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逐离走后,大荥果然重陷战火之中。
沈庭蛟第二日就发现了那丝绢的秘密——他发现绢尾以同色丝线绣着一道暗纹——长白山。那丝绢绣样其实很普通,然细看下来,内种虬枝蜿蜒,走向分明就是长白山的山势图!沈庭蛟与何简反复比对,最后尽皆悚然——莫非传说中的宝藏,其实是在长白山?
大荥与突厥正式开战,这笔坑人无数的宝藏竟然真的埋藏在长白山,它解决了粮草问题,但沈庭蛟忧患仍是颇多。他的将领太过年轻,缺乏行军打战的经验。事情不如预计的顺利,前方战事也是胜败相兼。沈庭蛟焦头烂额的时候经常接到殷逐离从各国发来的信件,上面无一例外都是四个字——安好,勿念。这些信件有的来自吐蕃,有的来自大月氏。一个月有三四封,他抚着这些信件,挺过大荥最艰难的阶段。
何简曾经主张过割地赔款,行和亲怀柔的政策。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无疑是缓和矛盾之举,但沈庭蛟断然拒绝。仿佛有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他,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再见面,那个桀骜的家伙会如何嘲笑他这个软弱无能的帝王?
他亲赴战场,登上城头督战,告诉所有将士,他宁做亡国之君,绝不割地乞降!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大荥军民却空前团结,军队士气不论胜败一直不曾低落。一年半以后,突阙国力耗损不小,不再大规模进攻,只能搞些小打小闹的骚扰战。
而殷逐离的信件慢慢地开始减少了,由初时的一个月三四封变成一个月一封。两年后,大荥重新安定,沈庭蛟再也没有接到殷逐离的只言片语。连沈庭蛟都觉得她仁至义尽了。他像殷逐离一样保护着殷家,这个几经风雨的大家族仍旧经营着自己的商铺,诸事照常,未受到任何波及。其实连殷家的宅子也没有人敢动,仍维持原状。
沈庭蛟保存着殷逐离的每一封来信,上面这家伙有时候用颜体,有时候用隶书,有时候用柳体,甚至有一封用的吐蕃语。可以预见她的生活像这些丝绢一样,日月依旧但多姿多彩。
沈庭蛟从不提起她,只是偶尔仍不经意看见她,或者懒懒地靠在床头看书,或者在书案前埋头临字。他知道这是个白眼狼,一旦放出去就从来不想家,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起这样的她,今天吃雉鸡明天煮天鹤,上午在发间别几根孔雀翎,下午在衣上缀雉鸡五彩的尾羽。他终于理解了那些昏君,为什么能够抛舍万里河山,剖心挖肺,只为博一人欢心。
沈庭蛟一直不提起纳妃立后的事,而朝中诸臣却渐渐等不得了,每日里催促的折子堆积成山,不少家中适龄女儿的臣子更是四处蹦跶。何太后日日在宫中设宴,专门宴请各大家族女眷。后宫日日笙歌,美人如云,但当第三百六十二幅画像被束之高阁后,便是她也再按捺不住:“以前你总说大荥国不富、民不丰你就不纳妃。如今政治清明,国家百姓虽不富裕却也算是蒸蒸日上,你到底什么时候才纳妃?”
沈庭蛟通过四届进士科的科考很选拔了些人才,如今朝中青年才俊都是他的人,傅朝英和薛承义也被放了出来,只是俱免去实权。傅朝英得了个铁帽子王的爵位,在长安做个富贵闲人。而薛承义如今被削去封地,软禁在长安,倒是傅朝英经常溜去看他,二人斗鸡下棋,比试一番刀剑,以消磨时日。
“连母后也不能知朕心思吗?”沈庭蛟蘸墨临帖,他每夜都很晚才睡,日日早朝,当日的奏折从不过。众人都说他勤政,殊不知他只是无处可去。只有很累很累了,才能倒头便睡,合眼天明。此时他轻声叹气,“朕不想纳妃了,过个几年,从诸郡王中挑一位德才兼备之人,传位于他吧。”
何太后料不到他痴傻至此,又派人暗访民间长相眉眼与殷逐离相似的女子。这样万里挑一,还当真找了五个,俱是身材高挑,眉眼英武的。她令宫中嬷嬷调教,又装作无意般引沈庭蛟去看。
沈庭蛟确实看了两眼,但见几个女子在嬷嬷的藤条之下循规蹈矩的模样,他一笑之后便再没有传唤几女的意思。
如此耽搁下来,立后就成了大荥的头等大事。诸位大臣们整日里磨牙,催促立妃的折子倒是比启奏国事的折子更多。沈庭蛟取消了大荥每两年一度的选秀,宫中女子也多存了飞上枝头的心思,使了劲往他身边靠。何太后甚至发下话来——所有宫女,不拘出身贵贱,只要能爬上龙床,立刻封为贵妃。
人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然而这些年想要爬上龙床的宫女无一人成功。某将军甚至为了自己的女儿写了一本《龙床疑策》,但一直未能奏效。嘉裕帝的龙床,成了比突厥大营更难攻占的地方。
何简先前一直不言语,最后见众人实在闹腾得很了,始才和何太后商量:“要么……重新再考虑一下殷逐离?”
何太后有一段时日没有再听到这个名字,可这个人却一直梗在她心里。她靠在凤椅上,最终也只是叹气:“只是如今……又往何处寻她?”
何简却似胸有成竹:“若是太后无异议,要寻她不难。”
何太后是真的累了,她像很多年前将沈庭蛟交给何简一样挥手:“先生,哀家老了,这些事不想再管了。人说女生外相,我这儿子也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若是先生能够将她寻回……”她闭上眼睛,思索了许久,“本宫不再过问了,随他们去吧。”
次年岁末,唐隐的生辰,沈庭蛟只身前往长安西郊的陵地,带了一坛好酒。事实上他每年都来这里,虽然这很有猫哭耗子的嫌疑,但他相信只要唐隐葬在这里,殷逐离早晚都会回来。他已经等了三年,但他从来不曾放弃。
唐家人的祭祀已过,唐隐的墓前还摆放着好些酒食。那日下雨,他在碑后坐了下来,倚着冰冷地墓碑,先洒了半坛酒祭他:“有时候还真是挺嫉恨先生,我求之不得的,先生弃如敝屣。可现在,不管是我高居明堂也好,先生长埋地底也罢,终究都只能是孤身一人。”冻雨零星,他着了一身紫色的貂裘,浅浅地饮着酒,“先生,你我也算是同命相怜,我敬先生。”
独饮易醉,况他酒量又不好,一个人慢慢饮到头脑昏沉。
待天光暗,浓雾渐生。他酒气散尽,寒意侵体,被冻醒过来。隆冬的夜晚无星无月,有人踩踏残雪碎冰而来。他侧耳细听了一阵,闻声渐近,不由得紧紧缩在石碑之后,心跳太快,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你终于回来了吗?
细碎的声响停在碑前,沈庭蛟五指紧握,连呼吸都压得极细,片刻之后,浓烈的酒香四溢。沈庭蛟忍着想看她一眼的冲动,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她似在碑前蹲了下来,以袖抚去碑上乱尘:“师父,我久不回长安,你坟头怎么也不长点乱草,这般整齐如新的模样,让人想吟两句诗都觉得不应景。”
沈庭蛟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情景,或许是脉脉相望,或者是相视一笑,可是他听着这久违的声音,突然想流泪。
漆黑的雨夜,她的声音仿佛也沾染了寒凉:“其实走的这些日子,我也挺想念长安的,姆妈天天催着我嫁人。可是突厥的男人吧,一身胸毛也就算了,他们还流行火葬,火葬也还可以忍受啊,可是他们春天死的秋天葬!秋天死的春天才葬!你说这不有毛病嘛!死在他们那儿还得吓我半年才真烧!”
她也靠着墓碑坐下来,那牛毛细雨零星而下:“月氏人吧,吐火罗语难学也就算了,还什么都是以物易物,太麻烦。吐蕃男人呢,一天到晚和牛羊在一起,胸毛比头发还长,黑也就算了,还不爱洗澡!”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净土,在这里所有的伤痛都会痊愈,所有的别离都将相逢。殷逐离在唐隐碑前絮絮叨叨,尽讲些奇趣见闻,沈庭蛟靠在碑后,忘记了天寒。
殷逐离在唐隐坟前待了大半夜,天色将亮时方才离开。自始至终她没有流露任何悲伤,那才是唐隐所希冀的殷逐离,抛开纷扰,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唐隐为情孤独了半生,虽然无悔却终不愿自己的爱徒再步其后尘。
沈庭蛟密令张青追查殷逐离行踪,张青不敢打草惊蛇,只令手下侍卫乔装跟随。殷逐离在长安逗留不过两日便乘殷家商船离开。
沈庭蛟十分恼怒,在书桌上清田黄石雕神兽白泽的镇纸摔缺了一个角:“朕下令各关卡严加留意她,然若不是得知她回长安,朕一点风声都收不到!这些个人的眼睛长来何用!”
何简将那小巧的玩意儿捡起来,倒是若有所思:“陛下,何简空为帝师,这些年着实没有给过陛下任何有用的教导。但今日为师想说一句。”
沈庭蛟对他一直十分敬重,二人也算是共患难,关系自然亲近,听他此言,赶紧道:“先生请讲。”
何简捋捋胡须,神色凝重:“古往今来,鹰眷长空,鱼恋碧水。陛下您只备了华屋玉食,如何留得住一头向往着广袤山林的猛虎呢?”
沈庭蛟犹如醍醐灌顶:“先生是说,应该再准备一片山林?”
何简含笑颔首:“有些大型动物,易放牧,不宜圈养啊。”
波斯。殷逐离前往北部收购皮毛,返回时听人说要猎熊,不免又凑个趣,耽搁了两日。
波斯是个美丽的地方,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大街上的女子面巾覆脸,只露出点了金粉的美目,满眼异域风情。
殷逐离初来乍到时便特别喜欢这边少女的服饰,那鲁带着她几乎遍逛了大街小巷。殷逐离语言不通,那鲁给荐了几个靠得住的翻译,免不了又教她些波斯语。
一来二去,二人的关系日渐亲密,殷家奴仆对他就像对半个主子。
到三月中旬,那鲁过来殷逐离这边,竟然找了一队昆仑奴替她抬了一套编钟,共六十余件,重约两吨。音色不如中原的准,但这东西熔铸不易,殷逐离左右摸摸,颇有些受宠若惊。
那鲁命人将东西抬进去,殷逐离还一头雾水:“那鲁先生,您平白无故送如此大礼,殷某可是无以为报。”
那鲁精通汉语,当下却回了一句:“哪里哪里,殷大当家还可以以身相许嘛。”
他是个严谨的人,突然开这种玩笑,殷逐离一滞,复又笑道:“先生不可开此等玩笑。”
那鲁也知道语出唐突,忙转换了话题:“殷老夫人说今日是逐离生辰,那鲁特地前来道贺。生辰在波斯,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逐离准备了什么?”
殷逐离赶紧摇头:“先生,我从来不过生辰。不过得了先生如此贵重的礼物,肯定得请先生吃顿好的。”
那鲁哈哈大笑,握了她的手往里走:“那在下今天要见识大当家的厨艺了。”
殷逐离低头看被他握住的手,彼时两个人的关系其实已经很亲近,那鲁这个人也不讨厌。可是她必须很努力,才能忍住不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
那天夜里,她同那鲁一起烤全羊,自然仍是敲边钟助兴,小曲唱到“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时,她莫名其妙地想起长安的那个美人。
她觉得这样不行,也就下定决心想和那鲁相处一阵,毕竟那鲁和她也还对味,挺豪爽仗义的一个人。她和喝了三杯,就拷过去划拳。那鲁心思敏锐,见她主动亲近,也是求之不得,借着酒劲就挨近了她。
火光太盛,靠得一近,殷逐离就嗅到他身上的汗味。她有轻微的洁癖,立时先前的决心就散了个七七八八。反正唐隐身上从来没有汗味——即使有,她鬼迷心窍,也会觉得他的汗都是香的;沈庭蛟身上肯定也没有,他冰肌玉骨的一个人儿,若是夏天,一日洗三四次澡也是有的,绝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味道。
殷逐离再没有尝试的胃口,面上倒也滴水不漏,仍是应付着打发了那鲁。
夜间,她照例去殷氏那儿请安,殷氏仍是念叨她的终身大事:“不可再拖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让姆妈抱孙子了。我瞅着那鲁人不错,待你也还实在……”
她刻意给那鲁留着机会,今日殷逐离生辰都没出现。殷逐离被念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偷偷地溜了。她在榻上辗转半夜,想着这烂摊子,居然难以入眠。其实那鲁这个人也不错,只是为什么一想到同榻就一身寒毛倒竖呢?
次日,茶叶行的掌柜过来,说一个大主雇想见见殷逐离。殷逐离换了衣服,随他到货行。因为是卖的中原特产,茶行所在的铺面也是古色古香的中原建筑,殷逐离步入内堂,便见回廊处一人披了白色的锦裘倚栏而立,手上端着一方小茶壶,五指比瓷器细腻。
果然是个大主顾,整个天朝上邦,再找不到比他更大的主顾了。
殷逐离有些尴尬,正思索进退时,那人轻声唤:“文煦。”殷逐离硬着头皮上去,笑意清浅:“原来是九爷,瞧我这狗眼,居然差点不识得了。”
她以为那人会悖然大怒,亦或局促失态,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细细打量她,目光沉静如水:“我们坐下来谈谈好吗?我不想和你捉迷藏了。”
殷逐离吃不准他的来意,按理,二人之间早已两清。她笑得很客气:“九爷不远千里而来,逐离自是应该好生招待。”她回头吩咐茶庄的掌柜,“去订桌酒席,为九爷接风洗尘。”
沈庭蛟缓缓行至她身边,殷逐离觉得他比以前稳了,比如目光,比如步伐,比如姿态。他在廊前的棋枰旁坐下来,语声不惊轻尘:“你走之后,先生同我讲过一番话。”他起身,静静地递出一物,殷逐离低头,发现那竟是她埋在祁连山冻土里的黄泉引。
沈庭蛟神色温暖,“我真以为你去了大月氏,我找了你很久,也想了很多。逐离,若我愿意给你这片天空,而你还在寻求可以庇护你及你家族的羽翼,我们可不可以重新来过?”
殷逐离将黄泉引接过来,沉吟不语。沈庭蛟也不迫他,时隔两年,他已经拥有了一个帝王的气度:“你要守护的是一个家族,与我的所求并不冲突。逐离,若我拜你为相,你愿意同我回去么?”
殷逐离抬头看他,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又笑道:“你当朝中那拨文武官员会答应么?他们不吵翻天才怪。”
沈庭蛟显然早有对策:“我可以将户部交给你,我希望你可以看到我的诚意。”
殷逐离眸中一凝,如果一个徒有虚名的宰辅,群臣肯定不会放在眼里。但是若手握户部,掌握实权,那就不一样了。沈庭蛟捕捉着她眼中细微的神思变化,他必须沉稳,让她知道如今的他,可以依靠:“朝中局势已定,我已可以完全掌控。我对你的感情,你也应该知道。好吧,我承认我爱你,很爱很爱。若你依然要维护你的家族,不管你辗转何处,再不会有比我更适合的庇护者。至于皇后,愿不愿意……都听你的吧。”
这已经是他作出的最大的让步,殷逐离心中有数。外面酒席已经备好,她轻笑:“先不说这些了,草民为九爷接风。”
席间气氛融洽,似乎她不是出逃的皇后,他也不是大荥的君主。二人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殷逐离时不时给他挟菜,介绍些波斯本土的菜色。沈庭蛟心若油煎火灼,但面上不露分毫。
席至中途,一个破坏和谐的人出现了——那鲁寻到殷逐离,极亲热地揽了殷逐离的肩膀:“逐离,晚上我们族长生辰,我可以邀请你作我的女伴么?”
桌上沈庭蛟眯了眼睛,一直盯着他搭在殷逐离肩头的手臂。殷逐离干笑:“那鲁先生,今日怕是不行,今日逐离有客远道而来,实是不能失礼。”
那鲁这时方看向沈庭蛟,他二人在广陵止息是见过一面的,但他并不知道沈庭蛟的真实身份,当下却也皱了眉头:“这位是……”
殷逐离不好介绍,一则沈庭蛟现在是大荥君主,冒然出现在别国的领土,处境危险,不能泄露。二则,她还没想好下一步,也不想做什么表明意图的事。倒是沈庭蛟往她身边蹭了蹭,顺势倚在她身上,像一匹狼敌视侵入自己领土的同类,他眯着眼睛阴森森地看那鲁。那鲁何等聪明的人,立时便知道二人关系不简单。他将搭在殷逐离肩头的手臂收了回来,干笑:“既然逐离今日无暇,在下明日再来拜访。”
殷逐离送他出了茶庄,笑语相送,沈庭蛟喝了半杯酒,出人意料地没提那鲁的事,仍接着方才之事:“你好生想想,我可以等。不过我来得仓促,到现在还没有落脚的地方。”
他边说话边看殷逐离,一副“你知道的”表情,殷逐离不待他再言,幽幽地道:“知道了,难道还能让九爷睡大街上吗……”
沈庭蛟在殷家住了下来,殷逐离没说考虑多少日子,他也不急,初来乍到,他有些水土不服,是以极少出去。有几次那鲁过来都碰见他,那鲁态度便不怎么好。他是个直白的人,心里边藏不住话:“你到底是何人,同逐离是什么关系?”
沈庭蛟蜷在铺着熊皮褥子的躺椅上,薄衣赤足,身上盖着雪白的狐裘,阳光倾洒满襟,那一番风情,男人见了也要动心。那鲁心中便有了些不怎么好的猜测:“你……你是她养的……”
沈庭蛟翻个身,懒洋洋是晒着太阳,玉一般的脸颊在暖阳下透出胭脂般的淡粉,他闻言浅笑道:“差不多吧。”
那鲁知道中原人喜蓄养家妓,一些富家女私下里也会养些男宠面首。而殷逐离这个家伙本就好色,这个男人又颇有几分姿色,若说此人是这个家伙养的粉头,他绝对深信不疑。
于是殷逐离就被某人好一通教育:“逐离,我知道中原人习俗不同,但是你也不该蓄养粉头,逐离,这些习惯不好,改了吧。你若觉得寂寞,我……我可以抽更多的时间……”
殷逐离一头雾水,不待他说完便止住他的话头:“停、停!那鲁先生,我蓄养什么……”话一出口,她又想明白了,“院中那位说他是我养的粉头?”
那鲁点头,她笑得直不起腰:“这可真是好大的一个粉头……”
三天后,郝剑将大荥的情况一一传来,殷逐离看了大半夜,她是个商人,自然是衡量投资和风险同收益会不会成正比。
但就目前看来,大荥政权稳定,若沈庭蛟承诺当真,确实可行。女子为相,不说大荥,就历史上也没几个。她若掌握户部,就等于掌握了大荥整个国库,而世代为商的殷家,再不用仰人鼻息。
这个条件除却沈庭蛟,确实再没有哪国国主能够开得出来。她拿算盘左拨右算,嗯,每年打点官府,这笔开销可是很惊人的,如果能省下来……她托腮苦想。
沈庭蛟不急,殷逐离在书房盘算的时候他在院子里学击贾淡瓷鼓,他对乐器感兴趣,前几天还学人家吹笛御蛇呢。古语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确实精僻。殷逐离出去的时候见他玩得开心,不由也露了丝微笑:“你几时回去?”
沈庭蛟回头看她:“你几时随我回去?”
殷逐离蹙眉:“如果我不回去了呢?”
沈庭蛟伸伸懒腰,殷逐离觉得他如果是只猫的话,一定会在院子里打个滚儿、舔舔毛什么的。他的语气也惬意:“那我也不回去了。”
“什么?”殷逐离怀疑自己耳背。
沈庭蛟蜗在躺椅里,小炉上温着酒:“这里挺好的,没有无聊的奏折,没有罗嗦的大臣,却有忽雷、有草原、有阳光湖泊,还有……你。我决定不走了。”
他这话说得轻松,殷逐离便靠近了他:“不走你在这里……靠什么生活?”
沈庭蛟以夜光杯饮着葡萄酒,面色嫣红如霞:“那个那鲁说我是你养的,自然只有靠你啊。”
……
殷逐离是个节俭的家伙,大荥万里江山,就这么白白丢了,她觉得太浪费了。于是也动了回去的心思。但她迟迟不下决定,沈庭蛟知她甚深,明白她必是想抬高筹码。她是个商人,而且是个狡猾的商人,每次谈生意,务必要迫出对方底线。
他对于自己有这样的皇后十分无奈,但仍是作最后的让步,他从身上取了一份诏书,是一份立储君的诏书,而储君的名字,是待填写的空白。
殷逐离拿了那诏书,静默地看了片刻,终于开口表态:“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
晚间,她请波斯的几个故人吃烤羊,顺带告别。那鲁闷闷不乐,临走时还反复问她:“逐离,你想清楚了真要跟着那样一个男人吗?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那张美人皮,他简直就是条米虫,他怎么配得上你?”
殷逐离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先生,殷某肤浅。”
那鲁望定她,突然握了她的手:“逐离,其实我……”
殷逐离抬手制止了他,她笑意明朗如月:“先生,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有许多男人都喜欢她,其中一个,令我神魂颠倒了十余年,未曾眷我半分。曾经我一直困惑,为什么这个女人有这么多好男人不选,偏偏选了最危险,也是最不靠谱的那一个。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她轻拍那鲁肩头,以一个故交的方式告别,“因为不论毒药还是琼浆,那就是她想要的。她根本不介意别人笑她颠狂抑或愚蠢,她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付出自己可以付出的,只是因为她愿意,没有什么配不配,或者值不值得。”
三月下旬,殷逐离随沈庭蛟回到大荥。她离开长安三年零三个月,长安却没有忘记她。她并不想回皇宫,沈庭蛟也没有勉强,三年的时间,他变得沉稳,包括对她的感情。
沈庭蛟拜她为相的事,果然惹得朝堂大哗,面对朝臣的阻力,沈庭蛟像个专断独行的暴君,他力排众议,将自己的皇后推到了当朝宰辅的位置。
既是协约,自然要约法三章,沈庭蛟语重心长:“你有半年时间,半年时间内,你是我大荥的一品宰辅,户部的事,全权交于你处理。半年之后如果行,你就是朕的肱股重臣,如果不行……你回后宫,是集朕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
殷逐离没什么意见,沈庭蛟还有事情叮嘱:“既然你领了这份官职,朝堂之上便要恪守君臣之道。朕虽不轻视民间习气,但满朝文武面前,皇家威仪总须顾及,你若犯错,朕不但会责,还必须重责,以释用人唯亲之嫌。”
殷逐离目不转睛地看他,盯到他狐疑不定方道:“好吧,那我不做了,我回波斯!”
沈庭蛟悖然大怒:“喂!”
殷逐离揽他在怀里,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