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孝全告诉我们,医生已经决定了为江洋实施手术的日子,简直就像是一个最后通牒,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我陪他回去香港接受一次又一次地检查,那些专家从世界各地飞来,为江洋左一次右一次的会诊。
手术日期就像是一个炸弹一样被标注在日历上。离预定手术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越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我看到江洋坐在那里看以前的DV,翻以往的照片,心头都会有一点酸一点疼。
“洛心,你要记得你说的话,不管我是不是还记得你,你一定要来找我。”他总是这样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枕在脑后。我像猫一样依偎在他怀里,蜷曲着身子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除了公司里的事务,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为“将来”的日子作准备,布置房间,添置衣服,他甚至连书房里都摆放了婴儿床……我们常常去超市购物,像一对普通的恋人甚至是夫妻。
经过电子产品柜台的时候,江洋忽然站住了。
那里正有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正对着一台家用DV镜头笑着,他的父亲用一只手抱起他,然后把手里的DV镜头转过来,对着自己和儿子拍。“BB,看,这是谁?”小孩子指着摄像机屏幕上的自己说:“BB。”然后又指着镜头里的男人说:“爸爸。”不远处有位美丽的少妇走进了镜头,孩子愉快地喊:“妈妈,妈妈……”于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挤在一个豆腐干大的镜头屏幕中。
我推了江洋一下,“哎,想什么呢?”他向我笑了笑说:“我们也要一个吧。”我茫然地说:“不是有一个DV了么。”他笑起来,低头在我耳边说:“我是说孩子。”我倏地红了脸,耳根子烧得滚烫,生气用手推了他一下,抱了购物袋大步流星地跑出了百货公司。
他笑着追出来,拉住我说:“那不是早晚的事,有什么好害臊的。你不嫁给我,还有谁要你。”我气鼓鼓地一张嘴,他就冲我晃了一下手里车钥匙,不容我反驳地说:“我去开车。”我急忙抓住他说:“还是我去开。”他扬起一条眉毛说:“你开车还是我教的呢,再说香港左行,你行么?”我气得七窍生烟,冲着他走远的背影喊着:“还不许我青出于蓝啊。”
这时候正值上班时间,巴士站上有很多人在等车。不远处的一个水果摊前有很多人围着挑选火龙果。我正在出神,忽然有人从背后撞了我一下。我一转身,只觉得手被人生生的一拽,疼痛感还没反应出来,却已经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我身旁跑了过去。手里的购物袋撒了一地,我忽然觉得胳膊疼的钻心,不禁失声惊叫起来:“我的包……抢东西!”
然而那人已经身手敏捷地拐过街角不见了人,我抬脚追了两步,觉得胳膊一定是脱臼了,甩一下就疼得咬牙。这时候黑色奔驰停在我面前,江洋下车扶住了我,看着我背后散落一地的购物袋,以及行人们惊恐的神色,不禁问:“怎么了?”我疼得吱吱吸凉气,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指着拐角说:“那个人抢了我的包。”他也不管包,只抓着我的手问:“胳膊怎么了?”我说:“好像是脱臼了。”
他扶我上车,二话不说地发动了车子,我又急又疼,额头冒汗,连声道:“我包里倒是没什么钱,可是有证件……”他不急不慢一边戴蓝牙耳机,一边对我说:“不急,会找回来的。先去看医生。”说话间电话已经接通了,他简短地说:“三哥,我跟洛心在旺角,他的东西被人抢了……”他回过头来看我,问:“什么样的包?皮夹子?”我想了想说:“包不要紧,但是那个皮夹子是那个你送给我黑色的卡迪亚。”他怔了一下,向电话里重复了一次,顿了顿,又说:“不知道,里面有洛心的证件……好,我知道,待会儿联系。”说完挂了电话就不再说话了。
我们去了一间跌打铺子,从一个不起眼的沿街小门上楼梯,到二楼,看到那斑驳的墙狭窄的楼梯还有嘎吱嘎吱的铁门,无形中令我有一种恐慌感。江洋倒是熟门熟路,伸手把那铁门一拉,哗啦一声,里头有个苍老的声音用地道的上海话问:“啥宁?”然后江洋走进去,笑了笑说:“唐师父,是我。”
唐师父接骨的手艺一定不错,我看他那铺子里的陈旧的模样,就知道病人络绎不绝。果然我坐下不到十分钟,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个十分显眼,身上带着纹路复杂的刺青图案。他们进来看到我和江洋坐在沙发上,目光中掺擦了一丝敏锐的光,然而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静静地排队。
唐师父进去了老半天,终于出来了,穿一件缎面唐装,剃的光头,已经老得斑斑点点皮肤褶皱,但是一双眼睛却还是精光暴毕。他卷起袖子,用上海话问我:“阿里疼?”我指了指胳膊说:“这里,疼……”他别过脑袋去,忽然把我的胳膊一抻,我只觉得五脏六肺都被搅在一起了。他却轻轻松松地甩下我说:“好了。”
我疼了一头的汗,江洋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然后走到我身旁向唐师父说:“谢了,诊金多少?”那唐师父冷冷哼了一声,说:“加上你那些人从这里吃的拿的……也不知道多少,我回头跟你叔叔再算吧。”说完了,看着门口坐在第一个的一个老太太,问:“四婆,又扭了?”那老太太应着,委屈地说:“就买菜,不小心摔了一跤……”
我和江洋从那楼梯上再次走下来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抱着受伤刚愈的胳膊,悄悄地抹了一下眼泪,他一脸幸灾乐祸地模样说:“有多疼啊,不至于吧。”我恨恨地说:“下次让你脱臼看看,你就知道有多疼了。”他撇撇嘴:“我又不是没试过。”我恍然道:“噢,他就是那个手脚很重的给你接骨的师父对不对?”江洋反而愣了一下,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说:“三哥告诉我的,他说那时候多疼啊,你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掉。”他笑起来,抚乱我的刘海说:“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坐上车,扣紧安全带,又问他:“可是,他怎么还认得你?三哥不是说,越少人知道越好么。”江洋发动了车子,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说:“我在复健的时候常来找老唐,不是他我不能恢复得这么快。”他笑了笑说:“老唐的手艺还有祖传的膏药是有口皆碑的。”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会说上海话?”江洋看了我一眼,说:“他是上海人啊。”然后又说:“我爷爷是杜月笙的跟班,跟老唐一家就是这么认识的。而老唐父辈是那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医生。后来战乱的时候逃到上海,你看他的样子,他已经快一百岁了。他儿子在香港当警察,三年前在一场银行劫案中殉职了,我叔叔替他报了那个仇。现在他儿媳妇和孙子都是我叔叔那边在照顾着。”
我恍恍惚惚地听完了,不禁莞尔一笑,做梦一样地说:“杜月笙啊,我只在小说上看到过……真是……听起来很像是江湖传说。”他笑起来说:“做江湖人的女人感觉如何?”我推开他的脸说:“开你的车。”
回到家里,我才忽然意识到买来的东西都洒在地上了,也不是心疼那么点钱,但是没有了材料怎么做午饭。就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我奔出去,江洋已经开了门,就看到言晓楠大包小包的走进来,把两袋东西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大喘气。苏孝全跟在后面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两箱东西,放下来之后才说:“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么,所以都买了。”
我惊唿:“晓楠,你怎么也在这里?”言晓楠白了我一眼,说:“香港有禁令说‘言晓楠不得入境么’,我还不是想来就来。”说着逐一打开购物袋,各种牌子的牛奶、各种牌子的啤酒、各种牌子的羊排、调味料。
我有意地看了苏孝全一眼,看他表情那样突然变得那样温和,不禁会心一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你怎么跟三哥在一起?”言晓楠絮絮叨叨地顾左右而言他:“我现在是沦为二级保姆了,被你们两个唿来喝去的当跑腿,你倒是成了少奶奶了。”说着用杂志拍了我一下。我夺过那杂志,说:“你少来了,还不是我给你们制造的机会,你还不谢谢我。”
言晓楠扑上来堵住我的嘴,但是这时候其实江洋已经和苏孝全到厨房里去放饮料去了。我拉开言晓楠的手,说:“你们怎么样?”她耸耸肩说:“就那样。”紧接着白了我一眼,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绕到她面前,盯着问:“他对你怎样?”
言晓楠白我一眼说:“谁像你,谈个恋爱恨不得昭告天下。有很多事情,是说不明白的。”
她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江洋和苏孝全走出来的时候,我急忙端正了表情说:“你们吃什么,我们做去。”江洋说:“你都受伤了,还做什么。”我甩甩胳膊说:“没事,再说还有晓楠呢。”言晓楠举手投降说:“我做的饭,你敢吃吗?”
“还是我来吧。”苏孝全脱下外套二话不说地走进厨房去了。
“他会做饭?”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江洋。
江洋笑了笑说:“你以为他就会杀人啊。”
我惊叹于这男人的厨艺竟然这样了得,四大四小,热炒冷盆一应俱全。我一边入座一边忍不住赞叹:“三哥,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招呢,真是深藏不露啊。”苏孝全笑了笑却不作声,江洋开着红酒说:“你不知道得还多呢。”
我们在四人小方桌旁坐下,言晓楠刚刚参观了一圈周围的摆设,也是对我的那些照片十分津津乐道,一个劲儿地说:“人长得咋样真不要紧,摄影师的水准太重要了。这个偷拍的私家侦探一定是跟张艺谋一个专业毕业的吧。”
四个人坐下来吃饭,屋子里有温暖的阳光,突然多了一种家的温馨。
从我的私心来说,我多么希望言晓楠和三哥最终走到一起。那样,我们就能一直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然而,我并不知道苏孝全是怎么想的,只是从我这里看来,他们两个在各方面都是十分般配的。一个外向一个内敛,一个躁动一个沉稳,一个男才一个女貌。就好像我跟江洋,一个笨蛋一个天才,因互补而成双的。
菜吃的七七八八,酒也喝了一半,言晓楠忽然有些醉意,盯着江洋看了很久说:“我以前都不相信那些网上女明星的整容照,哪儿有那么好的技术啊,居然一条道口都看不见的。现在我可算是相信了。你比以前好看多了。”
江洋扬起一条眉毛,极度不屑地说:“我早说你审美有问题。”
言晓楠还不依不饶:“江洋,让我看看你的刀口在那里,是不是在耳朵后面?”说着扑上来就要扯他的耳朵,我站起来以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护着江洋,说:“言晓楠,这是私人物品,不许碰。”
“小器。”
“公民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不知道吗。”
她冷冷切了我一声,坐回座位上说:“你要不要在他每件内衣上写上‘私有物品,神圣不可侵犯’。”
江洋一口红酒喷出来,我却觉得言晓楠极少能相处这么好的点子,赞同道:“不错哎,可以考虑一下。”
言晓楠说:“最好再写上电话号码,万一丢了还可以找回来。”
江洋抹抹嘴说:“不如直接用个栓狗绳我栓起来。”
唯有苏孝全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沉默着,只是偶尔,会露出一个笑容,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那样。
这时候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走到一旁去听,走回来的时候看了我和江洋一眼说:“梁小姐丢的包已经到了,警署通知书我们去领东西。”我惊讶于他的办事效率,疑惑道:“什么时候报的警?”苏孝全说:“不用报警。”江洋笑了笑说:“我都说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吧。”我虽然云里雾里,也就跟着他们去了。
旺角警署里也是一派热闹的景象,我们四人走进去,迎面就有一个别着证件的年轻警官走来,客客气气地和苏孝全打了招唿,然后向我们看了一眼,带我们走到询问室去。正如电视里一样,三角的桌子,一盏锃亮的台灯。那抢劫犯坐在对面,脑后的监视器里映出他的脸孔,苍白的,惶恐的,但是却是愤怒的。
“是他么?”那警官问我。
“嗯。”我点头。
那男人已经抬起头来看见了我。然后他脸上呈现出一种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竟然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的面前。我简直是被吓到了,怔怔退了两步,被江洋硬生生地拦住了,他不许我后退。
那人拽着苏三的大衣说:“三哥,你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是大嫂。”
苏孝全不做声地把大衣抽了回来,那人扑通扑通连连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额头紫了一块,他抱着双手哀求道:“我下次真的不敢了,真的不敢了。”一旁的警官已经把男人拉了起来,喝斥道:“你拍戏啊,坐下。”
江洋已经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带出了询问室,言晓楠拉了我一下,问:“你没事吧?”我摇头,其实是被那场面吓倒了。江洋说:“那你们先去看看东西有没有少。”我跟言晓楠跟着一名女警走到办公室里,她把一个包放我面前说:“检查下有没有少东西。”我大略看到皮夹子和证件都在,也就点头说不少,女警让我稍等,还要在登记表上签字。
这时候就听见背后有两个人在议论说:“旺角不是四爷的地盘么?怎么三爷那边出了事四爷的人也在管。”
“听说是为了还个人情给三爷。”
“该不会就是前阵子说的郑家的事吧?”
“郑家?郑家跟四爷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乔伟业那个宝贝女儿听说是嫁给郑家少爷了。”结果两人反而都好像恍然大悟一样,喃喃说:“怪不得上次听说郑家三少打伤了三爷的人,三爷也没有追究。四爷还出面调停……”
我的心猛然一沉,正往包里塞皮夹子,却不知道那皮夹子怎么一下子就掉到地上了。言晓楠匆忙捡起来拍去了上面的灰尘,说:“你发什么呆呢。”女警已经拿了登记表给我签字,我稀里煳涂的签了字,江洋已经走出来,我急忙向他笑了笑说:“怎么样了?”他说:“没事,警察会处理的。”然后他拉开椅子让我站起来,一边就拉着我的手走出了警察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