了。
“原来侯爷是担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绽微笑。
那笑不含讥诮,甚至是非常美丽的,但威远侯看着就是有些脸热。
安豫王妃紧接着又道:“那就请侯爷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担。”
这话一说出,威远侯微微一凛。他知婚事屡次被延,王妃前来,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伸长脖子等着王妃的怒气,只是他完全没想到王妃不是来抱怨发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约!而且立意坚定!
于是,他呆在了那。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答复。
侍从轻手轻脚的入内,点亮了厅中灯火,顿时明亮起来,而厅外已笼于阴暗的夜幕下。
沉默了良久,威远侯转首望向一言不发的安豫王,盼着他能有点表示,可安豫王却只是望着面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画着,竟是置身事外。
威远侯按下心中讶异,重望回安豫王妃,那双美目清凌通透,无一丝犹疑与虚妄。于是,心头的决定不再有丝毫迟疑,郑重道:“王妃,婚期屡延皆因小儿之过,小侯明日即进宫向陛下请旨召回小儿。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将瞩目郡主与小儿的婚礼。”
安豫王妃微微讶异的睁眸,然后她微微一笑,颔首。
“王爷,王妃,小侯就先告辞了。”威远侯致礼告辞。
“侯爷慢走。”安豫王妃侧身礼送。
“葛祺,替本王送侯爷。”安豫王也起身。
“是。”一直静侍于暗处的葛祺现身。
眼见葛祺送走威远侯,安豫王妃便也转身离去。
“站住!”蓦地安豫王喝道。
安豫王妃脚下一顿,但随即依旧往厅外行去。
“站住!”随着这一声,安豫王妃的手腕被抓住,眼前是安豫王盛怒的面容。
安豫王妃挣扎,但安豫王一身功夫手劲极大,岂是她能挣脱的,挣了半晌只得作罢,双目冷冷的望向他,倒要看他如何。
四目相接,安豫王心头一颤,脸上那怒气便消了大半,只是抓着的手依未放分毫,冷笑道:“王妃好一招‘以退为进’。”
安豫王妃不答,只是沉默了片刻,安豫王依旧未有半分放开之意,于是出声道:“我倒不知什么‘以退为进’,只不过解婚,又或是如期行礼,皆我所欲。”冷冷的目光含讥带讽的望着他,“看来王爷这回是要失望了。”
“本王有何失望的?”安豫王眸光一闪,抓住安豫王妃的手又紧了两分。
“呵!”安豫王妃嗤笑一声,但随即皱眉,被抓住的手腕隐隐作痛,不由得用力一拉手,同时叱道:“放手!”只是依旧没能摆脱,反倒是把安豫王拉近了些,她鼻尖闻得他的气鼻,面色顿然一变,更加用力挣扎。
安豫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脸上,只为她更增艳光丽色,微蹙的眉尖,薄怒的玉容,让他心头一阵阵漪涟泛开。
她有多久不曾为他动容?
这十多年来,她永远待他漠然如霜,从不曾为他动心、动情,甚至是动怒。
此刻,她眼中望着的是自己。
此刻,她人就在眼前。
此刻,她就在他身边,就在手中。
不由得渐渐痴了,抓着她的手将她缓缓拉近,每近一分便想靠得更近,要再近一些,再近些……只想与她相依,只想着与她相融,最好能化成骨中骨,血中血!与她相依相守生死不离……这本是他一生的念想。
眼见着安豫王越靠越近,怎么也挣不开,安豫王妃又急又怒,心慌之下左手一抬,“啪!”的一声脆响,夹着她冰冷的叱骂:“无耻!”
那一巴掌把安豫王打懵了,但随即醒悟,顿怒目而视,手下用力一拉,便将安豫王妃拉紧紧箍在怀中,咬牙切齿道:“无耻?难道你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妻子,你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我的!”看着闻言更怒的王妃,他更是冷冷一笑,“丈夫对妻子亲热那是恩爱的表示,又怎会是无耻?王妃,你冰雪聪明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
“放手!”安豫王妃气得眼都红了,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只想摆脱着眼前万分憎恶的人,“你给我放手!”
“不放!”安豫王左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脑袋,目光看着那张愤怒中依旧美艳夺目的脸,神思又有些痴然,“不放……我不会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远的留在我身边,直到……”他低头,缓缓偎近她,一点一点靠近,不顾她的愤怒,不顾她的挣扎,终于,唇落在她的鬓边,那一瞬,他听到自己灵魂的喟叹,半是满足,半是悲切,终于……他又靠近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着我。绝华,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声低吟幽幽自耳边响起,原本剧烈挣扎着的安豫王妃忽然静了。于是安豫王搂她更紧,想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间,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洁白的面颊,最后……轻柔的缱绻的落在那一点嫣红,那是他数千个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刹,没有半点他奢想着的柔软、温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黄莲,苦涩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双漠然的脸,一双无情的眼。
刹时间身心不可抑止的颤栗。不!绝华,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对我!只要一点点……哪怕你对我只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手轻轻的抚着那张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轻呢:“绝华……绝华……我绝不会放开你!生不能,死不休!”
那双无情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却只是涌起满满的憎恨与厌恶。
“生相恨,鬼相憎!”
那形状优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剑光瞬间齐插他胸膛,刹那间心魂俱裂,肺腑间传出阵阵剧痛,绵延四肢百骸,痛不能当,痛不欲生!
看着他脸上涌现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浅淡的笑容,讥诮的,冰凉的。
安豫王放开她,盯着那张美到极至也冷到极至的脸,手掌挥起就要落下,却猛然后退,落在了身后的桌上,“砰!”一声巨响,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铛铛落了一地。
“滚!”仿如受伤的野兽嘶嚎着。
厅中一时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声。
良久后,冷诮的话语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远去后,厅中沉于寂静,只烛影偶尔摇曳着,伴着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许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动,无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从怀中取出一支玉钗,当年在集雪园中盛怒之下折断了,而后却又命巧匠以金丝缠接,多年来时时带在身边,还曾幻想着哪一日再递给她,哪一日能再为她挽发。哈!无声的自嘲一笑。轻轻拔开花蕊上串着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个细小的“华”字,手指抚着那小小的“华”字,眼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绝望。
还记得当年,年少得意,春风满面。请帝都名匠精心雕琢这支紫玉牡丹,自己亲手刻上这个“华”字,刻进满心满怀的爱恋!那时刻,他无比的欢快无比的幸福,因为明天他将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他要用这支钗亲手挽起他新娘的长发,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钗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头上,可紧接着她给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剑!更而且,这支予他来说重逾世间一切珍宝的紫玉钗,予她根本不屑一顾,而是随手可弃!
曾经……曾经希冀的幸福,如一则遥远的神话,永不可及。而那怨恨与痛苦,却如影相随,日日夜夜纠缠他,已整整十八载!
绝华,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悔?不悔?
威远侯回府后,夜间久久不能成眠,顾氏看他翻来覆去的,不由起身问他何事。于是说起了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顾氏听后也不由得万分诧异,“王妃真那么说?”
“当然。”威远侯扯着胡子道,“这事我难道敢乱说不成?”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这样说?”顾氏拧着眉。
“王妃的话我当然不敢讲,但意亭这次肯定是要回来成亲的。”威远侯披衣下床,在床前来回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实,听王妃的语气,她倒真不在意我将她的话转告给陛下。”
“啊?”顾氏也披衣下床,“这话……这话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难道不怕陛下降罪?”
威远侯摇头,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现在想来,她许真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话送到陛下面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婚约。她并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说,陛下决不会降罪予她。”
“这如何说?”顾氏又是一惊。
威远侯面色疑重,沉吟了片刻才压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对宸华郡主格外恩宠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该是因为这位安豫王妃。”
“你是说……”顾氏一脸惊疑。
威远侯点头,又开始扯着下巴上的胡子,“当年的事你我虽不曾亲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详了。”略一顿,再道:“今日这话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会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可能将这门婚事取消。”
“这……王妃的话就这么……陛下能听王妃的?”顾氏有些不敢相信。
威远侯却是毫不置疑,“王妃敢这么说,便是有这份把握。”
“那……王妃为何要解婚?她难道是不喜这门婚事?还是说对我们亭儿不满意?”顾氏一听王妃的话这么管用不由得有些忧心了。
威远侯闻言却是眼睛一瞪,吹着胡子道:“谁家女儿被这般延婚数次,便是泥人也该有土性,更何况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这……这也不能怪亭儿呀,他可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才担搁的!”顾氏闻言立时站在了母亲的立场上,“要知道那可是打仗,白刀红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担惊受怕的,她们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去!你妇道人有懂个什么!”威远侯却叱道。
顾氏闻言眼一横,伸手揪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儿子可是我生的我养的!”
“哎,放手,放手。”威远侯忙求饶,“其实王妃想解婚我想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顾氏停下手。
威远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谣言想来你也有听到些。”
“你是说关于王妃与王爷……还有郡主……”顾氏犹疑着要不要说出。
威远侯一摆手,“那些话不必说出来,你听过也就算了,但决不能放心上,记住了。”
“嗯。”顾氏答应,又问道,“这与王妃解婚有何关系,难道是真……”
“刚才不是嘱咐你不要记心上。”威远侯面容一整,顿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试探,若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丝毫犹疑怠慢,那么她是绝不会把郡主嫁到我们家的。”
“原来如此。”顾氏微叹,“王妃这是多虑了,就冲着郡主这身份,就冲着陛下对郡主的宠爱,我们家还不把她当菩萨供着,岂敢怠慢。”
“两次延婚已是怠慢。”威远侯却是抚着胡子叹气,“亭儿啊,是把这‘成家立业’给倒过来了,他是一心先立业再成家,只不过……”
“不过什么?”顾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为推揉。
“不能与安豫王府解除婚约,无论是为秋家也好还是为亭儿自己也好,这门婚事是绝不能失去的。”威远侯浓眉下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
“那是要把亭儿叫回来了?亭儿那性子,你叫他会回来吗?”顾氏又开始忧心儿子了。
“那小子,哼!”威远侯微有些薄怒,但那声音里却是隐含着一丝骄傲,“不听老子的话,但陛下的旨意无人能违!”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时请旨?”顾氏这刻也明白了。
“嗯。”威远侯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忽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还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
“嗯。”
两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远侯忽然出声,“当年三位皇子争美的韵事你我不曾得见,可今日见着了真人才知不虚。”
“哦?”顾氏闻之不由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长什么样?”
“没法说。”威远侯叹息道,“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第二眼。”
“呵……”顾氏伸手轻轻环住丈夫,“是不是……”
威远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于是顾氏没有再说,黑暗中只是心满意足的一笑。
“宸华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会差到哪里。亭儿得妻若此,想来也是福气。”
威远侯最后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