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方明辉,是在一个四月的午后。
春已暮,花正开,阳光暖融融地透过叶隙照在身上,而我坐在阳台的荼蘼架下绣花。
这样的日子,不是明天,也是昨夜。看似浪漫,其实无奈。
结婚两年,老公长年经商在外,留下我,一直过着小楼深闺的日子。因为老公不赞成,也因为我自己觉得没必要,自从结婚我便不再上班了。旧日的朋友自然而然疏了来往,日子忽然就长起来,除了看电视看小说,便是绣花,不为生计,只为自娱。从最复杂的双面绣练起,平针,乱针,反针,正针,技艺与日精进。
因为好胜,也偶尔向观前街精品店试着兜售过两次,问问价,给自己打打分。没想到竟引来了纺织协会的秘书方明辉。
他高大,瘦削,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态度彬彬有礼,眉宇间却总似有几分忧虑。虽然是上门谈生意,话却少得很,讷讷地,然而不乏诚意。
我无由地感动,一口答应下来以后所有的绣活儿都只交给他一家。
他很高兴,但是神情仍是淡淡。我在心里说,这是一个十分节制的人,可是喜怒哀乐却又都在脸上,所以,这也是一个十分单纯的人。
我对他的印象很深,也很好,甚至事隔多年还清晰地记得,他敞开的夹克衫内袋上有一个烟头烧的洞。
他再来的时候,给我带来一包茶叶,散装的,但是芬芳扑鼻,竟是名贵的雨前龙井。
我更加感动,当即洗手烹壶,取出老公购自台湾的全套功夫茶具,兴致勃勃地表演起茶艺来。
明辉笑了,和煦的笑容如四月的阳光温暖着我:“你这是玩茶,不是喝茶。要知道,细嫩新鲜的绿茶是不能用开水冲泡的,水温在80度左右刚好,否则会把茶叶泡熟,使茶味受损。而且泡的时候,茶杯不能加盖,不然会产生熟闷气,影响茶汤的清爽度。所以,你这套九转回龙闻香品茗的程序可以省了,好好喝茶才是。”
一席话说得我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己班门弄斧,喜的是他竟对茶道研究如此之深。
其实,我本人往常是喜欢稍微喝一点酒的,饭后睡前,总要调一杯百利甜或是薄荷酒小酌消闷,但是从那以后,我的常饮便改为茶了。而且有意买来了大量有关茶道的书藉,研究每种茶的冲泡技艺,专等明辉来的时候与他共享。
他渐渐不再仅为公事而来。而我开始学会盼望。
有时阴,有时晴,只要下午没事,他便会不期而至,携一包茶叶,或是带一本绣样。我们坐在阳台的荼蘼架下,品茶,聊天,看雨霁云开,只觉日子从未有过的安祥适意。而如果他不来,再明亮的阳光也是冷的。
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他。
我开始猜测他的家庭,转弯抹脚地探问他的私事,渐渐知道他有一子一女,因为妻子是回族,所以超生;我还知道他与妻子的感情本来很好,但是自从孩子出世后便日渐平淡,到如今几乎除了柴价几何米价几何便不再有别的对话。
“柴米夫妻,说的就是我这样子吧。”他叹息。
“已经很好了。”我安慰他,“像我,和老公一年见面不到一个月,连米价多少的对话也没有呢。”
两个已婚的人爱起来,不会再有年轻人的浪漫热烈,却如涓涓溪水,从容温馨得多。
不知不觉,这样子过了半年。我一天比一天更习惯于等他,盼他,想他,把他当成生活的主流。
从没有告诉过他,每次送他走的时候,我都会倚在阳台上望着他。
我家阳台正对着一家办公大楼,自上而下贴着铬金玻璃,晶莹闪亮的一片。每每他走近,总是先将影子投上对面玻璃,然后才一点点看到他的人,再然后,他便穿过玻璃大厦旁边的小巷消失了。
我望着他,望着他,心里算着什么时候才可以下一次见面,觉得又空落又充实。因为知道他的心必和我一样,也因为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久长。
但是仍没想到会结束得那般无奈。
起因很简单——我老公自南宁进货回来了。
明辉登门的时候,我正在试戴老公送我的金项链,见到他,彼此的脸上都是一呆。然后我心虚地笑着为他们两人做介绍,端茶倒水,正像一个女主人应该做的那样。
明辉却落落大方,客气地向我老公敬了烟,又取出下半年度的绣品合同请我老公过目。在他口中,我的身份不再是“玉小姐”,而只是“陈太太”。他们的对话,正是男人与男人间的那种,严肃,理智,而不冷硬。
老公商人本色,很快看出合同上的纰漏,提出几点疑义。明辉痛快地答应做出修改,又约了重新签订的时间,便起身告辞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到阳台上送他。但是我的心,却清晰地印出他的背影,正如对面的玻璃大厦,一点点地走近,又一点点地走远。
老公没有看出任何不妥,只是温柔地环抱着我说:“琳琅,你也会做生意了,可是太不会为自己的利益争取,这方面,你可要拜我为师呢。”
“方先生不会坑我的。”我不软不硬地回应一句,不知是为了明辉还是为了自己,莫名地感到委屈。
这时老公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号码,皱眉说:“我已经回苏州了,南宁这些客户还老找我干嘛?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去洗澡,电话铃却又响起来。我取过接听,听声音对方是个年轻女子,狐疑地问:“你是谁?”
我答:“我是陈太。我先生在洗澡,请问哪位找他。”对方却“啪”一声猛地挂断了。
晚上,我替老公做按摩,笑嘻嘻问他:“在南宁又结识了几个好妹妹呀?”
“一个也没有。”老公痛快地回答。
“算你乖。”我夸奖着他,其实心里根本不信。不过又何必追究呢?追究到真相又如何?只要他最终总是要回到我身边来,只要那些闲花野柳在“陈太”这个金字招牌前不战而降,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闲花野柳?我的心忽地一跳,对明辉而言,我是否,也只是一株闲花野柳?那位未谋面的方太是否知道我的存在?又是否,不理会只是因为不在乎?
但是转念间我又安慰自己,我同明辉是不同的,我们是相爱的,他可以给我老公所不能给的陪伴,我亦可以同他进行他与他老婆没有的对话。我不会跟他说柴米油盐,他亦不必对我撒谎隐瞒。我们,是彼此心上的那个人,不是闲花野柳。
这一次老公一连在苏州停留了三个月,明辉便一连三个月没有再上门。合同还是签了,是老公替我出面直接到他们公司签的。
而我躲在家里,拼命地绣蝴蝶。都是单只,飞在花丛中,寻找她的那朵花。
每一只蝴蝶都有一朵花,可是花朵却不甘心只停留一只蝴蝶。每个夜里,我与老公同床共枕,梦里相拥的,却是另一个人。
我开始羡慕那位方太太,很想打个电话问问明辉,最近鸡蛋涨价了吗?全球流行口蹄癔,牛肉便宜了吧?
以往总是看轻这样的对话,觉得俗,觉得肤浅。可是现在,我终于拈出那平淡中的份量,因为这世上可以有一千一万个人可以同他谈绣花,谈茶道,谈生意,却只能有一个人闲闲地叮嘱他:下班记得带一把香菜回来。
哦,我羡慕她!
转眼冬深,我同老公开始忙着办年货。归途中,我心血来潮地提意:“找间咖啡馆浪漫一下吧。”老公纵容地笑:“小资情调。”却还是依了我。
坐在缠满拂廊花的摇椅上,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惬意地轻摇着,对老公说:“现在,试着重新追求我一回吧。”老公左顾右盼:“等一等,我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现场拜个师父。”忽然一顿,“那不是纺织协会的方秘书吗?”
“明辉?”我脱口而出,急忙回过头去,不禁猛地呆住。
隔着排花架与我遥遥相对的,正是谈笑风生的明辉,他身侧,坐着一位清丽的女子,而明辉看着她的眼神,是我所熟悉的。我相信,那绝对不是可以同他讨论柴价几何的方太。那,不过是第二甚至第一百零一个玉琳琅!
心忽然就变得空空的。
我对老公轻声说:“人家在约会,我们不要打搅他。”
老公看着我:“你不是怕胖吗?怎么又放那么多糖。”
我喃喃:“咖啡真地很苦。”
老公没有再追问。我忽然想,也许正像我不追究老公一样,老公未必猜不出我同明辉的不妥,只是,也不便追究罢了。反正,最终我们总要回到彼此身边。就像,明辉也总会回到方太身边一样。
可是,我的心是如此如此地痛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可以忍受老公花心,却不能原谅情人用情不专。也许,就因为明知道彼此不能完全拥有,不能天长地久,才会越发苛求完美吧。
一个情人,既不能保证我物质享受,亦不能给我名份地位,我们所有的,不过是一段相知相重的真情。如果连这也打了折扣,我不知道那些朝思暮想,患得患失又是为了什么?
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爱情,其实不过是情人间的游戏;亲切,才是婚姻的真谛。而如今,该是“GAME OVER”(计算机术语,游戏结束)的时候了。
我到底没有把那杯加了太多糖却仍然苦涩不堪的咖啡喝完。
春天再来的时候,我交给方明辉最后一件绣活,结束了我们的合同——绣件上是一对未老白头的鸳鸯,形影跟随,春波碧水,相对浴红衣。
我想,他会明白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