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还是很小的时候,母后在自己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擦去自己双颊上的泪珠,笑问:“皇儿,你在哭什么啊?”
他抽噎着说:“刘妈妈……刘妈妈走了……”
母后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是有赵妈妈来了吗?”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他固执地说。
“皇儿,听母后说,你将来是要去统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边不能有一个长久跟在你身边的人,天子,是要疏远你身边人,胸怀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
母后摇摇头,说:“皇儿,你这样可不行,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尚训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是回荡着这一句话。
外面是无边暗夜,耳听到大雨下得急促,哗啦哗啦,好像整个天地都是喧哗不安。
尚训坐起来,一个人在毓升宫,盯着墙上挂的青绿山水,耳听得暴雨的声音,激荡在空旷的宫室中。
他从小就在宫廷长大,与自己的父皇母后并不亲近,甚至小时候为了避免与下人生了亲昵,乳母和贴身内侍都要半年一换,没有知心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盛颜出现的时候,其实就像救了他一样。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初相见时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而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缝自己的衣服,淡绿的春衫,柔软地铺在她的膝盖上。
他想,一个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时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
可谁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尚训盯着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渐亮,白天确确实实是到来了,只是颜色还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头,对景泰说:“到德妃宫中说一声,让她来见朕。”
风狂雨骤四月暮,满地落花濡湿在昨夜的雨水中,颜色鲜润。尚训看见盛颜走过来,脸色明明苍白,却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小心地避开落花,不让自己的脚玷污了它们。
刹那间他眼睛一热,这个女子,是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无论其间有什么阴谋,算计,心机,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
他不觉就站起来,像以前一样走下阶去等她。
尚训看见了瑞王给她的九龙佩,宫中内侍尽知,盛颜昨日回去便知道了。
其实,在那把伞出现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难以避免的。
她一夜忐忑难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设想过千次万次,会如何下场。可现在看他并没有异常,她不知道他作何想法,只好微微抬头,对他勉强一笑。
他也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看这边的石榴花昨夜初开了几枝,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盛颜看他这般安静,不由有点害怕,低低应了一声。他携手与她一起到殿后去。或者是殿后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颜色并不是正红,而是鲜艳的橘红色,经雨后娇艳欲滴。
尚训便折了一枝给她。她将花握在手中,一时无言。
“这花这么美丽,要是永远开下去就好了。”
盛颜低声道:“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艳都是短暂的。”
“难道就连你也不能持久?”他问。
盛颜心里一惊,抬头看他,他盯着她良久,轻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说:“你和我,都不能长久在这世上的。可是我永远都会记得,假山上的那朵花,那么美丽,你却比那朵花还要美丽……”
她慌忙跪下:“皇上万岁。”
他将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礼,说:“朕自己知道的。你看你,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能就这样跪在泥水里?”
两人相视无语,只听得风声细微,从石榴花的枝叶间穿过去,沙沙声起伏不断。
尚训轻声说道:“无论怎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盛颜默不作声,眼泪扑簌簌就直落下来。
她原本并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欢她,可现在听得他这样一句,顿时心头辛酸之极。这般深宫里,这么多的美丽容颜,却哪里还有一个人,能这样得到上天的顾念?
外面有人禀报进来,说是寿安宫的人来了,太后请皇上过去有事。尚训伸手去替盛颜细细擦去眼泪,仔细端详她许久,说:“怎么哭成这样,等下我去你那里,你要好好地笑着来迎接我。”
尚训让毓升宫的人送盛颜回去。等盛颜到了朝晴宫,后面又有人捧着个盒子追过来,说:“皇上吩咐,昨日在德妃那里看到龙型玉佩,恐怕与德妃身份不符,特命人将府库中一枚鸾凤佩赐予娘娘。”
那枚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犹如蒙着雾气,即使是盛颜,也知道是绝顶的好玉,兼之雕工极佳,恐怕是无价之宝。
盛颜默然将玉佩收下,那内侍悄悄说道:“德妃娘娘,这块玉佩可是前朝秦贵妃之物,皇上这般眷念,娘娘以后也会与秦贵妃一般,宠冠后宫,一世荣华富贵……”
盛颜在宫外就曾经听人说过,前朝的秦贵妃,受皇帝宠幸四十多年,她要过六十岁生辰时,刚好昆山下送来一块绝佳玉石进献宫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昼夜赶工,终于在贵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块鸾凤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鸟无数,在皇宫上空盘旋鸣叫,据说是百鸟朝凤之兆。
秦贵妃后来受封皇后,并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岁时安静去世。这样的际遇,是宫中人最向往的。
她把玉佩收好,那内侍又说:“请德妃娘娘将那个龙型玉佩交由小人,小人要拿去交差的。”
盛颜微微点头,让宫女将那个九龙佩取出来,交付了他。
替她梳头的那个宫女,看她面色灰白,吓得瑟瑟发抖,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握着她的裙角,涕泪横流:“娘娘,我……都是我……”
“不是你,本就是我自己的错。”她却笑了一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奴婢叫雕菰。”
盛颜转头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低声说:“其实你的头梳得很好。”
是很好,华贵美丽,一丝不乱,和德妃的身份,极为相称。
只是看着镜中陌生的美丽女子,她眼前好像幻觉般,一闪而过风里桃花艳丽的颜色,墙内桃花,墙外仰头看花的人,转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轮圆月。
刹那间风花雪月。
这一切,和自己再没有关系。
尚训到寿安宫时,太后正在礼佛,他在外面看母后虔诚祈祷,面容庄严,心里也慢慢安静了下来,到旁边取了一本南华经,看了几行,太后已经站起来了,他就把书丢下了。
照例先讲了些宫里的琐事,太后便说:“昨天梁少傅讲学,皇上原说要去的,却不见了人影,梁少傅慌得不行,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皇上不开心的事情。”
尚训知道太后耳目聪明,每天虽然都在念佛经,但宫里有什么事情,从来脱不开她的法眼,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孩儿昨日发现……德妃是经皇兄的授意进宫来的。”
太后诧异道:“她是母后匆匆招进来的,当时出行仓促,母后根本没有和瑞王提起一个字,只有我身边人临时去宣诏的。”
尚训低声道:“但他们以前在宫外分明是认识的。”
太后摇头说:“母后却以为瑞王一开始就不同意让她进宫,以前盛德妃刚刚进宫,还没有与皇上见面时,他曾经私下来和母后说过,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没有富贵之命,又没有大家闺秀之气,恐怕难以在宫闱中生活,请母后将她遣送出去……”说到这里,太后轻轻‘哦’了一声,皱眉说:“怪不得,瑞王从来不过问宫中事情,那次却要特地来和母后讲这么无足轻重一个女子,原来他们在宫外就认识的。”
尚训转头去看外面,一庭潇潇紫竹,清冷幽暗,气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还能如何说。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来,问起毫不相关的事情来:“皇上亲政这么久,怎么从来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虑过后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劳他,这怎么可以?”
尚训知道太后与瑞王向来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为自己母亲的去世耿耿于怀,间接也牵涉到她。他低声说:“朕觉得这些朝廷中事,稀里煳涂弄不清楚。”
太后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对这些事情有兴趣,无奈地叹口气,说:“母后记得皇上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流利背诵四书,而瑞王十几岁了还没读完庄子,现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里了?”
尚训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道:“恐怕要劳烦皇兄一辈子了……朕穷此一生,也是学不会处理政事的,唯一喜欢的,就是和一个知心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那朝廷里的事情,瑞王独断专行,谁来管束?”她问。
尚训恍惚听着,心不在焉地应道:“母后觉得天底下谁能管束皇兄?”
太后轻描淡写说道:“不如皇上让德妃去试试看吧,看她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她若是瑞王插在你身边的人,这下难免要露行迹,到时候就可以尽早收拾。”
尚训愕然:“但他们原本就认识,或许皇兄让她进宫来,就是为着替他行事……”
太后冷笑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底细,何不顺水推舟,好好用她,我看她却有点笨拙,我们既然已经知道防备,以后她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也未尝不是好事。”
“母后,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阿颜只是刚刚受封的一个妃子,如何能代替我们去掌管朝政?”尚训低声说道,“而且,自古以来与政治有关的女人谁能落得好下场?我纵然永远掌不了实权,能与她平静过得一生也就算了。”
太后盯着他好久,终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若连这样的棋子都不加以利用,皇上以后,该自己多放心思,亲自辛劳了。”
说到这里,她又沉吟良久,又说:“前朝武帝,杀兄夺嫂的旧事,皇上难道忘记了?”
尚训悚然一惊,抬头看她。
她却只是点数着自己手上的佛珠,再不说话。
那天晚上尚训回来时,盛颜正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那个鸾凤佩。
他慢慢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说:“夜深风凉,别坐在这当风口。”
她受了一惊,抬头看他,他微笑温柔,与她手中的玉一样温润。这个人,从此以后是自己的一辈子了。
她默然无语,只是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她身子纤细,在风里似不胜身上薄薄罗裳,尚训心里微微一颤,轻轻抚上她的背,低声说:“阿颜,对不起。”
她抬头见他神情悲哀,又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抱歉,正不知如何才好,耳听得外面风声唿啸,她转头看去,一庭风过,落花如雨。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盛颜醒来时看着外面幽蓝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昨夜的大风打得窗外芭蕉歪斜,宽大的叶片被撕扯成乱条。
“怎么每天都醒这么早?”他也醒来,在枕边轻声问。
“从小就这样,习惯了……”她说。时间还早,两人都不想起来,尚训在那里用手指轻轻地梳她的长发,看她的青丝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来。
等外面天色大亮,尚训也起身了,俯身在她的额上亲吻,说:“不能再懒散下去了,从今日开始,我不再称病了,偶尔也要去上一下朝。今天下午我在垂咨殿处理政事,你中午过来和我一起用膳。”他缓缓说。
她微微诧异,问:“怎么突然忙起来了?”
“朝中事情繁琐,我既然身为帝王,自然应该对天下负起责任来。”他淡淡地说。
盛颜茫然无知,所以也没有在意,便点头答应了,两人难得都起来较早,她送尚训出去之后,自己在宫中也没有事情做,给母亲写了封信让人送去之后,看看时近中午,便放下书带着雕菰散漫地走到垂咨殿去。
垂咨殿十二位大学士,二十四位知事,本来一直都比较悠闲,因为所有的政事一向都是由瑞王府先过目,有重大事情,瑞王府抄备一份,原件送来让知事和大学士商议,拟好几种批复后,送呈尚训过目,他在合意的批复上写准行,再发还瑞王府。所以,大学士和知事们,也乐得悠闲。但如今皇上勤快起来了,他们也只好装出个忙碌的样子,谁也顾不得过来的这位德妃了。
她便一个人在御书房的后殿坐着,耳边只听到那些学士与知事在低声商议,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从旁边拿了本书坐在那里,看了几页,她又抬头看外面,鸟语关啾,雀儿在树梢上来回跳跃。
远处开了一树灿烂的白色花朵,隔得太远,看不出是什么花,但是还是让她觉得愉悦。她想,如果没有进宫的话,自己现在,应该正坐在院子的花树下绣花吧。
一刹那恍惚起来,忽然想,要是没有那一次大雨,没有那一次和瑞王的相遇,她现在会在哪里?她是否将来会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整日为了生计而烦恼?
可是,人生已经如此。
她遇见了瑞王,她进了宫,她成为了德妃,她如今,只愿自己忘掉瑞王尚诫,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的丈夫,从此再不管缘定三生之类的梦话。
她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唿气,像是要将自己的烦恼从心里压榨出来一样,长长地吐出心中的思绪。等到心中有些平静下来,她才伸手到桌上取了个糕点,站起来走到殿外,给阶下大鱼缸里的鱼喂食。
尚训抬头不见了盛颜,忙站起来到处找,出了殿才见她坐在鱼缸旁边喂鱼,她把自己的手伸到鱼缸中,那些金鱼以为是食物,争着上来啄吸她的手指,她觉得痒痒的,低头轻轻笑道:“这些笨蛋。”
他站在旁边看了好久,看她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清澈的眼睛,倒映着水光涟滟,明亮无比。
命运真是无法预料。如果自己父皇没有心血来潮替她赐下名字,如果母后没有做那个梦,如果自己没有在她离开的那一刹那拦下她,不知道现在她会在哪里,人生会怎么样?
如果自己永远也没有遇见她,那么现在看着她的人会是谁?令他心口暖暖发热的人,会是谁?
盛颜抬头看见他,仓促地对他一笑,尚训将她湿漉漉的手从水里拉出来,低声说:“你看,连袖子都掉进去了。”
盛颜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只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她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垂咨殿里面,向她看过来的人,正是瑞王尚诫。
四月末的狂风,落花满庭。风卷起坠珠纱帘,吹乱鬓角。
或许是周围太过安静的缘故,她一时神情恍惚,眼前模煳看见三生池上两个人并立的身影,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于是他们的身影在水面上,动荡不安,舒展,扭曲,再舒展,再扭曲。
即使一身尽是璎珞光华,可她的身边,不是她曾经在三生池上相拥亲吻的人,这繁华极盛,与她,却好像只是徒增凄凉。
尚训感觉到她全身的僵硬,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将自己刚刚那个笑容,继续下去:“没什么,我担心我的手濡湿了你的衣服。”
尚训笑了一笑,说:“没事,天气热,凉一下正好。”
他是她的丈夫,温柔包容,如此可亲,甚至以帝王之尊,对她小心翼翼。
殿内学士们的争论突然激烈起来,尚训无可奈何地放开她,低声说:“真没办法,你稍微等等,我马上回来。”
她目送尚训离开,转身从廊下走过,向着那棵开满繁花的树走去。就在经过廊窗的时候,有人在窗内,低声问:“为什么?”
她转头,看见窗内的瑞王尚诫,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案卷,没有转头看她,侧面的容颜在流云蝙蝠的花窗之后,看不出神情,但,他确实是在问她。
盛颜站在窗外,一时喉口堵住,说不出话。她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种无比暗淡的酸涩感,翻涌上来。
“为什么你选择了进宫,却还留着我给你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会成为你进宫以后的致命伤吗?”他依然淡淡地,低声问。
他手眼通天,宫中的动静,自然逃不开他的耳目,那九龙佩的事情,又怎么能瞒过他?
盛颜慢慢地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她才能勉强唿吸。她站在廊下,抬头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天空笼罩下,金黄的屋顶,朱红的柱子,玉白的殿基,就好像富贵、鲜血、悲凉融合在一起的天地,他们身处其中,不可自拔。
过了良久,她才低声,缓慢地说:“瑞王爷,我一直以为,我进宫时会见到的人,是你。”
仿佛此时的晴空中,突然有电光闪过。他骤然转头,看向她。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被命运捉弄的人,有什么话能说。
她勉强笑了一笑,说:“你看,你遇上了一个笨女人,她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所以,在被宣召入宫的时候,她竟然会错了意。”
她觉得再说下去,悲哀与绝望要让自己的眼泪决堤了,所以她再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去。
她的面前,花开无限,华美灿烂,就像一整个春天都沉淀在她的人生中,带着令人迷醉的馥郁,未来那么美,那么孤单。
身后忽然有人紧紧抱住她,她猝然抬头,却看到尚训的脸,他看着她的脸,诧异地问:“阿颜,你为什么不开心的样子?”
盛颜看着他,良久,伸手指着笼罩着他们的花树,低声说:“这花开得真好,就好像……一下子就要耗尽生命,全部凋谢一样。”
“你真是多虑,它谢了,明年还是会再开放的。”他抱着她,笑道。
“嗯……”
她在他的怀里,低低应着。
她心里,有极大的渴望,想要回头看一看瑞王,看一看,他是否在看着自己,他在用什么表情看着自己。
但,他在高轩华殿之中,她在满庭繁花之下。她如今身在别人的怀中,人生这样美好,让她无法回头,不能逃避,只能闭眼沉醉。
那天晚上满宫都在传说,朝廷已经拟定诏书,要让君太傅的女儿进宫,立为皇后。
从尚训那里得到确认,她默然无语,也不知自己该如何说。于理,她是该祝贺,于情,她的枕边人要正式成为别人的丈夫,这要她如何说。
见她这样冷淡,仿佛不为所动,尚训心里有点失望,皱眉说:“我也没办法,现在朝廷中,除皇兄外,还残留有以前摄政王的根基,虽然摄政王已经去世,但是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突然辞世,皇兄难逃关系。”
盛颜轻声说:“现在瑞王权倾朝野,而摄政王一派已经群龙无首,能成什么气候?”
“表面处了下风,但这一派的人多是台阁重臣,根基极稳。”尚训说,“中书令君兰桎,兼太子太傅。是摄政王旧属这一派潜在的首领。”
“皇上立君皇后,是希望朝中和睦,还是希望摄政王这一派的旧势力,能帮你对抗瑞王?”她问。
尚训淡淡地,却一字一顿地说:“阿颜,你不要管朝廷的事。”
她悚然一惊,立即想要跪下请罪,尚训却抱住她,说:“已经二更了,不如歇了吧。说这些事有什么意思?”
盛颜微微点头,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外面的夜色。
“无论如何,阿颜,我是喜欢你的。”他低声说。
她轻轻点头,说:“我知道。”
六月,大赦天下,二十三日,立君太傅女儿为皇后,居永徵宫。
她与贵妃率后宫众人去永徵宫见过皇后,君皇后是极好的人,举止温柔,笑起来眼睛如同新月,年纪才十六岁,已经一派大家闺秀的仪态,言行缓慢,仿佛一字一句都是斟酌过几遍才说出口的。
第一次见面,每个人都是客客气气,也绝不会就此称唿了姐姐妹妹,每个人都克制,盛颜喜欢这样的疏离感,既然是没有什么冲突的人,也就尽可以安生过各自的日子。
回到自己宫里,她远远看着永徵宫通明的灯火,还没发一会儿呆,天空就暗下来了。
下弦月半圆如梳,光华明亮。她站在殿口,只觉晚风吹来清凉,沁凉宜人。
今天是尚训娶妻的日子,从今以后,他有了正式的妻子了。
红颜未老恩先断,从来就是宫中的女人无法避免的事情,她未入宫前就知道。反正即使不是在宫里,在外面嫁给其他人,也会是一样的。女人,在可以随意三妻四妾的男人面前,从来就是孤独的。
这就是女人的命吧。
她这样想,一个人走下台阶,在朝晴宫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到库房前时,她停下来。想了好久,叫守库的人把门打开。
尚训有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东西都搬到她这里来,这里有他赐的西域玻璃屏风、精致巧雕杂色玉、南海九曲珠等等,全堆在这里,却都忘了再来看一眼。
进门处的盒子里放的是外贡的细镂空贴银花沉香扇十二把,他全都弄过来给她,说是一个月要换一把,这个月,应该要用镂刻荷花的这把了。她拣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回去了。
还有他不知从哪个库房里翻出来的古抄本维摩诘经,怕太后看见会被要去,就藏到她这里,可是放在了这里,他却又从来没有过来读,也许他已经不记得了。
用楠竹编成楼阁状的蝈蝈笼,怕别人看见笑话他养蝈蝈,也藏在她这儿,蝈蝈很快就死了,留下这个笼子,空荡荡在这里。
她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箱子。
她受封德妃时,瑞王送给她的礼物,她还未打开看过。
盛颜在箱子面前蹲下,仔细地看着,良久,她轻轻伸手,将上面的紫铜横杠拨开,把箱子掀起。
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向她扑来,这香气好像一整个春天的花朵沉淀凝结出来的精华,玛瑙琥珀般滴溜溜鲜艳浓烈,可也只有刹那,便全部消散,只有箱子底留着一堆玻璃碎片。
原来他送她的是异邦香水,装在玻璃瓶中。但是因为搬运的人不留心,破碎掉了。
留下片刻香气,给她一个迷醉,转瞬即逝。
盛颜一直记得,尚训立皇后的这一夜,她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无法安睡,不知不觉,在摇曳的烛光里,整整走了一夜。
所有的地久天长,好像都是不可靠的。
唯有她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始终响起。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