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床榻上撒满了花生、莲子和红枣儿,寓意着“早生贵子”。一侧的红漆描金吉祥双喜合卺桌上红烛高燃,北侧摆着一提银镀金嵌喜字执壶,分搁着合卺用红缎绣双喜怀挡,还有象牙包金合卺筷子、合卺用五彩吉祥碗。入眼处,奢贵得不像样子。
花生莲子、合卺酒……原来在皇宫里面的婚典,也有着跟寻常百姓家一般的规矩和习俗。恍惚间,莲心的耳畔似乎飘起了喜婆咿咿呀呀的唱喏: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香闺对镜染胭红,
宝鸭穿莲道外游,
九子连环样样有,
夫妻两老到白头。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那日进宫前,在街上看到胭脂坊里的婆婆给待嫁的女子开脸。昔日之事仍清晰可追,望今夕寥寥,却已如烟消散,再不复念。
门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而后吱呀的一声,厚重的殿门开启。
胤禛踏进内殿,就看见一袭绯红色富贵吉祥繁花宫装的少女,安安静静地坐在明黄锦榻上,衣袖的金线银丝闪烁出让人目眩的光彩,额冠上的摇曳珠帘遮挡住了一张丽雪娇颜,螓首微垂的模样只似曾在梦中得见过。
晴川……他满眼复杂地启唇,险些就唤出了那个名字,可终究是吞咽了回去。他怕只这两个字,近在眼前的少女就会凭空消失,就像五年前在辛者库天井边一样。
“这么早就等在这里,看来朕的熹妃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薄唇含笑,信步走过来时,已然微挑起眉梢。幽蕴深邃的眼眸,眼底流转着明璀的光波,未言明,却已然蛊惑出一抹异样的情愫。
莲心手脚无措地起身,盛装奢贵沉坠,从榻上站起来时不小心踩到了裙裾,猛然向前摔了过去,却在下一刻被他揽住,整个人都落入他的怀里。
“如果每一次都这么不小心,可不是都恰好有朕在身边的。”胤禛说罢,低声笑了起来。揽在莲心腰肢上的手略微游动了一下,隔着轻薄的锦服轻揉慢捻。
第一次是在奉先殿冲撞了圣驾,第二次则是在寝房……
“长夜漫漫,想不到爱妃已经等不及了!”他俯身抱着她,两人的身躯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他带笑的声音低沉而喑哑,轻轻拂过她的耳际,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皇上,奴婢……”莲心窘迫地往后仰,但他却不让她逃开自己的桎梏。
胤禛望着近在咫尺的酡红娇颜,眼睛里再次流泻出深惑而迷离的光晕。流连良久,终是慢慢伸出手,抚上那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面容,“你不是奴婢,你是朕的熹妃,熹妃……”
微凉的手指一点点抚摸上她好看的眉眼,顺着脸颊的弧度,徐徐转到朱红的檀唇上。莲心禁不住一阵战栗,僵硬着身体,本能地就想抗拒,可刚有动作,就被他牢牢地箍住身子,密密匝匝的吻就落了下来,莲心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这已经是第二次。霸道而温柔的吻,仿佛她就是他怀中最珍贵的宝贝,可心底那种难以名状的反抗和抵触,却止不住地涌上来,淡淡悲哀,淡淡酸涩。
一朝封妃,从此身价百倍,她该高兴的啊!宫里面多少妃嫔日日夜夜期盼着,那顶素帷小轿停在自己的宫殿前,期盼着能得到这个尊贵男子的怜惜和宠爱,现在一切都摆在自己伸手就可触碰的地方,她还有什么不情愿?更何况,封妃、侍寝本来就是无可厚非的事,可为什么她此刻竟是如此的哀恸……
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不停地颤抖,唇齿间的缠绵悱恻,悉数被他强势地主导和占据。而此刻无比清晰的却是他微凉的手指,正顺着腰际抚上了她的襟口,然后徐徐解开上面的纽扣,按压着伸了进去……莲心在那一刹那崩溃,挣出双手死死握住他按在自己身上的大手,眼泪汹涌而出。
胤禛抬起头,眼睛里充斥着浓浓的情欲,却在看到她的眼泪时,陡然恢复了一丝清明——她不愿意,而他则是在强迫她……蓦地想出来的这个词,忽然让他感到了巨大的讽刺和嘲弄,堂堂帝王,竟是在强迫一个不甘愿侍寝的女子。
胤禛放开她,那一刻,莲心仿佛是一只折翼的蝴蝶,跌落在地。抱着身上剥落得不剩几件的锦裳,长发披散下来,让她的身躯半掩半露,却是衬得愈加肌肤如雪、楚楚动人。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声压低而急促的敲门声,“万……万岁爷,兵部的折子……”
苏培盛也知道自己在此刻来打扰有多么不合时宜,然而兵部的这道折子,皇上足足等了十天,曾经不止一次吩咐过,无论任何情况,只要折子送到京城,都必须即刻呈递给他,此刻却是正正好好就到了。
苏培盛擦了擦头上的汗,捧着用明黄绢布包裹着的折子,正想再唤两声,若是再不应门,就算明日因此将他发配到边疆,也不敲了。皇上难得对一个姑娘动了心,正是春宵一刻的光景,再来打扰,就恁地没眼色了。
刚这么想着,殿门居然就开了,却是用脚踹开的。亏得他站得不近,否则这一踹非把他踢飞不可。却是万岁爷穿着里衣和亵裤走了出来,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精壮的身躯,大步流星地就跨出了殿门。
“万岁爷,外面风寒,您披上点儿衣裳!”苏培盛着急地喊了一声,赶忙朝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让他拿着大氅追上去,自己则捧着奏折也跟了过去。
承乾宫外还站着守夜的奴才,见状,不由好奇地踮脚朝着殿里面望了一眼。管事大太监狠狠一瞪眼睛,吓得小太监猛地缩回脖子。刚才那一眼,却瞧见里面的娘娘抱着破衫坐在地上,泪眼蒙眬地在哭。
那一夜,皇上在暖阁里通宵处理政务,而后直接上朝。
隔日早上,莲心是从睡梦中哭醒过来的,辰时已过,天都大亮了,殿外的奴婢已经将门廊打扫一新。巳时一刻,就有奴婢拿着崭新的繁花宫装和金银首饰,直接送到承乾宫的内殿里,却是为伺候她去寿康宫里请安准备的。莲心的眼睛还有些肿,敷了冰又擦了些粉,堪堪遮住几分。
晨曦已过,空气中便褪去了那一丝丝的寒意。踏着花盆底的旗鞋,莲心由侍婢搀扶着走到慈宁门前,看到里面的老嬷嬷正三三两两地捧着挂缎,该是要送去浣衣局或辛者库浆洗的。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既浅又少,勤太妃堪堪睡了两个时辰,就睁着眼睛到天亮。此刻吃过茶点,靠着软垫子合着眼皮打盹,直到奴婢将人带进殿,好半晌,才悠悠地睁开眼睛。
“臣妾钮祜禄氏给太妃娘娘请安,太妃娘娘吉祥。”
有些倦怠的老妇人朝着她摆摆手,示意一侧的奴婢奉上新茶。莲心跪在团垫上问了礼,才起身坐到对面的黄锦缎炕床上。
“你待在宫闱的时日尚浅,可有什么不习惯?”勤太妃略微抿了口茶,也不抬头,清清淡淡地道。
“回禀太妃娘娘,臣妾觉得一切都很好。”
莲心此刻低垂螓首,纤长的眼睫在雪玉脸颊上遮出一片阴影,檀唇莹润,像是施了胭脂,饱满的唇形引人遐想。她是美人胚子,再加上锦裳华服,更是艳丽夺目,浑然天成的一股清娆之美,仿佛是九天玄女不染纤尘。
勤太妃眯着眼,却仿佛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面容,不同的只是气质和神韵。宫里面留不住那样明艳火烈的性子,堪比太阳,却终被灼热所焚毁。此刻,仿佛是寒冰遭遇了春水、阳光变成了月光,柔柔的、淡淡的,自原本的飞扬跋扈变成了一抹从容淡雅,倒是更适合宫中的日子。
“其实哀家早就料到了皇上会对你格外优待,只不过这一天果真到来了,连哀家对皇上待你的心思都甚感惊诧。”勤太妃拿着茶盖,慢悠悠地撇了撇沫。
莲心没说话,却是苦笑地弯了唇角。优待……指的是品阶、赏赐还是恩宠?或许都有吧,只除了昨夜惹恼了他。
“臣妾蒲柳之姿,愧对皇上的恩典,太妃娘娘谬赞了。”她轻然敛身,口音细细地道。
熏笼里香息袅袅,纯白的烟丝飘散出来,缭绕着明黄锦缎的帷幔,缭绕过宝柜上的紫檀香盒,一直弥漫在西窗的炕床边。
勤太妃将茶盏搁在桌案上,望着她良久,须臾,轻轻地一叹:“你……可是还怪着哀家……”
莲心眼睫一颤,心里蓦然涌起难以压抑的悲伤。可她面容如常,只微微笑了下,轻声道:“太妃娘娘也是为了王爷好。”
“有些事情是一早就注定好的,倘若哀家不阻止,倘若你跟老十七在一起,难道就真的不会被皇上发现么……皇上只是瞧见了你的脸,就有如此封赏紧跟而来,你该是最清楚这心思的强烈的……”勤太妃的视线飘远,望向窗外,“更何况,对老十七而言,堂堂一个嫡福晋却只能长长久久地藏在府里面,不能露面、不能见人,就是连皇家盛筵都无法参加,这就注定了你永远都不能站在他的身侧与他比肩,你想这样么……”
当年的事若是再一次上演,就不是兄弟阋于墙那么简单。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皇上的性子、老十七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可毕竟是那样的倾心相许,若被生生拆散,越是情深就越会是折磨,经年累月,直到变成深入骨髓的痛,而或许只有痛了,才能不得不放手。
“你已经是熹妃了,今后这宫闱就是你安身立命之所在。哀家希望你能当好熹妃、只当熹妃,在这宫里面好好地活下去。”
风吹散了淡淡的熏香,幽沁的味道播撒进了泥土,催生了早冬的一树宫粉白梅。
莲心望向窗外簌簌绽放的花团,不禁想起王府里的那株白桃,也如眼前这般,纯白的花瓣在风中飘洒,宛若下了一场花雨。
以后就是熹妃,便是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钮祜禄·莲心,只有宫里的熹妃娘娘。
回到承乾宫,已经将近中午。
堂皇瑰丽的宫殿明间开门,黄琉璃瓦硬山顶,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彩斗拱,内外檐饰龙凤和玺彩画。据说,这里曾经住过两位皇后——顺治帝的孝贤皇后董鄂氏和先帝爷的孝昭仁皇后钮祜禄氏,其中那位与她同一族姓的女子,亦曾在前朝的宫廷中风光一时,却是芳颜早凋,花信之年便薨逝了。
这么一座堂皇瑰丽的宫殿,只冷冷清清地住着自己一个人,或许还有伺候的奴婢和嬷嬷。
莲心不禁想起了玉漱。早前就让殿里的嬷嬷去钟粹宫接人了,却从封秀春那里得知,宫里面有规矩,要想召命新人进殿,需要在内务府报备了才可。莲心自己去跟管事太监说,才知道其实很麻烦,想来当初云嫔和婉嫔将自己带进殿里,却是花了不小的气力。
二进院里种着几棵柏树,四季常青。她看着满院绿意幽幽,就想着是不是也能种几棵梅树,这样在数九寒天开了满枝的花簇,也能陪伴她一直挨到融融的春季。
经过昨夜之后,很长时间内必定是要冷着了吧……那么骄傲尊贵的男子,想来如何碰到过这么不识抬举的女子,婉转承欢已是来不及,怎么会当真退拒?想是要让那些翘首以待的宫人失望了,刚刚风光荣盛的承乾宫怕是要从此失势。
莲心苦笑了一下,跨进内殿,将身上的大氅褪下。有宫人伺候她换衣,却是不习惯,屏退了旁人,自己在屏风后面脱衣、更衣。
已是午膳时分,她刚打理好妆容,外面就有御膳房的太监端着备好的菜肴和点心走进来,呈在桌案上的银碗和银筷却是两人份儿的。莲心怔怔地看着小太监传膳、进膳、试菜……随后那道明黄的身影就跨进了殿门,后面还跟着心腹太监苏培盛。
“稍后你去南书房一趟,那儿的折子都发下去了,怎么几日都没个回信儿?朕是让他们延后再报,不是压着不报,若是真要拿掉他们的脑袋,也就不用办事了。”
苏培盛点头哈腰地承旨,等传膳的太监一一唱喏毕,随即就出了殿门。
“臣……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这“臣妾”二字依然叫着别扭。莲心唇瓣微启,感觉异样地抿了抿,站在内殿中央朝着他敛身而拜。
那双云纹锦靴走至她的跟前,顿了一下,须臾,却是绕开她,走到黄花梨方端石桌案旁边。案上摆着精致的盘盏,都是乾清宫里的御用被端到这里,里面盛着美味佳肴。
莲心就这样俯着身,没有旨意就不能起来。时间久了,微弯的小腿有些麻,低着头,额上却是有些潮汗了。看来还是气恼了,她苦笑地弯起唇瓣,许久都等不来他的声音,暗自咬牙,硬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晃一下。
“是不是朕永远不开口,你就要一直这么待着?”凉丝丝的嗓音略微含着一抹愠意。
莲心咬着唇,声音细细,“臣妾不敢。”
有淡淡的熏香味道萦绕在鼻息,并非是殿里面的熏笼,而是那一身锦缎黄袍上的龙涎香。她说罢,将头垂得更低,偌大寝殿里霎时就静了下来。
恍然间,有凛冽的气息扑面,还来不及反应,下一刻,她尖巧的下颌就被挑起,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莲心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面前。仰面而视时,却是正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蛊惑绝美的面容,眼底含着一层迷离的幽意,似愠怒又似失望,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你名叫莲心,可朕怎么就看不到你有‘心’呢?”
话音落地,她却有一瞬间的怔忪,心里反复回转的却不是那句问语,而是他竟然知道了自己的名讳。原来以为他只知道她是熹妃,是那个跟八福晋有着相似面容的替身,然而短短一昼夜,他就将自己的名字叫了出来。
莲心不禁觉得有些复杂。他或许以为自己不知道的吧?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知晓,知晓他为何要赐以妃位、为何要这般优宠。可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说,说出来就是别有居心,就会一并牵连很多无辜的人。莲心咬着唇,贝齿咬出的却是几许凄楚。
然而他没有放开她,就这样静默着,两个人的身体靠得很近很近,不知不觉就带出了一抹旖旎的暧昧。那股龙涎香的味道充斥在周身,仿佛密密匝匝笼罩下来的网,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莲心的呼吸有些滞,想挣扎却不敢,别过头,脸颊却是红了。
或许是她的无所适从在一瞬间取悦了他,胤禛松开钳制在她腰身上的手,兀自走到案几前。那上面的汤羹菜肴有些凉了,伺候的太监站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才轻声细语地请示,是不是要热一遍,还是换新的。
胤禛摆摆手,拿起右侧一双缠枝雕花银筷子,却是并不挑剔。莲心这时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看到他只挑出其中的一些,吃得很慢、很优雅,而后喝了一口炖盅里面的汤,就听他道:“用完膳,跟朕去一个地方。”
京城的街道上,正当市。
午后的阳光照在酒肆翘起的飞檐上,洒下无限暖意,连坐在楼下拉二胡的瞎子都仰起脸,眯着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手里的二胡掉了都没察觉。街道上到处回荡着叫卖的吆喝声,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挑着扁担,里面都是姑娘家的胭脂水粉,走到哪一处都飘着淡淡的脂粉味。
宽敞的北街上,一辆马车徐徐而过。
刚刚在寝殿里,莲心在宫婢的伺候下又换了一套衣裙,却是去华还简,一身藕荷色云纹上裳、月白缎百褶如意月裙,极是清淡素雅。拆了旗头,只梳着简单的麻花辫,顺着耳际搭在左肩上。发间插着纯银的单簪,闪闪烁烁,与襟口的银丝绣线互相辉映。
马车内不算窄,以前坐着他一个,如今坐着俩,倒有些活动不开。反观他,褪去五爪金龙的锦缎黄袍,换上一身深紫色暗纹云锦绣的常服,衣袂上是玄色暗银绣,内敛中难掩贵气,却道是微服私访,更像是哪家的亲王贝勒携美出游——想不到他竟然会带她出宫。
车幔随风一开一合,莲心望着外面街道上徐徐退去的酒肆和茶坊,没有想到还能再有出宫的机会。此刻,胤禛歪着身子靠在锦榻里面假寐,轻匀的呼吸,使得衣襟上的绣带跟着一起一伏。莲心看到他薄唇轻抿,眼睑上染着淡淡的青色,像是许久都没安睡过的样子。
听伺候的小太监说,为了贡院科考的事,暖阁里的灯已经两夜都没熄过。处理完成堆的公文,天快大亮时,他就会在暖阁的锦榻上眯一会儿,而后等到上朝时辰,又匆匆赶去太和殿。
这是个端肃内敛的男子,天生高贵的出身,注定了半生会伫立于紫禁城之巅,睥睨世间万物,是王、是主宰,生杀予夺、大权独揽,然而竟是如斯勤勉刻苦、无一日怠惰。
“好看么……”低沉沙哑的嗓音从男子的唇瓣中吐出来,他合着眼,不见目光流转,语调中却已透出清淡笑意,“朕不介意你继续看下去,但更喜欢你在朕看着你的时候,也这么看着朕。”
莲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注视了他很久,然而锦榻上的男子明明一直闭着眼睛,怎么会发现自己的目光呢?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道:“皇……皇上的衣襟沾了灰……”
她说的是实话,然而却惹来他的朗声大笑。笑罢,胤禛睁开明亮的眼睛,“是么?哪儿脏了,不如爱妃给朕擦擦……”
莲心更加别扭,攥着衣角,这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让他瞧在眼里,又是一连串的笑声。
苏培盛驾着车,隔着幔帘,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一阵爽朗笑声,不禁感慨万千。自从荣登大宝以来,万岁爷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马车行驶在长安街上,直奔朝阳门内大街路北。贡院就坐落在中间的位置,是一座宽阔的三进院落,大门五楹对开,上面高悬着三块匾额,东首那块匾额上写着“明经取士”,中间则高悬着“天开文运”,西面则是“为国求贤”。
苏培盛一勒马缰,将马车停在了离贡院不远的对面街上,“四爷,到贡院了。”
青砖灰瓦的连片屋苑,门口把守着面无表情的侍卫。大门半敞着,门槛内挡着一块屏门影壁,倒是院里有一棵参天古槐长势甚好。转眼已入寒凉之季,枝杈上的树叶都掉光了,粗壮的枝干一直伸向天际。
相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那棵树就叫做“文昌槐”。根部生在路东,主干弯曲向西,树冠呈在路西边,其势如卧龙,所以也传此槐与考生的文运有关,每年来此的考生们都要竞相膜拜,以期荣登龙门。
莲心被搀扶着走下马车,远远望见那棵参天古槐,不禁多看了两眼。
寒窗苦读十数载,要经历乡试、会试和殿试。乡试每三年一次,又称“秋闱”,秀才在乡试中成绩优秀的就是举人,有资格进行第二年春天的会试,又称“春闱”,其中脱颖而出者就是贡士。而后经过复试,会被举荐参加殿试考策问。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即状元;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俗称榜眼;第三甲则赐同进士出身,是为探花。
早前,秋闱已过,现正值贡院里面的会试,各地的文武举人早已云集到京城。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书生,在贡院里面熬过足月后,其中一些人就注定是国家未来的治国能臣、国之栋梁。
宫里面派出来巡查民情的官吏不少,回报上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多是奏好的,少则是搪塞,其中劣情却是无一有提。莲心只知道眼下春闱刚刚完毕,礼部的官员阅完卷子,就会选出其中较为突出者进行复试,而后推荐参加殿试。他该是来体察细情的,却不知为何要带自己过来。
就在这时,东大街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苏培盛已经停好了马车,几个人坐在对面街的一个茶摊前,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赫然瞧见从东面来了一群抬着铜塑财神菩萨的书生,敲锣打鼓地往贡院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嘴里面念念有词:“朝廷取士只为钱,贪官见钱就开眼。从此寒窗不苦读,一心攒钱买功名。”
等唱着走到贡院门前,其中一个书生扯着脖子高喊道:“恭请考官大人迎财神入门——”
话音落地,其他人合力将那铜像一抬,而后哐的一声,就将财神爷铜像放在了贡院的正门前。
门口把守的侍卫见状,冲下来就阻拦着要冲进去的书生。那些书生虽无缚鸡之力,但仗着人多,便跟侍卫扭打起来,贡院门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堂堂斯文地,竟然乱成这样,成何体统!”沏茶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捋着胡须瞧了半晌,无奈地直摇头。
苏培盛见状,端着碗跟他要了一碗新茶,用目光示意那边,惊诧地问道:“这帮人是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还敢跑贡院来闹事儿。”
“几位爷是外地的吧?”老者的目光从三个人的身上掠过,苏培盛和莲心自不必说,最后落在那一抹深紫色云锦绣袍的男子身上,却是好相貌、好气度。
“怎么说?”莲心也来了好奇,轻声问道。
胤禛在这时候抬眸,深蕴的目光投射在莲心的脸上,须臾,转到了贡院前。
“他们可不是一次两次了,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大肆吵闹一番。上回跟侍卫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及时赶到,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春闱都过了,他们是考上的还是落榜的?该回家的就回家去,怎么还跟贡院不对付上了?”
“都是各地的举人,好不容易通过秋闱来到京城,却道是有徇私舞弊的,只消花大把银两,照样能混个举人进贡院。跟主考官检举了多次,都不见回应。这不,他们实在是气不过,就抬了一尊财神爷的铜像过来,存心要给主考官难堪呢!”
苏培盛扑哧一声笑了,在看到胤禛蹙起眉时又给咽了回去。
莲心听罢,也是一阵哑然失笑。这样的损招,饶是脾气好的,想必也要动气了吧?更何况,听那意思,问题似乎出在秋闱,而并不是贡院里面的会试。
“拿得出来证据么……”就在这时,端坐在一侧许久未出声的男子启唇,幽淡的嗓音仿佛将对面街上的吵闹和打架声尽数灭止。
老者捋着胡子,想了一瞬,认真地道:“有没有证据倒是不知。只是前一阵子听着吵闹,好像是此次高中的名额里面,有一个不学无术、连字儿都写不好的。嗨,要不是给了钱,怎么可能进京来参加会试?”
胤禛皱了皱眉,眯着眼,却是不知在回味茶摊老者的话,还是在想着什么,茶碗里的茶都凉了也未动一口。等龙井肥厚的叶子都沉在碗底,他起身,带着莲心回到了马车那边。
苏培盛从袖子里掏出碎银两付茶钱,老者却是没收,“小老儿在这里卖茶卖了几十年,也从未见过像这位爷这样的,敢问爷如何称呼?”
脚步稍微顿住,胤禛转过身,嗓音幽沉地道:“在下在家里排行老四,姓艾。”
等莲心回到承乾宫,已经夕阳西坠。出宫一趟,仅是贡院就让人大开了眼界。科举考试是朝里面的大事,想他不顾疲劳亲自出宫探访,却并未进贡院询问那些负责阅卷的官员,只是到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的府上走了一趟,可见其间机关暗藏。她是女眷,并不方便一并进去,就留在马车里面等。足足一个时辰,直到苏培盛撩开幔帘他重新坐进来,脸上凝重的神色,却像是得知了什么更加不好的消息。
夕阳橘色的暖光投射在地面上,空气有些凉,莲心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跨进殿门,却发现玉漱已经在内殿里面等着了。
“莲……”后面的字还没等吐出来,就生生咽了回去。玉漱瞧见一侧奴婢瞪过来的凶煞目光,尴尬地低下头,敛身拜了一下,“奴婢拜见熹妃娘娘,娘娘吉祥。”
莲心一怔,转瞬,脸色一下子就沉了。可她并不是个能随便发出火气的人,按捺下心里的不悦,朝着殿里的奴婢摆手,示意都下去。等宽敞的寝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莲心上前拉住玉漱的手,眼圈却是先红了,“对不起,我差点就连累你了……”
那晚她为了帮自己逃出宫去,偷了封秀春的腰牌。如果当时不是恰好冲撞了圣驾,机缘巧合下又被封妃,首当其冲受连累的就是玉漱。私放犯人,轻则是发配,重则就是砍头的罪责……平静下来的这几日,她无时无刻不在悔恨自己的鲁莽,倘若真是因此害了她……
“我都是心甘情愿的。”玉漱听到这话,鼻尖冒出些酸楚,直摇头。
莲心握着她的手,轻柔着嗓音道:“进殿里面来吧,好么……”
玉漱复杂地抬眼看她,咬着唇,却是一声也不吭。须臾,红着眼睛道:“是太妃娘娘让我过来的,马上我就要去寿康宫了。太妃娘娘说她身边缺一个体己的人,觉得我贴心,就让我过去跟着她。”
莲心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寿康宫……事到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那位年迈的老妇、他的额娘。曾经,是她亲手将他和自己拆散,而今,她哪里是要找体己人,分明就是要用玉漱的身家性命,来作为牵制自己的一块王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莲心眼角一湿,眼泪滑落了下来。现如今自己高居在承乾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却要让她去寿康宫里面做伺候主子的奴婢,“我现在就去求太妃娘娘,哪怕是放你出宫也好……”
“莲心!”玉漱在身后一把拉住她,苦涩地摇头,“没用的,勤太妃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怎么会听你的呢?更何况,只有我在寿康宫里面,才能保证她对你的安心啊!”玉漱说罢,伸出手,轻轻抹掉莲心脸颊上的泪,“没关系的,我说过的不是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虽然以后不在一个殿里面,但你也可以经常去看我。太妃娘娘也说过,会给我充分的自由,我也可以随时来看你……”
莲心哽咽了一下,止不住的酸楚从心里涌出来——身如浮萍、命若柳絮,说的就是宫中人的命运。晋封为妃又如何?仅仅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不受到伤害,这一小小的心愿都无法办到。
“我钮祜禄·莲心发誓,一定要在这宫里面坐得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要尊贵,再不会让别人轻易踩在头上,不会让别人决定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