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遗忘的薇薇安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章沐白 本章:第二章 被遗忘的薇薇安

    1

    寒冬腊月,天空阴沉,空气冰冷、干燥,衣衫单薄的沈薇刚下了出租车便打了个寒战,风刮在脸上像是细细的针在扎,刺刺地疼,抓着黑色旅行包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人嘀咕着:“真冷啊,这天怕是要下雪了吧。”

    另外一个微弱的声音应和着:“可不是吗?”

    声音越来越远,已听不真切,沈薇吸了吸鼻子,口中呼出的气立马变成了白雾在眼前缭绕,她心里自嘲,很久没回来了,说不定可以看看家乡的雪景呢。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走快了,医院门前人极少,大厅的收费处却排着长队,排队的人们大多衣着灰暗,神情木然。身着亮橙色风衣的沈薇一进来便显得十分扎眼,用这座城市夸人的话来说,便是很洋派了。

    沈薇有些诧异自己竟然就这样没有丝毫迟疑地走进来,在飞机上她甚至想过,要是到时候走到了医院门口她又反悔了怎么办,落跑的事情她沈薇又一贯做不来的,可见这次回来,她内心经过多少次挣扎。

    可她还是没有做一丝停留直直地走到了住院部三楼,那个长长的过道,来往的护士走得匆忙,却也忍不住瞥了她一眼,这一刻她的心竟陡然揪了起来,那个人就近在咫尺了,肯定是苍白憔悴,看见她的到来,眼睛里盛满了惊讶、羞愧、悲伤,还是……

    沈薇的手心慢慢潮湿起来,嘴角却突兀地向上弯去,心中叹息道:“沈薇啊沈薇,你真是个大傻瓜,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

    沈薇下意识地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迈向病房的脚轻飘飘得好似剥离了身体,眼前仿佛已是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苍白脸孔,只是当她走到病房门口,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张向北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半躺在病床上,正和同屋的病友兴致颇高地聊着天,病友直对着她,收住了要开口说的话,张向北这才扭过头来,那双长长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盯着她,那些她想从这双眼睛中探到的情绪,竟连最基本的一丝惊讶也没有,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他扭过头去,用一种再轻松正常不过的口气对着他的室友说:“找你的?”

    那三个字像是千斤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口,那颗原本已负伤的心尚未痊愈,如今一下便被砸得血肉模糊。

    她就这样拎着行李包狼狈而去。

    “张向北同志,为了我成功打入老外内部,师夷长技以制夷,您老人家就发挥一下您那大脑壳儿,给我整个英文名怎么样?”

    “薇薇安。”

    “薇薇安……你平时就叫我薇薇,结果让你给我取个老外名,你就给我直接加个安字,你也太会省事了吧,小眼珠子一翻就想打发我了。”

    “不好听吗?我觉得很好听啊,听着特别淑女。”

    “瞧你那土鳖样儿,跟没见过淑女似的。”

    那个盛夏的下午,她咯咯的笑声仿佛都没停下来过,肆意地徜徉在热气腾腾的碧绿草丛里,路过的学生都忍不住瞅两眼,张向北脸色微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冲着没心没肺的她轻声说了句:“注意形象,别人都在看呢。”

    他那时候的样子她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像极了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媳妇儿。她一直都是极好满足的人,不要求自己的另一半多么优秀出色,只要能容忍她的疯就行。

    曾经的青春那样美好,那对青涩的恋人仿佛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如今的她依然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那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而他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沈薇觉得有股热气在眼眶里浮动,喉咙里却不经意间发出了哼的一声,这世界果真是不公平的。

    沈薇在这一天,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她成为了被遗忘的薇薇安。

    “脑下垂体腺肿瘤,部分患者会有记忆片段短暂丢失的现象,目前肿瘤已扩大至下视丘,再扩散下去会影响视力,所以手术切除肿瘤是必要手段。术前注意饮食清淡,忌辛辣生冷食物,忌烟酒。还请家属注意。”

    这些话,都是一个副手医生向她交代的,主刀的江医生只是简单地察看和问询,声音清淡,话极少。

    这便是沈薇第一次见到江子墨的情景,身材修长,面容白净,黑发利落整齐,衣着考究,白大褂下面是件深蓝色的羊绒开衫,白色的衬衣,黑白相间的领带,黑色西裤。身后4个人仿佛是簇拥着他走进来,沈薇脑海里当时就莫名地想起了“风采卓然”这四个字。

    也是,一个本就清朗俊逸的男子,再穿上风度翩翩的白大褂,任谁都会条件反射地想到这样的词汇吧。

    唯一她觉得怀疑的,是他的年龄与资质。

    还有,初听到这个名字时,脑海里乍现的弱小火花,那窜起的火苗刺啦一声腾了起来,又迅速湮灭在一团糟糕的记忆里。

    她根本来不及去细想,张绮罗便张罗着拉着她出门,说是要向老中医请教术后的营养食谱。那天她狼狈逃离病房,便是被张绮罗碰见,当年有过一面之缘,却待她如家人,她在国外飘零的这些年,已经鲜少有人记得她的生日了,可是张绮罗却每年都会记得给她打电话,比她的父母打得还要早些,这些年一直如此。

    即使与张向北当年闹得不欢而散,她也一直记得他妈妈的好。

    “我没有女儿,做不成儿媳妇做我的女儿也行,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小丫头的。”

    沈薇从未怀疑过这份关爱的真诚,但人终究是自私又矛盾的,张绮罗那天给她打电话的情景仿佛还犹在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听见一个母亲的哀求,沈薇当时初听到脑瘤二字时已是大脑空白,见她久久不回话,张绮罗便呜咽地恳求她:“小北真的很想见你,以前他做的错事我替他说声对不起,薇薇你回来看看他吧,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

    她回过神来,却已是局促,握着电话的手像是麻木了,尖锐的手指甲用力地刮着电话,那种声音像极了手指甲不小心划拉到黑板的声音,一声声寒到了心底,她紧抿着唇,垂下眼帘,曾经她对张向北算不上绝望,那样炽烈的情愫在她小小的心田化不开,她只是平静地无望了,而那对她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她张嘴想说出我现在去算什么身份呢?当年那样狠狠地说过老死不相往来的。

    她没有说出口。心中知道即使说出来,张绮罗也会有哀求的话来接住。毕竟她现在无需伪装已经是一名可怜的母亲。

    沈薇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却一直在给自己找退路,其实她本可以有足够的理由不来,可是她人却已分明走到了这里。

    下飞机后她先给好友安宁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很是吵闹,像是在什么表演场所,音响声有些震耳欲聋,她几乎是用吼对安宁说:“我回国了,过几天去找你啊!”

    安宁捂着话筒一路跑到洗手间,声音拔得老高,“你还真回来了,负心汉活该遭报应,您老人家发什么慈悲啊,难不成你还想回来给他端屎端尿上演二十四孝?”

    当时她竟然顺口回了一句:“买卖不成仁义在。”

    安宁气呼呼地啐她:“还仁义呢?他当年搞小三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仁义呢,对这种狼你还提什么仁义?”

    沈薇被张绮罗亲昵地牵着手,心中却是苦笑地反复念叨着那句仿佛最应景的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些年,伤痛已经随着时间渐渐减轻,但是一想到当年的那个场景,她的手还是会忍不住哆嗦,像是那场变故的后遗症。

    一份情感中,没有什么比拥有更快乐,也没有什么比失去更痛苦。

    现实却像是在嘲笑她,所以搞出这样一场滑稽的失忆,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片段她清楚记得,而他却把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抹除干净,他记得其他人,却独独有目标性地遗忘了她,这场病像是在替他救赎,却将她戏弄。

    那天张向北问她,眉开眼笑的样子,“你真的是我的女朋友?”

    她平静地回答:“不是,是曾经。”

    张向北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可我妈告诉我你就是我女朋友啊。”

    张绮罗正好进来,沈薇转过身来对着张绮罗很有礼貌地说:“阿姨,你替我解释吧,我先出去一下。”

    张绮罗神色很不自然,从一开始,沈薇心中就该清楚,对张绮罗来说,她只不过是尚算有用的外人,只是她不明白何苦要这样。

    “我们是因为什么分手的?我想听实话。”

    傍晚,她快要走时,这两天寡言少语的张向北突然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她回过头来,盯着他认真的黑瞳,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已经忘记,谎话实话听起来不都是一样吗?我不想说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的眉眼都是笑着的。

    张向北的眼睛却飞快地垂了下去,医院惨白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毫无血色,干涩的嘴唇嚅动着,声音轻却听得字字分明,“其实我挺喜欢你,真的。”

    他说得这样小心翼翼,她凝视着他的脸,声音那样平静,“你只喜欢你自己。”

    当年那个分手的街道像一条晦暗的路一下涌到她的眼前,他身着黑色大衣,低着头靠在墙角,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眉头紧锁,她讨厌他这副颓废躲避的样子,一把扯过他手中的烟,狠狠地用脚踩住,她当时倒是恨自己不是光脚去踩那滚烫的烟头,那样心也许便没有那么痛了。

    见惯了留学前分道扬镳的情侣,似乎想给她一些安全感,出国前他开玩笑地说只要她不勾搭老外他就替她经营一个家。

    那样一个薄脸皮不会说话的人,在机场却把她说得大哭,现在想来他何尝不是一个高手,允诺一个家,多动情的表白,胜过世间所有甜言蜜语。

    异国恋很辛苦,分离太久,相聚的时候便会太过甜蜜,而这些短暂的甜蜜只会让在机场挥手说再见时备添伤感,每次回头看他,他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回头了,可是还是忍不住要频频回望,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然后一个人坐在候机室里喉咙发酸。

    身边太多人没有坚持住这样相隔遥远的恋爱,纷纷散场,她坚信他们能走到最后。

    谁都以为自己会是个例外,可现实偏偏不是。

    她亲眼目睹了他牵着一个陌生女孩子的手,那个女生亲昵地依偎着他的肩膀,两个人的笑容在阳光底下甜蜜灿烂。而一脸倦色的她,呆站在路边的菩提树下,提着行李箱的手,抖动得像个傻瓜,她的心痛得像是被狠狠撕裂开,连皮带肉,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只是为了看他一眼,看他一眼就好。

    他一直盯着地上那个被她踩碎的烟头,从头至尾都没看她一眼,只是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她吼了回去,声音嘶哑,“你昨天晚上还跟我说爱我呢,这就是你的狗屁爱情?”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眉头锁得更重,“我没有骗你,只是……”

    她给他接话,冷笑道:“寂寞了?不要告诉我你只是身体出轨。”

    他看着她嘴角的笑,像是鼓足了勇气说出来:“也许我们已经不适合在一起了。”

    话音未落,她便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路人看着她这模样必定以为她已经疯癫了,她伸出手想狠狠抽他一个耳光,最终还是没下得去手,她真是可悲至极,直逼着他的眼睛道:“爱的时候什么都是适合的,不爱了就可以睁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不合适,你只是在为自己变心找借口!张向北,从今天起,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你就给我从这条街上滚蛋!滚啊!”

    没有挽留,没有争辩,甚至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无奈,他只是迅速掉头,向西走得飞快。

    她抹干脸上不争气的眼泪向东逃也似的跑去,再也没有回头,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像个雕塑一样地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去。

    再也没有了。

    那一刻她便懂得,若谈爱,必须要经得住流年和距离,否则只是天空中乍然绚烂的烟火,除了短暂的美,什么都留不下。

    青春,初恋,承诺的家,都消散了。

    2

    沈薇在医院餐厅捡到一个黑色的牛皮钱包,正方形,没有花式也没有暗纹,简单得连标牌都没有。那时候是下午3点多钟,早已不是饭点,餐厅空荡荡的,食堂戴着口罩的师傅拿着大勺子问她:“吃点什么?”

    她盯着兴许还有些残热的饭菜,心想罢了,本来胃口就不好,就不吃这些残羹冷炙了吧,但那师傅以为她拿不准想吃什么,热情地推荐道:“今天的芸豆包子不错,你要不要来两个,还热着呢。”

    她晃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心想还是吃两口吧,“那就一个芸豆包子,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吧。”

    端着托盘,转身,往里走,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西红柿炒鸡蛋已经微微发凉了,芸豆包子还算温热,沈薇咬了两口,便觉得有些食之无味,只是脚微微往里移动了一下,便觉得踩着个东西,她放下手中的包子,低下头去,脚早已收回,一个黑色钱包便映入眼帘。

    她弯身捡了起来,拍了拍钱包上的灰,钱包落在手中轻轻薄薄的,前后翻了翻,心中思忖道,这样简洁的款式该是个男士的吧。打开钱包,心想着能不能找到身份证之类的东西,折叠的钱包轻轻翻开,却一眼看到了一张女生的照片。

    这是一张中规中矩的证件照,女生短短的头发,脸颊有着少女特有的婴儿肥,白色的衬衣领子,蓝色的女士短领带,一看便是学生制服。少女的嘴角微微扬起,那样的笑容让平凡无奇的五官有了股生动的活力,沈薇突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照片里少女阳光的笑脸,脑海里飞快地掠过一道景象,景象里有人在说话在笑着,模糊得像是一团白色的雾光笼罩着,只有晃动的身影和缥缈的声音,那种感觉很熟悉,却又遥远得难以触摸。她的眉头不禁微微皱起,仿佛是再也捕捉不到那突涌出来的记忆画面了。

    她想得头都要痛了,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她低下头去使劲地按了按,难道她的记忆已经开始衰退了吗,还是她出现了幻觉?

    可是这个少女,她盯着那张沉入时光里的笑脸,眼睫毛急促地颤动,她的潜意识告诉自己,一定见过这张脸。

    包子早已凉透。

    像是进入了一个团团迷雾的局,沈薇的疑惑、好奇、迷茫全部涌了上来,这个钱包的主人会是谁呢?会和这个少女一样让她有股模糊的熟悉的感觉吗,还是会让她一下得到答案呢?

    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了身份证,只是身份证上那张清俊出色的脸孔不由让她陷入更迷茫的境地,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江子墨,江子墨……”

    她想到刚才下楼在电梯门口遇到江医生的情景,一个年长的男医生正在跟他说着话,他专注地聆听着,表情却是淡然。他兴许生来便是这样一副淡然的样子,给人的感觉总是沉默内敛,甚至有些冷,这样的人总给人一种距离感,起码看起来还真是不会做出把一个女生的学生照贴在钱包里的事情呢。

    沈薇把钱包交给江子墨,换来的是一个礼貌的微笑和谢谢,沈薇不太会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也客气地回道:“不用谢,恰好捡到了而已。”

    办公室里有一张宽大的沙发,她刚才进来时一眼便瞧见了沙发上的羊绒毯,他的脸色微微有些疲倦,神经外科的手术向来是个大工程,精密而又耗时,一台手术做六七个小时是常事。

    “那再见,您继续休息吧。”

    “再见。”

    门关上了,轻轻的嗵的一声,沈薇抚了抚额头,呆站了一会儿,竟然鬼使神差地又飞快打开了身后的这扇门,江子墨并未像她想象的那样在沙发上休息,而是坐在办公桌前,手中拿着钱包,她一眼便看见他在认真凝视的是什么。

    江医生却是处变不惊,手仍保持着握着钱包的姿势,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平静如水,仿佛她刚才的莽撞从未发生,只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她的来意,她明明未做亏心事,反倒结巴了起来,“刚才……我看了你的钱包。”

    “嗯,我知道。”

    沈薇大脑尚未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语气里写满了疑惑。

    “你难道不是看到我的身份证才找到我的吗?”

    沈薇在这样沉静的反问声中一阵羞愧,自己竟然是笨成这个样子,果然这种人她是接触不来的。

    “对……我只是想问一下江医生,确认一件事情,我们认识吗,或者是见过?”

    她的问话很直接,是奔着想解谜的心态而来。

    可对方的回答更直接干脆,“没有。”

    沈薇觉得喉咙里干涩异常,但还是试探地问:“那能告诉我钱包里那个女孩是谁吗?”

    事情发展到这里,江医生的表情已经由沉静变成淡漠了,声音也客气地冷淡起来,“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事。”

    显然她沈薇第一次被人理解为骚扰了。

    一个女医生走了进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沈薇心中有些窝火地回了一句:“那我就不叨扰了,再见。”

    本是一件拾金不昧的好事,却只落得个满腹郁闷的结果。

    张向北的手术后天就要进行了,主刀医生是江子墨,沈薇这几天已从不少人口中得知江子墨的医术精湛,年纪轻轻就已经靠几台国内罕见的大手术名声大噪,他的手术特点便是致残率极低,手术时间相对缩短,肿瘤全切率高。

    沈薇想到自己一开始的质疑,不免觉得自己有点太以貌取人了。可是那天她从他办公室出来后听到护士们关于这位风云人物被骚扰的各种八卦,便知道为何那个女医生要用那种眼神看她了。

    八成是把她也当成了疯狂追逐江医生的花痴了吧?

    同时她在那天也知道了关于江子墨的一个事实,就是他已经有了未婚妻,但是医院的人从未见过。

    沈薇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少女的笑脸。

    是她吗?

    可是她到底是谁呢?

    沈薇的脑海里搅动得天翻地覆,她讨厌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像是生活在挑逗她的神经,而她总是在事实的边缘徘徊,永远接触不到事情的本来面目。

    江子墨并不认识她,她也记不得见过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为何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会有那样熟悉的感觉,虽然是一闪而过难以深究。

    可是为何那个少女的脸她记得见过,却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在哪一个场合遇到过。

    而这样的两个人,却重叠在了一起有某种亲密的关联,强大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让她混沌头痛,就像置身于一片迷雾的森林,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也看不到前面的方向,只能置身其中,不停地原地打转。

    那天沈薇从医院出来直接就去了安宁的新家,安宁的老公林夕见沈薇过来立刻拿起外套就准备出门,沈薇有些莫名其妙,“怎么我这一来你就要出门,不待见我就直说。”

    林夕眼角一耷拉,活像条可怜的沙皮狗,怨声载道:“我的姑奶奶,我哪敢不待见您啊,是我们家安宁让我一看见你就赶紧自行撤退的,说我在这儿损了你们俩聊天的兴致。”

    安宁穿着一身毛茸茸的粉色连体睡衣,对着林夕摆手道:“还不快走,想扫我们姐儿俩的兴是吧?”

    林夕对着沈薇一副“你都看见了吧”的表情摇了摇脑袋,一边飞快地穿鞋子,一边脑袋直往门外拱,跟屁股后面有大炮在轰炸似的,沈薇刚说一句,“你慢点林夕,对不住了啊今儿。”林夕就砰的一声甩上了门,由于力道太大,门上的灰都甩了沈薇一脸。

    沈薇有些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冲包租婆安宁喊道:“你们家这门是要往文物那儿造是吧,瞧这满天灰。”

    安宁却不管不顾冲到阳台上,对着林夕一顿暴吼:“你长脸了啊,都敢甩门了,看回头不扒了你的皮!”

    沈薇早已习惯安宁的撒泼本事,活脱脱一个王熙凤加周扒皮,却敢叫安宁这么个名儿,但凡知道安宁性格的人都替安宁他爸害臊,非得整这么个假淑女的名儿,当年安宁就当着一群人大言不惭地说:“老爷子给我取这么个名儿一听就像个永恒的处女,我老爹够有文化吧。”惊得一群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唯独林夕一个人亮着口白牙在那儿傻呵呵地笑。这两人闹来闹去结了婚,依旧过得像俩孩子打打闹闹。也许安宁的个性就得找这样一个人来配吧。

    沈薇很羡慕这样的生活,简直就是疯癫版本的神仙眷侣。曾经她以为她跟张向北也会过这样嘻哈闹腾却只有自己能品出幸福的小日子,只是没想到她憧憬对了生活,却意会错了对象。

    安宁结婚的时候,林夕就曾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我林夕今天起誓,这辈子就在安宁这棵美丽的小树上吊死,绝不后悔!”

    沈薇还记得当时林夕的妈妈就坐在她身边,嘴巴里念叨:“这破孩子,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口没遮拦的,真没个讲究!”

    安宁也不管不顾,直接肘子一勾,就往林夕的嘴巴上狠狠亲去。

    众年轻小伙儿嗷嗷直叫,一时掌声口哨声撒欢了天。

    林夕老妈心脏受不了了,直拍心口,“哎哟喂,这俩破孩子,真是……真是不嫌丢人啊。”

    当时沈薇就安慰跟唐僧一样的林夕妈,“阿姨,这哪能叫丢人啊,这叫勇敢去爱,叫有个性。一般人啊,还真是只有羡慕的份儿呢!”

    林夕妈这才停止了抱怨,一个劲说:“是吗,看来是我老喽!不过,这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太能折腾了。”

    沈薇还沉浸在那个闹腾非凡的婚礼里,一棵树上吊死,何不是一种最专情的姿态?

    “这男人啊,爱你的时候,你疯疯癫癫那是可爱、是活泼、是有个性,要是不爱你了,直接觉得你是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梅超风。”

    安宁倒了杯奶茶放到沈薇手里,嘴里继续不停歇地念叨:“所以我说张向北就是一花心大萝卜,他嘴巴里的爱才几年哪,你看咱老爸老妈不都是一辈子过得好好的吗,爱有了期限,那就是不负责任耍流氓。就你心软,还过来伺候他,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没怎么伺候,就在一边跟个傻瓜似的待着,都是他妈妈忙前忙后的。”

    沈薇见安宁又要叨咕,赶紧添了一句:“他后天手术,完了我就回去了。”

    “薇薇啊,你想明白了就好,他不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看。重新找一个人吧,天下好男人海了去了。”

    沈薇还算庆幸自己的好友能说出这番话来,天下好男人尚且多着呢,证明安宁从未吃过男人的亏。

    要换做是和她沈薇遭遇一样的女人,大抵会是表情愤愤而不自知地喊出那句:“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

    所以幸福与不幸的女人,看男人的眼光是截然相反的。一个信,一个再也不信。

    沈薇有些不耐烦,摆了摆手,转移话题,“对了,你认识江大附属医院神经外科的江子墨医生吗?或者听说过?”

    安宁点头如捣蒜,“听说过啊,不就是前阵子给那个特有名的歌唱家做脑瘤手术的医生吗,报纸上电视上都有报道,我妈当时还说这人年纪轻轻做手术肯定不靠谱呢,可是人多牛啊,那歌唱家声带没受一点损伤,恢复得还特快,新闻上还说快要复出开演唱会了。”

    沈薇掰过安宁不断摇晃的大脑袋,“喂,安宁,你这个鬼记性能记这么多事可真不容易啊!”

    安宁笑得格外欢畅,“废话,帅哥记不住,那我还能叫安宁吗?”说完小眼睛一翻,“唉,我的薇薇大小姐,你先别急着刺儿我花痴,你打听这人干吗,说,有什么企图!”

    沈薇挥开安宁的手,“什么企图?人家是张向北的主治医生。”

    安宁立刻激动地一下从沙发里蹿起来,表情活像个偷着米的小老鼠,“啊?够能耐的啊,找这么牛的医生,私下接触了吧,还不老实交代,肯定是跟张向北一对比,明显好得不是一截儿了吧,姐姐,你要有意思,就直说啊,别跟妹妹我装那含羞草,哈哈!”

    沈薇白了安宁一眼,“你杀了我吧,唧唧歪歪的异想天开呢,他长得不错医术又很厉害是事实,可是想到他整天开人脑袋,就是我有点欲望也全灭了,懂不懂?”

    “要是个神经外科女大夫,照你这么说,都没男人要了,一想到开人脑袋,男的全阳痿了?”

    沈薇笑得前仰后合,“不是,我是觉得江子墨这名儿我很熟,可又想不起来了,但我确定没见过这样的人,要是同名同姓也就罢了,关键的是,我捡着他钱包了,钱包里有个女生的照片,那个女生我肯定见过,可是我想不起来是谁了,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

    “还粥呢,你真是白瞎了那锅粥了,我看你就是一堆烂糨糊,你什么脑子啊?这关你屁事,这么大人了,你玩侦探小说呢,平时看看那个柯南也就算了,你管人家是谁,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过目不忘啊,我看你就是好奇心重,要不然就是忌妒那女生,你想追人家江医生你就直说啊。”

    沈薇被安宁噼里啪啦说得头疼,忙打住,“别,别!你能不一听见雄性就往我身上泼脏水吗?”

    “你啊,就是欠缺雌性动物该有的本能。你要喜欢那个江医生,我明天就杀过去助你一臂之力。”

    沈薇无语地耷拉下脑袋,告饶道:“我对那种冰山男没兴趣,我发誓!”

    安宁的脸跟变脸谱一样立刻肃穆得像是去送丧,挨着沈薇坐下,嗓子由刚才的尖锐变得低沉,“薇薇,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爱着张向北?”

    沈薇笑了笑,“你一正经我就难受。”

    那个笑却没有顽强地坚持太久,便如山崩一样垮塌下去,沈薇起初只是觉得嘴巴里像是塞了一个很酸的橘子,酸到喉咙里,不一会儿工夫,却酸到了眼睛里、食道里,还有心里。直到酸得满脸是滚烫的泪水,就这样趴在安宁的肩膀上哭着,“凭什么,凭什么我忘不了,他却可以这样轻而易举地全部忘掉,凭什么要让我一个人去记得?”

    她心里无法欺骗自己,一切都无法化整为零,那样深刻地握住过,就算要将其厚葬,也非得找块潮湿的土地,渴望雨水浇灌,阳光润洒,憧憬着已消逝的能奇迹般破土而出,哪怕是露出一棵小绿芽,便已是大地回春,生命复苏了。

    爱过,哪甘愿这样结束,虽然休止符早已横亘在眼前。也许是不够爱自己吧,爱一个已经走失的人,所以才要用过往的情意一遍遍来折磨自己。

    她想起江子墨看着照片专注认真的眼神,她兴许是替他捡回了最珍贵的东西,即使那有可能只是一个失物。

    那么她的失物呢,如今就算想起来依旧珍贵,又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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