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清明,明府老小上下照旧往京西玉河皂荚屯祖茔扫墓。
这天一大早,众人天不亮就起来洗漱更衣,用过清粥,便出门来。难得这日无雨,风和日丽,使得出行看上去更像是一次游园,不但在园里拘禁惯了的丫头们觉得新鲜,就连揆叙、揆方、福哥儿一出府来,也如脱缰的马驹般,禁不住要撒欢儿,一时嫌车子走得慢了,其实不过是为着催驾辕的甩鞭花,一时又闹着要下车来,自己骑了马走在前头。满人子弟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明珠也并不拘管,由着他们一会儿一个花样,车上马上的来回折腾。
车子是前一日就备好了的,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来,只听密匝匝一片车轴声,前头明珠的车轿已经不见影儿了,后头官氏的朱轮八宝车还没有发动。不远的一段路,扰攘半日才到,已近午时。
沈菀自打去年进了明府,这还是第一遭儿出门,只觉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山水道路,仿佛都与从前见到的不同。绿树红花,也比府里的更觉纵肆,挣足了力气去吞吐阳光春风似的;道路两边的茶竂食档虽然简陋,然而成屉的馒头熟食冒着热气,看上去分外诱人,竟比自己时常吃的山珍海味还觉难得;偶尔田间有农人荷锄经过,也觉得宛如祝枝山的水墨丹青,那戴笠的农人也同画里走下来的一般,仙风道骨。
一时在祠堂前下了车,众人分男女洗手上香,排班行礼。沈菀随众行礼过,官氏又特地道:“你进门时,原没在大奶奶跟前磕过头,少了一道礼数,今儿多上一道香,拜祭一回,就算补了这礼吧。”觉罗夫人一旁听见,点头道:“很是。”
水娘在卢氏墓前放下垫子来,沈菀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拈香祝告。这方有机会仔仔细细看清碑文,看到“乌衣门巷,百两迎归;龙藻文章,三星并咏”之句,不禁艳羡拜服;及至“亡何玉号麒麟,生由天上;因之调分凤凰,响绝人间。霜露忽侵,年龄不永。非无仙酒,难传延寿之杯;欲觅神香,竟乏返魂之术”等句,又觉叹息;及看至最后“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句,倒不由心下一动,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一般,不禁呆呆地出神。直至水娘催促再三,方焚过纸钱起来。
一时祭奠完毕,明珠自有当地官绅请去坐席,觉罗夫人用过午膳,命官氏、颜氏带了哥儿姐儿去附近村中随喜,又命水娘、韩婶等带些“青饼子”、“古圣散”等药物粮米布散众人,施济村民,自己则叫沈菀陪着,往荷塘边散步,一为行食,二为踏青。
此时莲叶未圆,河上只有青荇浮游,然而河塘对岸的山坡上却开满了各色野花,粉葛,紫藤,红的杜鹃,白的桃杏,微风轻送,那香味一阵阵地吹过来,中人欲醉。觉罗夫人搭着沈菀的手向那岸眺望着,看了半晌,却说起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来:“我方才看冬郎的墓也修得差不多了,大约总赶得及五月三十移棺下葬。”
沈菀听了,心里一阵悸动,想起自己在双林寺伴棺而眠的日子,竟觉无比怀念。青灯古佛,黄卷蒲团,若不是有苦竹作梗,自己真宁可一辈子守着公子的棺椁,老此一生。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久都没唱纳兰词了,因为她离公子太远,公子也就离她远了。
想着,心底忽然涌起一阙词来,纳兰公子的《荷叶杯》: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莫道芳时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
为伊指点再来缘,疏雨洗遗钿。
“为伊指点再来缘。”说得多好呀。这首词,字字句句,分明就是为自己写的。“知己一人谁是?”当然是自己。虽然她知道公子写这首词的时候,一定不是为了自己,但放眼天下,除了公子,谁当得起她沈菀的知己?而自己的全部身心,是早已许了公子的,不仅是今生今世,而且是永生永世,不是他的知己又是什么?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那年渌水亭集会,公子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句,都是这样的刻骨铭心。只恨芳时易度,好花易谢,自己可以期望的,除却再生缘,便只是能够为他陪灵守墓,也就于愿足矣了。
半晌,觉罗夫人又道:“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不久的将来,你和我也都要来到这地方。”
沈菀又是一阵悸动——她真有这个福份,葬身在纳兰家的祖茔吗?还有,她与苦竹和尚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由回头望着坟茔的方向,发起呆来。不久之后,公子的棺椁就要移来这里,与卢氏合葬,冷月清风,地久天长。而她,却带着那个并不属于公子血脉的“遗腹子”,躲在相国府里锦衣玉食,并且当他长大后,还要受庇于明相的权势,作官作宰,享尽荣华富贵后寿终正寝,葬入祖茔——她怎么对得起公子,对得起自己从十二岁起就矢志不渝的真爱?想想这半年来自己在府中的日子,想到还未来得及实行的那个计划,她忽然觉得无比厌倦,何必苦心孤诣地骗人、害人呢?就这样干干净净地离开相府,在这皂荚屯结庐而居,听林中野鸟,看溪上飞雪,与山花牧笛作伴,永远为公子和卢夫人扫一辈子墓,不好吗?
觉罗夫人是向来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别人说的话她很少上心,她自己说话也不理人家有没有倾听。然而当她已经说到了“你和我”却还是没有回音的时候,就不能不注意到沈菀的失态了。不禁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沈菀心思潮涌,冲动之下几乎就要向觉罗夫人全盘托出,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含糊道:“我在想公子的一首词,‘知己一人谁是?’是说的卢夫人吧?公子与夫人,真是伉俪情深,却偏偏都这样短命。”
当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却忽然想到,这个“一人”,真的是卢夫人吗?会不会,与“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中的“一双人”是一样的,指的是碧药娘娘?“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公子与卢夫人有白头之约,但与碧药亦有生死之盟,甚至有过私奔之念。碧药,才是他的知己吧?
觉罗夫人也不能确定词中的意思,只淡淡说:“冬郎这孩子,错就错在太聪明了。一个人太聪明,就容易执著,永不满足,又怎么开心得起来?”
沈菀的眼睛就又湿了起来。一生中与纳兰公子几次有限的相见又浮现在眼前了,他真的是少有展颜的时候。他在执著些什么?
卢氏比起碧药来,说不上是多么绝色的女子,但她温婉清丽,一举一动都有种女性的柔情。碧药的美丽与魅力几乎是带有攻击性的,就像馥郁袭人的夜来香,中人欲醉,看了她几乎要头昏;而卢氏却好比一朵茉莉花,清香淡远,娇小可人,令人留连不肯去。
纳兰对于卢氏的爱情,也许不及对碧药那般强烈,中蛊一样的不能自拔。但却有一种依恋,一种信赖,只要他握着她的手,心里便觉得笃定,觉得踏实,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悠长的,连天边的流云都格外的曼妙多姿。
他们常常牵着手,并着肩,坐在渌水亭里看夕阳下山。她总是又满足又惆怅地叹息:“这么快就落下去了。晚霞那么瑰丽辉煌,一旦敛去,又这么苍白昏黯。”他便安慰她:“太阳虽然下山了,但是月亮很快就会升起来,星辰万点,更加美丽。”
他写了那么多咏月的诗词,来抚慰她的易感多情。然而他没有想到,当她一天她也像夕阳那样敛去余晖,香消玉殒,世界上竟没有一种事物可以代替她的温存,抚慰他失去她的哀伤。
那次扈从,他本来是请了假不要去的,为的是留在家中陪伴待产之妻。但是明珠严厉地质责了他,对他说:皇命难违,你身为侍卫,如何竟能将妻子安危置于皇上之前,岂非不忠?身为儿子,又如何能够不考虑老父如今在朝廷的处境任性而为,岂非不孝?
两难之间,还是卢氏握了他的手说:大夫说了,离临盆还有些日子呢,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就该迎接咱们的宝贝出生了。
然而,他到底赶不及。等他回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早产的儿子,妻子却已经装殓封棺了。明珠说:天气炎热,不能久停,只好早早盛敛了。他竟然,连妻子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他第一次与父母起了冲突,几乎是在质问他们:当他伴驾扈从的时候,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说像疼爱女儿一样地疼爱媳妇吗,那为什么会看着她难产而死?到底有没有找大夫细查病因?
灵柩被送入双林禅寺停放,纳兰容若离了家,也搬入禅寺久住,陪伴卢氏的棺椁,日夜哭祭。
后来,还是觉罗夫人亲自抱着福哥儿来到寺里寻他,对他说:你就算不理会父母白发悬心,也要顾及婴儿幼失怙恃。他枉为叫了福哥儿,却福浅如此,仆生下来就没了母亲。难道,你也要忍心看他没有父亲吗?
容若终于跟随母亲回了家,然而,此后一有时间,他还是会到禅寺留宿,并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断肠词。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
接连几曲《望江南》二首,副题都作《宿双林禅院有感》,只为双林禅院停放了卢氏的棺柩,便成了容若的第二个家。无需伴驾的日子,他得空便来此小住,挑灯夜吟,写尽伤心句。这情形,直到一年多以后卢氏的棺材下葬,归于皂荚屯祖茔,才终于停止了。
觉罗夫人如常地用她特有的平静语调讲述着冬郎的故事,就仿佛在讲一段历史典故。而沈菀早已泣不成声。忽然之间,刚才墓碑上的字又一次浮上心头:“荒原漠漠,雨峡蒙蒙。千秋黄壤,百世青松。”
她想起来了!这就是她在梦里见过的那座碑,那碑上的字!
她一直都相信那是一个暗示,原来,这暗示是卢夫人给她的。卢夫人要借这几行字来告诉她什么?莫非,纳兰公子的死,与卢夫人的死,出自同样的原因?是谁害死了卢夫人,又是谁害死了公子?
自从在大殿偷得那丸绿色药丸之后,沈菀已确定了皇上赐死公子之心。然而那丸药,公子毕竟没有来得及服下,那么,公子中的毒又是谁人所下呢?是府里另有内奸,还是宫中另有暗线?她一直没有概念,直到亲眼见到了碧药娘娘,才忽然想:会不会,所谓毒药,并不是那丸碧绿色毒药,而是这个叫作碧药的女人呢?是碧药辜负了公子的爱情,为了自己的争宠夺位而将他置于死地,会是这样么?
但这个想法只是朦朦胧胧地藏在心里,就像一道关得厚厚实实的门,她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现在,卢氏碑上的字就像打开那道门的锁匙,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怀疑,也更坚定了自己的使命:在她还没有查清公子的死因,还未能为他报仇雪恨之前,如何能就这样离开相府,碌碌无为?只有留在府里,她才可能进一步打听碧药的消息,在得出公子之死的真正原因之前,她哪里也不可以去,这是她活下来的全部意义。
沈菀回眸再看一眼卢夫人墓,在心里默默说:我会来陪你们的,等我为公子报了仇,就会来的。如果我死了,不求能埋身叶赫那拉祖茔,只要能葬在皂荚屯,离公子近一些,便死也瞑目了。
次日早起,水娘服侍觉罗夫人梳妆,忽然惊道:“这匣子里的钗簪怎么少了几根?”觉罗氏听见,忙又亲自检点一回,讶道:“别的且不论,只那根凤凰衔红果的步摇簪子怎么也不见了?那颗红宝是冬郎去雅克萨时,用佩刀同那些罗刹鬼换的,特地镶好了贺我寿辰。如何失得?你让丫鬟到处找一找,是不是收在别处了。”
水娘道:“这怎么会?那簪子是单独收在这匣子第二格的,如今空了,如何会错?前儿给太太打点出门衣裳时,我还查检过这首饰匣子的,那根簪子明明还在。还有那年惠妃娘娘赏的云母镶东珠的花钿也不见了,另有两对坠子,一对镯子,也都不知哪里去了。”一边说,一边假意催促众丫头找了一回,自然是遍寻不见。
觉罗夫人蹙眉道:“别的丢了也罢了,冬郎那根簪却不同,你既说昨儿还见的,这屋子又没外人进出,怎么会丢了呢?”
水娘趁势道:“昨日全家都去玉河扫墓,府里并没来过什么外人,就只有各房里留下来看门的几个丫头,必是哪个手长眼皮子浅的偷了去,倒要好好搜一搜的才是。”
觉罗夫人对这些事向来是怕听的,忙道:“那又何必惹事?或是等些日子,自然就会出来了。”说着,各房请安的已经陆续来到,觉罗氏如常出来相见,一字未提。
那水娘原是同沈菀做就了的圈套,岂肯就这样算了,服侍过早饭,便又特地去告诉官大奶奶知道,说是“太太嘴里虽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恼火的。为这件事气得早饭也没有吃好,回了房书也不看,茶也不喝,只坐在那里发呆。”官氏也知道这钗子的来历,然而要她做主搜查各房丫头,又觉踌躇,深知此举不合太太心意,且姨太太与颜氏等又必有一番口舌抱怨,若查出来还好,若查不出来,岂非白落一身不是,还得罪了各房太太、奶奶。因此只说:“既然太太都说不计较,我又何必多事?”
韩婶也是早得了沈菀叮嘱的,忙在一旁撺掇道:“奶奶,话可不是这样说。一则这颗红宝的来历不浅,是姑爷在雅克萨九死一生,拿命换回来送给太太的,怎么能说丢就丢呢?二则咱们宅里出了家贼,这次不查,以后要是偷顺了手,越发偷到大里去,那还得了?三则,昨儿各房里都留有几个丫头看门,也都有嫌疑,抓出个真贼来,也给咱们房里的丫头洗洗清,不然,别人看着奶奶忍气吞声,不说奶奶心胸宽大息事宁人,还当是咱们自己心虚,不敢查呢。就是丫头们以后也难抬头做人。”
官氏听了,便又犹疑起来。只不好擅做主张,遂命人请了几位姨太太并颜氏、沈菀来,将事情经过与搜查的主意说了一遍,且看各位是何主张。
沈菀自然第一个说好,又道:“我来的时日短,对丫鬟的脾气本性原不深知,并不敢打包票的。大奶奶说怎么便是怎么,我绝不护短藏奸。就从我房里第一个查起也使得。”
那几位姨太太听了,都想自己若不同意,倒像是护短藏私的一般,也都说既然是太太的要紧首饰丢了,自然要查清楚的才好。从来官氏说一,颜氏便要说二的。然而这件事不同别的,众人都说愿意查,独她不许,倒像是不打自招,是她房里丫鬟偷了的一般,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说好,故意为难道:“那倒是让谁来查,又怎么查呢?是大奶奶带着人挨房搜检,还是把昨儿看家的各房丫头都叫在一处,轮番拷打?”
韩婶早有成竹在胸,忙道:“论理各位主子在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但这件事连我们房里的丫头也有嫌疑,若是我们奶奶带着人查,各位太太、奶奶未必愿意,因此我有个主意在这里:倒是各房主子互相搜查的为是,这样,搜检得快些,且也显得无私。主子们说是怎样?”
那颜氏做了姨娘,房里的丫头原比奶奶们的丫头低一等,心中早就深以为恨,巴不得有机会在别房丫头前耀武扬威,况且官氏房中的蓝草一向眼高于顶,言语刻薄,尤其为她所忌,自然满口说好,抢先道:“这搜检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最是出力不讨好。我们自然该为大奶奶分忧的,我便亲自审问奶奶房里的几个丫头,我房里的丫头,也由得奶奶拷问。”
官氏也知她打的算盘,冷笑一声,刚想说话,韩婶忙又抢在前面道:“颜姨奶奶既这样说了,我们奶奶倒不好交换来搜的,不如让小奶奶搜颜姨奶奶的房,我们奶奶只管查检小奶奶房里的丫头好了。若是奶奶们不放心,便连带的人也都不是自己房中的,可好?”
官氏深以为妥,便依此计,又来见觉罗夫人,说众人都说理该彻查,若查了赃出来,自然杀一儆百,便查不出来,也要敲山震虎的才好,或者那贼怕了,把簪钗丢出来使众人找见也不一定。又说众位姨太太也都愿意。觉罗夫人原不肯为这些事操心,况且水娘又在一边帮腔,便向官氏道:“既然是你当家,便由你做主好了。”
于是官大奶奶一声令下,内宅院门层层上锁,箍得铁桶一般。官氏因怕自己房中丫头吃亏,便议定水大娘跟着颜姨娘,韩婶却帮陪沈菀,又在颜氏的婆子中间挑了一个素日尚算和气知礼的跟随自己。各位姨太太也都选了帮手,交换各房丫头搜检审问。一时园中人来人往,哭啼之声盈耳,咒骂之语不绝。那些太太、奶奶间素有嫌隙的,都趁此机会拿着丫头作筏,私刑拷打者有之,嫁祸泄愤者亦有之。
沈菀带了韩婶,在颜氏房中搜检一回,随手从红菱、红萼箱中各找出几件首饰来,问道:“这是什么?”红菱、红萼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来赌咒发誓地道:“这东西奴婢从没见过,不知是谁藏在这里的,请小奶奶明察。”
沈菀冷笑一声,且不发话,只遣散了众人,独命韩婶带了红菱、红萼两个来至退思厅,老韩早已在那里等候。沈菀命将跨院的门前后上锁,命她二人进屋跪下,拿起那几件钗环道:“你们说没见过这几根钗子,那么从头跟我说说,上月十二号在这里可看见过什么了?”
红菱犹自呆呆的,红萼却已明白过来,知道沈菀在报前仇,忙道:“只要奶奶饶了我,上月我在这里什么也没看见。”
沈菀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你不是同大奶奶和颜姨奶奶说,在这里见着我跟顾先生私会,还看见老韩叔了么?你这样无中生有,是谁教给你的?”
红萼听沈菀话中之意,竟是要她诬陷颜氏,不禁变色。沈菀拿出几锭银子放到她面前,笑笑说:“你说出来,这些银子都是你的,以后我还更加疼你。若不说,我便拿了这些首饰去给太太和大奶奶看,说是从你箱里搜出来的,韩婶和那么些人可都是亲眼看见的。”红萼低头沉思,犹豫不决。
红菱到这时候才明白沈菀的意思,大叫道:“红萼,沈姨奶奶这是叫咱们背叛主子,要陷害咱们奶奶呢,这怎么行?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再不做这丧天害理的事。”
韩婶听了,早用力一掌掴去,骂道:“放屁,竟敢辱骂小奶奶!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把你舌头扯下来?”与老韩叔两个,拉起红菱按在椅子上坐定,双手反剪着捆在背后,腿和脚腕上都缠着绳子,将她与身下的椅子固定在一起。又左右开弓,连打了几巴掌,边打边问:“说你三月十二那天到底见了什么,看你还敢胡说不?”
偏那红菱一腔愚忠,硬是倔强得很,饶是打得一边脸肿起,犹自嘴硬道:“我们奶奶只叫我盯着沈姨奶奶,看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可并没叫我撒谎。那天的的确确,是我亲眼看见你带着顾大人进了这院子,颜姨奶奶随后就来了,并不是我们奶奶胡编出来的。”
韩婶又气又急,骂道:“你还嘴硬,我让你毒舌头害人,让你害人!”一边骂,一边用力掐住红菱的脖子,一直往下按,按得她的下巴磕在桌沿上,舌头被迫伸出来。那桌上早放着一只方口深盘,上面罩着铁网,也不知里面黑魖魖的是什么。韩婶问:“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胡说,编派我同小姨奶奶?”
那红菱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大勇若愚,只是瞪着眼不说话,仿佛在猜测深盘里盛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韩婶使了个眼色,韩叔便小心地揭开铁网来,里面竟是几只蝎子在爬。
原来沈菀从定了这条“声东击西”之计就开始筹谋,倘若红菱、红萼不受诱惑,那么要用什么样的刑罚才可以确保奏效,乖乖地依计行事。她把从前清音阁老鸨对付姐儿们的方法从头想了一遍,什么“红线盗盒”,什么“关门打猫儿”,什么“游龙戏凤”——就是抓几条壁虎又唤作“四脚蛇”的丢进姑娘衣裳里,粘腻腻滑溜溜浑身乱爬,上下其手,令姑娘又急又怕,顾不得羞,只得当众亲手脱下衣裳来捉蛇——都是些让妓女丢弃自尊,身心同时臣服的毒计。沈菀从前在阁里做歌妓时,恨透了这些狠毒下流的恶刑,但此时为了自保,竟然不得不借它一用。
然而那些招术,多半只是摧毁意志,却未必能令人慑服。想来想去,惟有一招“蝎子亲嘴”最可行——就是把妓女绑了,一盘蝎子,一个男人,让她自己选,要跟哪个亲嘴。那妓女哪有胆子肯让蝎子咬舌头,自然只能亲口说愿意跟那男人亲嘴儿。而倘若哪个妓女竟然嘴硬不从,就逼她张开嘴来,让蝎子钳她舌头。那舌头肿得吐出来收不进去,只得由着男人咂嘴亲舌儿替她吸毒。如今沈菀自然不是为了让红菱、红萼选男人,却不妨让她在蝎子和银子中间选上一样。
一不做,二不休。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那红菱、红萼是为公子侍药的人,然而公子还是死了,中毒而死。冲这一条,这两个丫头就不足惜。
那韩叔韩婶本是负责配药制药的,蛇虫鼠蚁这些向来齐备,听了沈菀吩咐,惟恐事情不成,特地选了最大的几只毒蝎子并几条蛇来。黑森森的蝎子爬行在碧幽幽的盘底,虚张声势地伸着两个钳子,左顾右盼,看上去令人身上一阵发麻。连沈菀也不由别转了头。
红菱恐惧地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咳咳作响,却说不出话来。而红萼早腿脚麻软,跪倒在地,“哇”地一声呕吐起来。韩婶一头一脸的汗,两只手死死按住红菱的头,使她吐出的舌头贴到盘子沿上。韩叔拿根铁筷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蝎子,使它们凑向红菱的舌头,猛地钳住。
红菱闷哼一声,惊恐得口吐白沫,晕死过去。红萼早已涕泪齐流,磕头如捣蒜地告饶道:“小奶奶、韩大娘饶了我吧,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些话都是颜姨奶奶教我说的。”
韩婶松了红菱,不知是累还是怕,手叉了腰呼呼喘气,她们抓了红菱、红萼来,就为的是这两句话,如今到底逼着红萼说出来了,却忽然觉得这两句话虚飘飘的毫无分量,一时不知如何下台,瞪着红萼骂道:“让你这蹄子说你便信口儿胡说,还留着舌头何用?不如喂蝎子。”
红萼惊得肝胆俱裂,不知如何自救才好,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大叫道:“韩姨奶奶还曾请巫师做法,缝小人儿害小姨奶奶来。别抓我,我都告诉你们。”
沈菀冒险抓了红菱、红萼来拷打,原意只是孤注一掷,不惜代价地逼她二人改口,承认所谓“沈姨娘与顾大人私会”之语全是颜姨娘教的谎话,再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竟然审出一段新故事来。不禁直起身来,逼到眼前,急问:“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至尾细细说给我,便不罚你。”
红萼眼泪一行鼻涕一行,又急又怕,越急越说不清楚。韩婶抽出绢子来,替她囫囵抹了一回,催促道:“你快说,那小人儿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若不说,看那篓子里是什么?”说着揭开篓上盖口,立刻便有一条蛇窜出来,扁扁的头,圆圆的眼,丝丝地向外吐着舌头。
红萼本已吓得傻了,手脚冰凉,看到红菱的舌头被毒蝎子叮住,连自己的舌头也跟着不听使唤起来。然而见了那蛇,却又吓得重新活泛起来,噼哩啪拉地说道:“是我偷听来的。那日大奶奶传进萨满来,我们奶奶就拉了一个女师傅到房里说话,原来她们从前在府外头就是认识的。我们奶奶许了那师傅许多好处,换了一个布人儿和许多针来,说是做过法的。师傅又教给我们奶奶怎么怎么用,如何选日子时辰,烧多少香供奉,我也没大听清楚。师傅走后,奶奶一连烧了几日的香,但都是将我们撵出去守在窗外的,她自己在房里咕咕哝哝,念叨些什么也没听见。总念了有八九日,后来就收在柜子里了。”
韩婶道:“既藏在柜子里,后来又怎的在我们大奶奶房里找见呢?”
红萼道:“原先是藏在柜子里的。但二月十二皇上来赏花那日,大奶奶让我们奶奶传沈姨奶奶去服侍惠妃娘娘,临走说要回房解手,要我跟着。及回了房,却并没解手,倒取出小人儿来揣在怀里,又往大奶奶房里去。我问她不回席上,怎么倒来大奶奶房里,可是走错了?奶奶骂我说:让你跟着便只是跟着,要这么多话?又让我在门外守着,看见有人来就大声咳嗽。她独自进了屋子,不一会儿便出来了,想来就是藏那个布娃娃去了。”
韩婶咬牙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准是没跑儿的了。若不是这丫头说出来,我们奶奶这黑锅还不知背到何时呢?可见这颜姨娘想害我们奶奶和小奶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只管把她提了去回太太,把颜姨娘也叫来一边,看还有什么可说?”她为了沈菀,私下抓了红菱、红萼来审打,且是用蝎子钳舌头这样的毒刑,原本心中栗栗,不无惊愧。如今却无意插柳,竟破了这件悬案,顿觉鼓舞,又将红萼从头细细审了一遍,兴兴头头地去回官氏。
这里沈菀亲自给红菱、红萼松了绳索,喝令:“别人问起来,只说是自己吃错了东西,知道么?”那红菱昏昏噩噩,只剩下点头的能耐,红萼亲眼见识了沈菀的手段,哪敢不从,赌咒发誓说只要小奶奶饶她,此生为奶奶供奉长生牌位,磕头烧香。沈菀冷笑道:“我没那么大功德,你也不用哄我,只是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今天的事,你敢传出去一个字,我把你眼睛也毒瞎了。”
红菱更加满眼惧色,点头不迭。后来到了觉罗氏那里,果然源源本本,将颜氏如何请进萨满师傅来求法,如何在屋里供了香火,每当瞒人时便烧香磕头,如何在赏花宴那日支开众人,自己往大奶奶屋里藏私,行一箭双雕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觉罗氏素恨巫蛊之术,闻言不禁大怒,叫了颜氏来痛斥一顿,即刻便要撵她出去。展小姐跑来给觉罗夫人跪着,泪下如雨,却并不出声请求。觉罗夫人不由心软,遂又改令颜氏住到佛堂思过,一年内不得穿金戴银,不得与众人同席吃饭,除自己生日及展小姐生日之外,便连亲生女儿也不得见。颜氏大哭小叫地喊冤,觉罗氏凛然说:再哭就撵出府去。颜氏这才闭嘴,不敢再犟了。
人们很少看到觉罗夫人发怒,然而这一天,她却着实发作了,晚饭也没有吃,特地把几位姨太太、奶奶、姨奶奶找去训话,然而说是训话,也只是众人站着,看觉罗氏独自沉思。她就像一尊金银钱装饰的暹罗佛像,端庄而静默,眼观鼻鼻观心不怒自威地正襟危坐着,足足僵持了有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女人嫉妒起来,有多么可怕。”然后就命众人散了。
然而那句话已经像根又尖又长的钢针一般扎在了沈菀的心上。“女人的嫉妒”,夫人这是在说颜氏,还是说自己,或者,在说碧药娘娘?颜姨娘为了嫉妒给自己下蛊,那么,碧药会不会也是为了嫉妒而给卢夫人和纳兰公子下毒呢?得不到,便毁灭,可是这样?
她不仅要做他青梅竹马的初恋,还要做他一生一世的绝爱。她杀死了他爱的卢夫人,却仍不能得到他整个的心,于是便连他也毁去,是这样吗?沈菀想她必须要查下去,卢夫人墓碑上的字,和觉罗夫人的谈话,都是上天给自己的暗示。她不能停止这查寻,可是,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巫蛊之事充分证明了颜氏对沈菀的嫉恨是多么强烈到不择手段的地步,那么“沈姨娘与顾贞观在退思厅私会”云云自然也都是颜氏单方面的陷害之辞了,更何况,两个丫鬟也都推翻了早先的供词,指出所有的话都是颜姨娘逼她们说的,根本子虚乌有。
既然真相大白,明珠亦不再追究,提审清音阁妓女与双林寺和尚的话更不提起。沈菀终于又过了一关,可是心里沉甸甸的,就好像谁趁她睡着的时候剖开了她的身体,摘走了原本那颗七窍玲珑纯洁明媚的真心,却换成了一只称砣。她带着那称砣摆摆荡荡的,走到哪里,一颗心也不由自已地荡过来,荡过去,让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红菱、红萼后来被拨入花园清扫茅厕,红菱的舌头肿了大半个月不能言语,每日只能进以流食。等到终于消肿,人已变得痴痴呆呆。红萼更是惊如仓鼠,每有风吹草动便惊得直跳起来,身如筛糠。园中人虽不知究竟,却也从此都知道沈姨娘面子上和气,其实难惹,从此不敢贫言乱语了。韩婶见识了沈菀手段,虽觉未免毒辣,却由此竟破了官大奶奶遭诬陷之案,反觉佩服,从此更对沈菀死心踏地,自然更不会向众人提起审案细节。
府里复又重归平静,惟有沈菀虽然又躲过一劫,却也有几分心灰意冷,只觉自己如此辛苦进来府里,做了纳兰公子的遗妇,然而终究心里有鬼,瞒人瞒己也瞒不过天地,更不知何时又会发作出来,心里暗暗忧戚。
而且她又开始做噩梦了,这回不再是枯井,墓碑,而充满了成群的毒蝎子,黑鸦鸦,冷嗖嗖,发出腥膻的气息,咻咻地向她涌过来。她总是惊出一声的汗,揪着胸口难过得喘不上气来。
她想它们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她,不,不是那些蝎子,而是往事——清音阁的老鸨,双林寺的和尚,碧药娘娘,明珠大人,颜姨奶奶,还有红菱与红萼。他们就像那些无处不在的蝎子一样,无论她躲向哪里,怎样的谨小慎微,他们都不肯放过她,一定要挖出她心底的秘密,就像雷电在雨夜里追击修炼未果的狐狸那样,逼着她现形。
她被迫还击,一次又一次,她杀了和尚,在碧药的逼迫下试图摔死自己腹中的孩子,还给红菱的舌头放毒蝎子,她用一个罪恶去清洗另一个罪恶,用一个秘密去掩盖另一个秘密,她被逼着往前走,离开十二岁的自己越来越远,离开那个只想把一辈子奉献给纳兰词的小歌女越来越远,离开纳兰公子,也越来越远了。
而且自从出了这件事,展小姐就再也没有到合浦轩来,见了沈菀,也是正眼儿不瞧,远远地避开。只有一次,展小姐大约是去通志堂查书,正遇上沈菀在那里插花,两人独处一室,气氛未免尴尬。沈菀赔着笑搭讪,展小姐先是不理不睬,忽然回头定定看住沈菀,一双清澈如寒星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她的心,她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娘没有冤枉你,退思厅的事是真的。说完,拿着书就走了。
沈菀跌坐在椅子上,就仿佛被展小姐的那句话钉在了那里一般。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展小姐的眼神同语气都是那么熟悉,似曾相识。然后,她想了起来,就像那天在这里见到碧药娘娘时的一样。这一大一小两个纳兰家的女人,年龄差了二十多岁,却拥有同样的高贵、骄傲、犀利与冷静,而对于沈菀,也都是同样的敌意与轻蔑。
沈菀战胜了颜姨娘,却在展小姐的一句话下一败涂地,她知道自己是永远失去了展小姐的友谊与敬意,她们本是可以和睦相处的。她得罪了公子的侍妾,得罪了公子的儿女,却生下一个同公子毫不相干的孽种,将他冠以他的姓,以此留住在明珠花园里,活在对公子的记忆与追寻里,这到底是忠贞还是背叛?
她对自己充满了怀疑、审视,甚至鄙夷,她不认得自己了,虽然一遍遍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子,为了复仇。可是如果公子遇见现在的自己,还会欣赏和认同吗?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