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有点模糊。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在哭。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的大门对我敞开,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可现在的我,居然在哭。
大哥走后,我刚刚在电脑前坐下,就接到电话。沈钦言叫我:“阿梨,如果还没睡的话,麻烦来我家一趟。你有钥匙,自己直接进来。”
已经十二点了,他这时候叫我过去一定是有要紧事。我把键盘一扔,换了衣服就冲下了楼,小跑到了隔壁。沈家的前院停着辆梅赛德斯,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安露的车,一路找去,只见一楼的客厅、楼道间和二楼的走廊都亮着灯。
因为帮沈钦言更新过安全系统的缘故,他家的每间房屋我都去过,虽然没有刻意拜访过,但我很清楚二楼的构造,现在亮着灯的是沈钦言的卧室,隐约的说话声从屋子传来。
“……我没想到,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女人沙哑的声音让我一惊,放慢了脚步,踮着脚尖挪到了门口,悄悄往里探望。
卧室灯光很亮,一切细节一览无余。沈钦言的卧室很大。我看到地上扔着精致的女式挎包和两只高跟鞋——一只扔在门口,一只歪躺在卧室的地毯上。安露坐在单人沙发里,把脸埋在膝盖中,轻轻说:“沈钦言,你娶我吧。”
——什么?娶、娶她?
沈钦言没有做声,只是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安露扬起一张疲惫过度的脸,用梦游般的视线盯着沈钦言,“当年,学姐出国前,托付我照看你。可没想到,这十多年居然是你照顾我。男人就是占优势,这十多年你居然一点都没变,可我却老了。”
沈钦言拿过茶几上的水杯递给她,温言道:“你的酒实在喝得太多。”
安露怔了许久,在灯光下她的脸惨白一片,再也没有电视上的光彩。她静默了半晌,接过玻璃杯一仰头,喝酒一样把水喝得干干净净,“早知道当年应该听学姐的话……我啊,到底是为什么会错过你这样的好男人啊……”
沈钦言叹了口气,“别说傻话了。”
“这么多年过去,付出这么多,居然什么也没得到。你说还有比我蠢的人吗?你现在因为杜梨,也要离开我了是不是?”
沈钦言轻轻叹息,“你不用想太多,我不会离开你。”
我觉得热血冲上了头顶,可身体却发冷,僵直在卧室的门口不能动弹。
我失去了时间意识,分不清是几秒钟之后还是几分钟之后,屋子里的两人先后留意到了我。
安露从膝盖上抬起脸的时候,看到我,在说出任何话之前,就捂着嘴直接进了卫生间。沈钦言则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我,脸色忽然一变。
找不到任何语言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呆了呆,麻木地转了身要走。沈钦言大步走过来一把拉住我,双臂犹如铁箍,把我死死扣在怀里。他抱住我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委屈,酸楚就像井水那般,从心口开始泛滥,直接冲到我的喉咙鼻尖。
我并非一开始就怕狗。
很小的时候,我家养过一条名叫“白狮”的萨摩耶犬,雪白雪白的,非常可爱,如毛球一样。我跟着妈妈,很细心地照顾它,直到它从二十厘米长到五十厘米,由可爱变得矫健英勇。它从来都很喜欢我,老是围着我打转,十分贴心地蹭我的腿。冬天的时候,让我抱着它暖和的身体取暖。可某一天,只有我和它在家,我在电脑前废寝忘食,忘记给它喂食,更不记得带它出去散步。它在我身边转了半晌,忽然变了脸,冲着我的小腿肚咬了好大一口,生生撕下了半个手掌大的皮肉。我的腿顿时血流如注。
那时候我不过九岁,疼痛让我眼前发黑,连声惨叫。白狮咬了我之后用风一样的速度跑下楼去,留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满手是血,一边哭一边给妈妈打电话。
它很快被爸爸妈妈送走了。自那之后,我家里没有出现过任何宠物,连金鱼都不养。人家说狗是最忠心的宠物,认准了主人就终身不再更改。我惨痛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都是人们一厢情愿的说法。
我对它那么好,可它一转身就背叛了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不起,别走,我可以解释。”沈钦言的力气大得惊人,不论我如何挣扎,他却纹丝不动,仿佛脚生了根,长在了地上,“十秒钟,给我十秒钟。”
我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解释个屁,我才不想听。
沈钦言松开了手臂,伸手抚着我的脸,一字一句道:“杜梨,我爱你。”
我不想满脸是泪的时候听到他的表白。
沈钦言伸手擦掉我的眼泪,说:“安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她这么多年没有一丝逾越。她最近遇到了一些私人的烦心事,今天晚上喝醉,心情很糟。我让你过来就是想让你帮忙劝她。对不起。”
我仰着脸看着他的面庞,他的脸有点模糊。我这才意识到,我居然在哭。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我曾经认为,这个世界的大门对我敞开,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可现在的我,居然在哭。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说谎,即便我从事的是一个需要用大量谎言来粉饰的职业。但我沈钦言,从来没有骗过你。安露从卫生间出来之后,你可以去问她。”
他的手停在我的脸上,额头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上。
“对不起。阿梨,对不起。”
他拥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卫生间里忽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沈钦言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变了脸色,抓着我的手把我按在沙发上,“你等我一分钟。”
他大跨步往浴室去了,我迟疑了一秒,犹豫地跟上,只见安露光着脚靠墙瘫坐着,一只手撑在地砖上,竭力不让自己完全瘫在地上。她憔悴得匪夷所思,双肩因哭泣而颤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扯碎后又胡乱缝起来的布娃娃。卫生间里全是浓郁的酒气,让我呼吸一窒。
沈钦言一言不发,躬下身把她的手臂抬起来搭在自己肩上,抱着她的肩膀扶她站起来。安露站了起来,就看到杵在洗手间门口发傻的我,她低下头苦笑了一下,伸手抚上了额头,难堪地挡住了脸,“这下好了,脸都丢光了。”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绕到另一边,想扶她起来。我头一次知道喝醉酒的人居然这么沉,不但沉重,而且好像没有骨头,所有重量都朝我压来。我脚下一个趔趄,居然有些扛不住。
在我们齐心协力之下,沈钦言把她扶到卧室中,在刚刚那张沙发上安置下来。
安露现在镇定多了,和刚刚在卫生间里那不堪一击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苍白发青的脸上浮起了微笑,“阿梨,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什么?”
“你有略大一些的衣服吗?适合我穿的运动衫之类的。”
常常上镜的人通常很瘦,安露也不例外,她比我略高一点,但胖瘦程度相差无几。我别的不多,衣服却有好几个柜子。
“噢……有的。”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带一套给我?”她苦笑,指了指她身上皱成一团也湿漉漉的套装,“等我换身衣服后就回家。”
我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搞得找不到北了,晕乎乎地回了家,带着两套衣服回来。安露刚洗完了澡,裹着浴巾吹头发;我敲敲门,把衣服送进浴室,等着她换好衣服出来。
沈钦言站在窗边等我,我朝他走过去,他轻轻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斟酌着说:“阿梨,刚刚的事情,对不起,我不想让你哭。你看到的那一幕,或许很暧昧,我很抱歉。”
我呆呆地说:“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我刚刚真的很难过……”
沈钦言抱着我,说:“我知道。”
他顿了一顿,轻轻吻了我的额头,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浴室门开了,安露穿着我的运动衫出来了。她正用毛巾擦着头发,朝我走过来,最后坐倒在沙发上。
沈钦言温言道:“如果你清醒的话,拜托帮我这个忙,跟阿梨解释一下。”
她最后揉了揉头发,把毛巾扔在沙发扶手上,拍拍另一只沙发,“阿梨,我今天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权力知道实情。”
洗了澡之后她气色比刚刚好得多,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得发青,但眼神不再是一片混沌。
我犹犹豫豫走到她身边,坐下。
安露对我侧过脸,明明她刚刚醉得不堪一击,可此时却是一副端坐在镜头前宣读新闻时的冷静表情,“是,沈钦言没骗你,我们的确不是男女朋友。我们连手都没牵过。这是因为,我从来也不喜欢男人。”
我呆若木鸡。
半夜三更被雷劈到应该就是我这种感觉了。
“社会上对我这样的人向来是‘不问、不说’,我所从事的职业对性取向问题非常敏感。同时,我的家庭不允许我这样的异类存在,所以我需要一则显得我很‘正常’的新闻。”安露用格外冷静的语气开口,“我最近经常来找阿沈,有两件事情,一是我一位朋友写了个剧本想找他出演,我一直在游说他;二是,我的那一位可能有外遇。”
我的智商从来都很够用,但自打我认识了沈钦言之后,智商一路下降,现在几乎快变成负数了。我觉得呼吸困难,一字一句地反问:“不……喜欢……男人?这,这是什么意思?”
安露叹了口气,伸手搂住我的肩膀,“也就是说,相对沈钦言而言,我更喜欢你,即便他有一副非常好的皮相和相当不错的人品。这样,你懂了吗?”
她坦白如此,反而逼得我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安露一只手支着头,面无表情看着我,“好了,你现在也知道我的秘密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的高智商在这个紧要关头终于发挥了作用,我跳起来,连连摇头。
“安露姐,你的事情,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饶是安露那么疲惫,闻言还是一笑,拍了拍我的手,又看向沈钦言,“我头还是昏沉沉的,麻烦你送我回家吧。总不能再在一个屋檐下吧。明天被记者抓到了又有新闻可写了,要知道你我正在闹分手呢。”
其实早已住过吧。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打了个转,却并没有说出口。经过今晚一役,我觉得自己的情商大幅度提高。安露不外乎是因为顾虑我在这里才提出要回家。尽管已经解释清楚,但我知道她这仅仅是在跟我表态,她的的确确和沈钦言没有那方面的关系。
沈钦言略一点头,灯光下他的疲惫根本没藏住。我看了看表,现在早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家又这么疲劳,开车十分累人。
“安露姐,不介意的话,去我家睡觉吧。”
大抵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建议,两个人一起看着我,沈钦言道:“这样也好。”安露看我半晌,露出苍白的微笑,“好,那就打扰你了。”
我把安露安置在我家的客房里。我家东西很齐,床上用具和洗漱用品,甚至内衣都备有全新的,绝对可以让安露感受到酒店式的服务。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我给她找了条干毛巾擦头发,又把室温调整到合适的温度。
“你想得很周到。”
“是我妈妈想得周到。以前,我家常常有客人来访,有时候还会住下来,所以什么东西都有备用。”
“你家很温暖。”
“嗯?”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虽然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但这大屋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仍然看得出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家庭。”
这话倒是没错,但我不懂她为什么产生这种感想。
安露轻轻笑起来,“今天真是被你看了我最糟糕的一面啊,以后也没脸在你面前充大姐了。”
“不会的,人总有难过的时候。”我脑子中闪过大哥刚刚那怅然的表情,下意识顿了顿,“安露姐,我不会因为这个看低你的。说真的,我反而觉得你像真人了。以前你总是坐在屏幕后,又聪明又高贵,和沈钦言看起来般配得很,和我完全不是一国的。”
“谢谢你的称赞。其实,不过是外表光鲜灿烂罢了。”
她笑了笑,走到阳台上的躺椅坐下,我担心她,也跟了出去。夜风从我们的脸颊掠过,就像夜晚缠绵的呼吸。
她歪靠在躺椅的垫子上,“你家是做什么的?”
“呃,我家有间小会计事务所。”
“哪家?”
“盛宣,可能安露姐你没听……”
她低声笑起来,打断我的话,“盛宣还是‘小’事务所?我听说前阵子CEO换人了,和你什么关系?”
我老老实实说:“是我大哥。”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据我所知,盛宣做事风格很稳妥,人才也很优秀,在业界口碑很好。”
“我不太清楚,”她含笑盯着我,我忙着补充,“之前负责人是我爸爸,现在是我大哥,有他们在,我不用操心。”
“所以啊,沈钦言会被你吸引也是正常的。”
我拿不准她这话的前后逻辑,干脆不说话了。
她说:“我听说你电脑技术不错,能不能帮我个忙?”
“安露姐,你说。”
她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号码,递给我,“我想监控这个手机号码的短信记录和通话记录,你可以做到吗?”
我看着屏幕,号码的主人叫“文清”,相当美丽的名字,大概其人也相当漂亮。安露是希望我窃听她的手机吗?我看了看手机号码,又看向她。
“做不到?”她说,“这应该很简单吧?”
“是的,这确实简单……”我迟迟疑疑地说,“但是,安露姐,这样不好。”
“怎么,不愿意帮我吗?”
我真心实意地说:“安露姐,我见过不少侵犯隐私的事件,下场都不太好。”
她看着我且笑且叹,“你啊,和沈钦言那个家伙真是一国的,在这种事情上有着诡异的道德感啊。”
我摇摇头,“安露姐,做我这一行,必须要有道德感和责任感。”
一般人通常想不到现在的计算机安全领域多么脆弱,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世界上像我这样级别的安全顾问虽然不多,但也总有那么一群人以破坏为乐。如果大家都凭着自己的能力随心所欲地去破坏网络世界的秩序,不知道会捅出多么大的娄子。
“在我看来,道德感之类,更像是托词,”安露说,“世界上这么多事情,哪有这么多理由呢。关心则乱,我不是电脑,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维持理性的思维。我想知道真相,不论方法多么恶劣。”
“想知道真相的话,直接去问她不就可以了吗?”我有些疑惑。
安露微微笑了,“你以为人的隐私那么好触及?”
她并不需要我的回答,悠悠一声长叹,“生活和做访谈节目截然不同。我希望我的嘉宾说真话,并为此做了大量的背景调查,因为说真话的节目最好看。但说到底我不关心他们。就算他们说假话,那又怎么样?节目好看就可以了。
“向关心的人提出问题,不是容易的事情。察觉到对方的心不在焉,于是想知道对方的一切,不论是单刀直入地追问还是间接地试探,引起的效果都是惹人生厌、引起愤怒……对拥有秘密的人来说,尤其如此。
“就算对方回答了,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听到的答案是真的?如果对方是撒谎成性,编出了一个个完美的故事呢?
“因为种种顾虑,对许多人来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询问。一旦真的问出来,会不会被认为疑心很重,会不会被对方讨厌,会不会无可挽回……因为太在乎,不得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变得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她笑容怅然,让我想起了今晚姚瑶对大哥激烈的责问。没错,这番话也完全适用在大哥和姚瑶的身上。人到底不是计算机,输入指令,就会给出答案。随后我又想到沈钦言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那一幕……即便已经得知真相,可一想起那一幕,心口还是酸涩难忍。
我呆呆想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想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安慰她。原来感情居然会让人这么痛苦无奈,谁的安慰都没有用。
“我本想说,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这种心情,”安露端详我的脸,“现在看来,你已经有些理解了吧。”
我点头。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阿梨,我真心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理解这种心情。”
安露放在小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瞥到来电人是“文清”,安露盯着那两个字几秒,然后拿起手机,果断关机,屏幕彻底黑下来。
“杜梨,既然你不答应,我不勉强。”安露揉揉肩,对我微笑,“好了,你去睡觉吧,我等头发干掉就睡。今天谢谢你。”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被安露叫住。她背靠躺椅,没有回头,但声音慢悠悠地浮起来,在白莎道的夜空轻轻盘桓。
“对沈钦言,你完全可以采用第一种办法。不论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情,都可以直接问他。他会回答你的每个问题,你也可以相信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