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矗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一路上,我和大哥都没做声,我在想沈钦言会跟姚伯父姚伯母说些什么——畏罪逃跑?和姚瑶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咬着指甲想,他们家庭关系那么恶劣,会不会上升到暴力事件?
半小时后我给沈钦言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离开了医院,现在去了电影公司。
至于和姚伯父姚伯母谈得怎么样,他的回答是:“毫无进展。”又呼出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哥比我耐心好得多,根本不在车上谈起此事,也没给姚姐姐打电话。直到我们回了盛宣,进了办公室,大哥把西装一脱,才道:“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大哥问我,我自然知无不言,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转告给了大哥——姚瑶和沈钦言是没有血缘的继兄妹,两人当年积怨很深,沈钦言出走的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姚瑶。只是在说起“姚瑶找人跟踪并勒索沈钦言”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沈钦言和姚瑶关系明显对立,而其中一位是我的男朋友,另一位和大哥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俩的立场,好像也对立起来了。
果然大哥听罢,神色复杂难辨。
他靠着椅背沉思半晌,摇了摇头,“姚瑶不会去勒索沈钦言。”
我坐在他的办公桌前,从挎包里翻出笔记本,开机,调出页面,放在大哥那张三米宽的办公桌上,“我黑了那人的电脑,你自己看。这是姚瑶自己的签名,不可能是造假!”
大哥扫了屏幕一眼,揉了揉太阳穴。
“我不是说雇用私家侦探是假,但勒索这事,多半另有隐情。”
“可是我——”
大哥摆摆手,制止了我的话语。
“她雇了侦探调查沈钦言,查到了你,因此,她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沈钦言是你的男朋友,”大哥手指敲着桌面,继续道,“一周后的周末,你在白莎道遇到她,她正在敲15号的大门,并且说是我让她去取文件;和你分开后,她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父母来了静海,无法见你和你的男朋友了。当晚我和你们吃过饭之后,她给我打了电话约我出去,跟我分手。”
“嗯……没错。”
“她会跟我分手,情绪非常不稳定,当时我以为是我的错,”大哥重重靠上椅背,“现在看来,她是不想跟沈钦言碰面,才同我分手的。”
“沈钦言说,他和姚瑶积怨很深,看起来姚姐姐对他也是讳莫如深。”我说,“一个屋檐下的继兄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世界上不是每对兄妹都是你我。”
沈钦言也这么说。
“他们两人不愿意相见的原因很多,”大哥淡淡地说道,“但勒索的事情,应当和姚瑶无关。勒索,是威胁和示威的表现。如果她真的想要威胁沈钦言,会直接提出‘我们俩不需要见面’‘再见面时我们装陌生人’这种要求,而不是钱。姚瑶真的在乎钱的话,也不会跟我分手了。”
不得不说,大哥分析得很有道理。
“但沈钦言坚信是姚瑶指使的。”
大哥瞥我一眼,“你说过他们积怨已深,人的偏见若在,是绝不可能理智地去判断一个人的。”
我皱着眉头仔细琢磨。
“不管怎么说,勒索是犯罪,”大哥拿起电话,“应当报警。”
我眼角一跳,一把按住他的手,“不用打电话了……他已经在监狱了。”
大哥起初还没回过味,说了句:“你怎么知道?”忽然神色一凛,盯着我,“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声。
大哥一拍桌子,怒气如排山倒海般迎面而来,“杜梨,装什么哑巴!”
瞒是瞒不下去了,我舔了舔嘴角,小声道:“我,我在他电脑里放了份……嗯……比较重要的文件……他现在……估计已经被安全局的人带走了……恐怕没个一两年……出不来……”
“杜梨!”大哥气得离座而起,“你用你的技术去诬陷人?!”
“怎么,怎么算诬陷……”我声音刚刚大了几分,又跌落下去,“勒索的罪名……在法庭上也要判个好几年的……我,我还便宜他了……”
“那应当由法律来断定,”他阴着脸,气得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而不是你自己私设法庭,肆意妄为!”
“我只是惩罚他一下……”
“肆意妄为的结果是引火烧身,你知不知道?”大哥盯着我,“你不可能每次都避开!”
“……不会的,”我小声嘀咕,“安全局查不到我。”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哥终于冷静下来。
我垂下脸,半晌后开了口:“我知道的……我不应该这么做,但那时候,我气坏了,加上以为沈钦言要跟我分手……”我垂着头,喃喃低语,“就算分手了,我也不想给他留下后患和威胁,所以……用了一些极端的方式……”
“阿梨,你还真是……”大哥长长呼出一口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为了沈钦言,连自己的底线都给毁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在他没机会继续骂我,因为他的手机响了。
大哥一把抓起手机,和电话那头的人开始说话。
“对,是我。她不在我这里,怎么了?”大哥脸色剧变,“什么!不见了?!我马上查一下,您别着急。”
大哥挂了手机,对上我的视线,“姚瑶失踪了。”
姚瑶本来是在医生休息室输葡萄糖,一瓶输完后,姚伯父再去休息室看姚瑶,发现她不在房间内。医生护士说她神色匆匆,一个人下楼离开了。姚伯父担心她的身体,拨打她的手机,可她关机。随后姚伯父联系她的工作单位和同事朋友,自然也包括了我们,得到的消息都是没看到她。
姚伯父随后报了警。因为除了姚瑶身体不好的原因,沈钦言出现在病房对她的刺激很大,怕她一时想不开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但警察认为,她只是离开了医院几个小时,手机也许是因为没电而关机,压根算不上什么案件。警力有限,他们现在分不开身。
虽然刚刚被我们兄妹撞见姚家的家庭纷争十分尴尬,但姚伯父此刻也没有办法,询问了能想到的每一个人。
我也觉得警察的话有道理,姚瑶是个成年人,还是律师,离开几个小时没关系。
“姚伯父是刑事法官,他坐在法官席上的时间比你年龄还长,”大哥连头都没抬起来,按铃叫助理小姐进屋,“不能忽视一个和犯罪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的直觉。”
我“哼”了一声,“姚伯父太紧张,你看他今天对钦言的态度,哪里像个法官,简直……简直就是恶劣到了极点!”
大哥没做声,凝眉沉思说:“你先给沈钦言打个电话,问问他在哪里。”
“哦……他下午说去电影公司了。”
“我让你打电话就打!”
我被大哥凶狠的态度吓了一跳,只能打了电话。
是南姐接的电话,她说沈钦言正在和制片人说话,半分钟后又把手机转给了他。
我把事情的原委一说,他听罢大为震惊,沉默了好半天,又道:“失踪?她没有找我。”
我告诉大哥,姚瑶没有去找沈钦言。
大哥在屋子里踱了几圈,下定决心似的看着我,“用手机定位查一下。”
“可是姚姐姐没有开机。”
“我知道,”所谓关心则乱,大哥明显影响了情绪,语气有些急躁,“但可以在她开机的第一时间就知道。”
我反抗无效,只能按照大哥的意思去做——我想,其实大哥和我也一样,特别关心一个人的时候,也就不在乎所谓的标准和底线了。
姚瑶没有开机,但是我查到了她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关机的。关机之前的最后一个地方是艾瑟医学中心外两百米的路口。大哥分析着卫星地图,认为姚瑶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没有通知父母独自离开了医院。
“她没有开车来,是走路到了医学中心大门外,”大哥指着屏幕,“两百米是路口,出租车来往很多。她上了出租车,然后关掉了手机。”
我跟肖扬打了个电话。
他正和同事在外面吃晚饭,我解释了失踪事件后他“嗯”了一声,说半小时后把那个路口的摄像头的视频发给我。
“谢谢了,学长。”
他很迷惑,“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只是尴尬地笑。
“对了,”肖扬说,“今天同事让我处理某位调查对象的笔记本。”
我安静地听着。
“笔记本本身不重要,罪证确凿,”肖扬的语气犹如电脑发声般古井无波,“但有意思的是,审问的时候,他招供自己常常利用职业便利勒索被调查人士。比如,他最近勒索了一位著名的演员。”
我轻声说:“谢谢你,学长。”
“嗯。”
一个小时后肖扬发给我视频记录,记录显示的是下午五点,姚瑶上了一辆出租车。而出租车的GPS记录显示,她在车上坐了三个小时,漫无目的逛遍了静海的大街小巷,最后在海边的某地停了下来。那之后的信息就再也查不到了。
大哥抓起衣服,“走。”
“去哪里?”
“海边。”
去海边的一路时间很长,司机把车开得很快,我和大哥坐在后座,我膝盖上搁着我的小笔记本,没事就看看姚瑶是否开了手机。
静海有着弯弯曲曲近三百公里的海岸线,百分之三十的地段都有着极为优质的海滨沙滩,在南段尤其迷人——港湾九曲十八拐达到五十多个,沙质洁白松软、海水清澈见底。在沿海的海滨大道旁,分布着许多错落有致的私人别墅。我们到达出租车停下的地方,恰好就是港湾的中心海岬地带。不论从哪个角落看出去,都可以看到弯弯曲曲的海滨公路和一组组别墅和度假小屋。
我们下了车,我环顾四周大惑不解,“姚瑶姐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是十月了,这种季节在海滨度假的人不多,但极目远眺,黑漆漆的夜色里,远近还是有十余栋房子亮着灯。两盏孤寂的路灯光洒在海滨的路上,照亮了岸边的海浪。海浪就像前赴后继的士兵,一个个牺牲在岸边的礁石上。
温柔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大哥的头发,大哥说:“一栋栋找找看,从最近的找起。”
我的笔记本叮咚一声响。
我翻开笔记本,定睛一看,“咦,姚姐姐开机了。”
她的手机显示的地址距离我们所在的海滨大道三公里,我获取到坐标,输进车子的导航系统,一分钟后手机再次关机。应当是她临时开了手机与人联系,这个消息让大哥明显松了口气,能开机关机,说明姚姐姐还有着自主意识,至少能活动。
三公里的距离只是一瞬。
车子尚未停住,我就看到路边百米处的灌木林里,有栋小巧的度假小屋,屋旁树木和植物蔓生,在月光下朦胧清幽。
“去看看。”
我挽着大哥的手臂,沿着海边小道朝度假小屋走过去。走得近了,越发觉得这小屋外观玲珑可爱。我可以看到窗户打开着,海风吹得蓝色窗帘呼呼作响,轻轻打在木头窗格上。
再近一点,隐约的说话声沿着风声传来。
“……装晕厥,还是以前的伎俩。”
“……我没办法,杜哲也在……”
“……我本不想跟你计较以前的往事,但你居然请了私家侦探跟踪勒索我?”
我一呆,那是沈钦言和姚瑶的声音。
我直觉想要加快脚步冲到门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户下。”
小屋建在离地约七八十厘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户底线和大哥的头齐高,屋内的人只要不站在窗边往下看,是绝对看不到我们的身影的。屋子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
“……勒索?”姚瑶猛烈地反对,“不不,不是的!我没有让郭毅这么做。”
沈钦言没有回答。
可怕的安静之后,姚瑶的气息几乎都要消失了,声音微弱得似有似无,但理智还在,说话也有条理。
“我看新闻,说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会不会有新的女朋友。我雇用了郭毅,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后就解约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没有骗你……当年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他是私家侦探,有办法查到一些细枝末节……”
沈钦言平静地说:“你果然会否认。”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体,站在树丛中努力踮着脚尖往屋内看,结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灯和墙角的壁柜。
“你不信我吗?”听声音,姚瑶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么程度,才会再次信你?”沈钦言笑了起来。我了解的那个沈钦言向来面瘫,脸上表情极少,说话时声音也不高,总是那么低沉悦耳。此时他的笑声里,却露出了浓浓的讥诮和嘲讽。
“这次是真的!我真的没有骗你。”
“一个说谎成性的人,还以为自己的话有可信度?”
沈钦言忽然出现在窗户前,矗立在落地窗边,灯光落在他冰雪般的侧脸上,宛如一个难解的隐喻。
我吓得一缩。
但他侧着脸,显然没看到贴着墙的我们。
他沉沉开口:“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你陷害被迫离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瑶的哭声那么惨,“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你想一想,当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泄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么爱他,他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谅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来,我紧紧揽住大哥的手臂。
“我并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俩还是跟当年一样卑鄙,”沈钦言静了半晌,“我当年被你陷害而离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现在连探病都做不到。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
“当年的事情,沈钦言,对不起。我当时没有办法,我也只有十五岁,什么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怀孕的话,会打死我的……”她哭起来,“爸爸发脾气太可怕了,我只能说孩子是你的……对不起。”
大哥的身体僵住了,我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传来,浑身上下宛如结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后,沈钦言低声道:“因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毁掉我的大提琴,不让我学音乐?我就活该因为你肚里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为你是姚瑶,我就应该被牺牲?”
“……我知道,我不对……这么多年我并不好过。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都要跟着你?我终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宽恕。我不想背着罪孽和杜哲过着幸福的日子,”姚瑶失声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后,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怎么会勒索你?”
听着她凄惨的哭声,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句话。
记忆说“我做过那事”,骄傲却说“我怎么会做那种事”,两者互不相让。所以,记忆中记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却的事情。
“沈钦言,你没反思过你自己?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姚瑶的声音在夜空里听起来格外凄惨,“你高傲又自负,仗着自己的才气,看不起我们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对你也不好,但你从来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你早出晚归,只在乎你的大提琴,从小到大和我们同桌吃过几次饭?我一直想主动跟你示好,可你仅仅因为我和你讨厌的男生关系很好就认定我很奸诈,从不跟我说话。你根本不知道你看我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样子,我进你的房间被赶出去,跟你借本书,你连眼角余光都不会给我!你宁愿在外人面前拉大提琴,也不在自己家里演奏一分钟……”
姚瑶抽泣着,这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沈钦言,这么多年来,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觉得自己又无辜又清白,有着无上的优越感,面对杜梨的时候自然可以无所畏惧。而我们所有人,都是残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该在你面前被你骂得体无完肤,活该应该和杜哲分手,落得独自终老的下场。对吗?”
极度的静谧下,明月悬于天空,如一幅淡墨的水彩画,只听得到昆虫的夜鸣。
“和你之间的这些事,我会选择性地告诉杜梨。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告诉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现在早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也牵扯到了他们兄妹。他们知道真相后,不可能不对他们产生负面影响。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点伤害。糟糕的兄妹,我们这一对已经足够了。如果不是因为被勒索,我根本不会来找你。”
姚瑶的哭泣渐止。
“沈钦言,勒索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们明天去找郭毅对质。”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沈钦言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情,告诉我妈妈当年的真相。”
“……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姚瑶轻声说,“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这屋子里有摄像头吧。”
沈钦言没有回答,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他走下台阶,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好长时间。他浑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长的身影笼罩在淡青色的光泽中,像一幅美极了的写意人物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心事。
我和大哥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恢复,我们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
大哥轻轻叹了一声。
我揽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传递到他那里。
海边的夜晚,呼吸声居然大过了海浪,清晰可闻。沈钦言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应该把自己藏起来——但早就来不及了。矮小的灌木丛实在挡不住我和大哥两个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滞了三秒钟,然后大跨步朝我们走过来。
他哑着嗓子问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们都听到了吗?”
我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说:“钦……钦言,我不是想要跟踪你,因为姚伯父给我们打电话说姚姐姐失踪了,我们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这里。”
他摇摇头,“不,没关系。”
他转向大哥,摊开手心,那是张存储卡。他一语不发地掰断了存储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没想明白这是什么,看到他这个动作,终于明白了这大概是屋子里的摄像器材的存储卡。这个过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话都没说。
大哥一句话都没说,只挥了挥衣袖,抬脚走进了度假小屋。
沈钦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很想哭——在沈钦言面前,我哭过三次。前两次是因为委屈和辛酸,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想哭。
我哑着嗓子说:“知道真相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沈钦言牵着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里的汽车,“我们回家。”
“可是,我担心我大哥……”
“我们去车里等他们出来。”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钦言打开了暖气,在我说话之前,先开了口。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
“……差不多都听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从来也不喜欢姚瑶。
“我十七岁时,姚瑶十五岁,她意外怀孕了,流产时被熟人撞见,她吓坏了,就告诉我母亲和继父,说我强暴了她,孩子的父亲是我,她为了不破坏家庭团结,一直忍受着。”
“你继父相信了她?”
沈钦言沉默了半晌,“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继父和我母亲都宁可相信她而不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这么多年,我正如她所说,觉得自己无辜而清白,”他低声说,“现在被姚瑶当头棒喝,才知道,我也有错。排斥是互相的,是一种你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恶性循环。我讨厌姚家的所有人,讨厌我母亲改嫁,打心眼里讨厌他们。他们自然也讨厌我。我从未给过姚家人一个好脸色,而姚瑶却快快乐乐地叫我母亲‘妈妈’。我的憎恨就像岩石那样露在地表,冷漠日复一日地积累,厌恶年复一年地增加……最后爆发出来,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我想,我能理解这种情绪。
他就像《众里寻他》里的那位心理医生,被困在记忆中的城市,孤独地守着那唯一的真实,并且永远难以释怀。
“下午的时候,我本以为你大哥和她已经分手了,我的顾虑就小很多。所以想带你去和姚瑶对质,让你从她那里知道真相——我自己的辩白未免太无力了。可后来我看到她和你大哥一起出现……”
我点点头,把下午发生的乱糟糟的一幕的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
沈钦言以为姚瑶和大哥又和好了,因为不想影响我和大哥,因此忍而不发,恰好姚瑶晕倒了,质问显然不可能持续下去;而姚瑶本来就紧张,看到沈钦言出现在病房,顾虑到大哥在场,害怕他揭穿当年的事情,因此干脆装晕。
“我知道她是装晕,于是给她发了信息约她今晚在这里单独见面。我们总要谈清楚。年轻的时候,出于义愤而出走,却没想到,这一出走,在我继父和母亲看来,和畏罪潜逃无异。我不能再被误会十年。”
他说得对,人生中根本没有几个十年。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握住他的手,“那不是你的错,是姚姐姐的错……但是……”
“什么?”
我低声说:“我觉得姚姐姐已经改了,勒索的事情,真的不是她让郭毅做的。还有,郭毅已经不能再勒索你了。”
沈钦言目光一闪,“你做了什么?”
我抿着嘴不予回答。
他想说什么,但最后终究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了我。
“下不为例。”
“嗯——”
当年的正确和错误,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我的行为的正确与否,也没有答案。答案也许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之中。而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用记忆、失去和爱情这些看不见的锁链连在一起的,纠纠缠缠,直到永远。
后来,我看到大哥和姚瑶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背着光,神色都不分明,他们慢慢走到了海滨大道旁,上了车。我们的车子紧随其后,一路往市区驶去。
夜晚海边露水很重,窗户上凝结了一层白雾。
回程的路上,沈钦言开着车,他开车还是那么稳,穿过了跨海大桥。而我,不知不觉中靠着座椅睡着了,并且睡得很好。
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了颠簸,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到了家。沈钦言正背着我上楼,他的步子迈得很稳。明明可以自己走路,可我就是不想下来,我抱紧了他,把头埋在他的脖颈上,就是不作声。
他忽然说:“杜梨,此生能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不是的,”我贴着他的耳边,“我才是最幸运的那个。”
“你会陪着我?”
“会的,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