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飞霜殿中,只觉一阵和煦温暖的气息扑面而至。外面正当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此处如此温暖,应是有取火之地笼。殿中陈设一应皆是清雅别致、簇新整洁,却是以青碧之色为主:正殿之中设有御座,此处应是皇帝曾经居住之所。
往偏殿而行,见正房内层层浅碧纱幔挂绕,设有宽大寝床、起居之榻、雕花描金壁橱:窗下妆台边上,设有一面落地铜镜,明亮光洁。侧面一间房内,琴棋书画之类无不齐备:廊下竹帘外挂着的箍金鸟笼内,一对红嘴相思鸟交颈而鸣,煞是可爱。
我回头向李齐运道:“这里很好,不必再换什么了。”
李齐运甚是高兴,又忙道:“除奴才外还有八名侍女,为首一人名唤蓝笺,娘娘可还记得她?”
此时一队侍女身着粉红宫衣鱼贯而入,站在队首的果然正是蓝笺。她与众侍女齐齐跪倒叩首,拜道:“奴婢恭迎贵妃娘娘回宫,娘娘干岁!”
我与她本是亲厚,此时又待有许多话相叙,遂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乏了,一个人在此歇歇,留蓝笺在此服侍我沐浴更衣即可。”
李齐运忙随众侍女退出,又替我在另一侧房中准备沐浴诸物,方才掩门而出。
我将衣服尽数脱下,泡入那宽大的浴盆之中,任那漂浮花瓣的温水漫过全身。蓝笺呆呆地看着我,眼中似有惊艳之色。
我微觉羞涩,说道:“你莫要再那样看着我了,是不认识姐姐了么?”
蓝笺似是突然清醒过来,走近我道:“奴婢只是觉得,两年不见姐姐,姐姐竟似是天上谪降的仙子,美丽不可方物。”
我见她如此夸我,故意逗她好玩地佯嗔道:“看来两年前我就是东施无盐了?”
她笑道:“非也,姐姐两年前虽则是美,但犹带一丝稚气,美在娇俏可人:如今却是全身上下,风姿卓然,且有超然世外之清逸气度,令人心驰神往,说是国色天香,亦不为过。皇上若是见了姐姐,对姐姐的宠爱应当更胜从前。”
我见她不住夸我美貌,想起皇帝登基后,定会自民间选新的妃嫔,她原本是东宫侍女,对皇帝之事应是清楚,遂问她道:“皇上登基以来,身边就没有美人相伴么?”见她踌躇,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因此不快,直言便是。”
她轻轻洗沐我的长发,说道:“有。只是……姐姐应知这后宫之中,表面平静,实则决无片刻安宁,绿绮姐姐她……”
我惊觉有异,在水中转身,看着她说道:“正是,为何没有看见绿绮?”
她眼中泪珠己在打转,说道:“皇上登基不久,封绿绮姐姐为才人,未及两月,绿绮姐姐突然薨逝了。”
绿绮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我心中痛意袭过,问道:“她是为何如此?”
蓝笺忙拭泪道:“姐姐今日进宫,乃是大喜,我本不该提及此事,日后再详细告知姐姐。前些时日,姐姐未进宫之前,皇上最宠的应是丽嫔和郭美人。”
我全然不料竟听到两个如此陌生的名字,既非王嫔,亦非韦氏张氏,加上绿绮之事,只觉脑子里乱成一团。虽然早知他身为天子,三宫六院本就极多,却不料超出我想象之外又多出这么些人来。我定下心神,轻轻问她道:“你告诉姐姐,丽嫔是谁?郭美人又是谁?”
蓝笺叹道:“丽嫔是裴丞相的女儿,独孤丞相已不在其位了。郭美人姐姐应是知道,就是异平公主家郭驸马的九妹,名唤郭盈,奴婢闻听昔日明月楼中她曾与姐姐都献过舞的。”
我闻听此言更觉惊讶:郭盈不是由公主安排要嫁给卢杞的么?她怎会入了宫做了皇帝的后妃?想到卢杞,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怅惘。
我问蓝笺道:“那丽嫔跟郭美人,谁更美一些?”
蓝笺本是有些哀伤之态,此刻却眼神发亮,甚是笃定地道:“奴婢在宫中数年,经常往各宫里送些花草,亦见过诸多美人,先帝嫔妃也好,如今宫中娘娘也好,均无越过姐姐之人。姐姐身为贵妃,地位远在她们之上。皇上对姐姐真心爱恋,众人皆知。姐姐将来定能宠冠六宫,母仪天下。”
我闻听此言,想起昔日在上阳宫与东宫内的种种情形,只觉万般无可奈何,泪水止不住滑落,心道:“他的宠爱?我要的是他的宠爱么?他迫我入宫为妃,就是对我的宠爱么?绿绮之逝定有蹊跷,宫中人心难测,他对我的宠爱或许更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反而远远不及昆仑山中清净自在。”
蓝笺隐约察觉到我心绪不佳,忙劝道:“宫中耳目众多,姐姐不可如此!”
晚间我在飞霜殿中躺下,心中忐忑不安。宫中情形复杂,事实已不容我再去想卢杞:我既然已入宫廷,首先须得保证自己安全,以免被人暗中谋算,重蹈绿绮覆辙。
思来想去,我泪湿绣枕,将近半夜无眠。
次日清晨,蓝笺和另外几名侍女帮我按品级整妆,那些贵妃的阙饰极是烦琐,半日方整理完毕。
我仔细端详镜中之人,只见华服溢彩流光,凤冠璎珞低垂。我轻轻以手分开那些遮挡面容的珠子,只觉那已不再是昔日的我,脂粉花钿纵然让我更加美丽,但这非我本意。今日己成皇帝的他要在大殿册妃,我看得见所有的人,但那些臣子们却看不见我。他们能看见的,只是一个被皇家气象所围绕的影子,一个与他们远隔九重宫阙的皇妃。
我目视铜镜出神,心中想道:“卢杞,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茉儿么?如今这个贵妃娘娘,在你心中,应该只是一个陌路之人了吧?”
蓝笺见我怔怔对镜,沉默不语,忙道:“皇上已在外殿等候多时,请姐姐快些。”
我回过神来,急忙穿行而至正殿。
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身穿一套华贵皇袍,头戴悬垂琉璃的金色冠冕。皇袍上所绣的出水蛟龙气势恢弘、威严勇猛,令他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强烈的王者之气。
他微服至昆仑绝顶接我回宫时,我并未过多注意他的样貌,此时却不由暗叹他之变化。虽然心中早知自己此番回转京都进入宫廷本是自投罗网,却不料这张网如此严密、如此强势。这张网早在我尚未完全明白将要发生何事之时,己将我困于其中了。
皇帝见我行来,拉我在他身旁坐下,拂起我面上珠帘,凝视我道:“朕的贵妃果然是天姿国色,今日若非有这珠帘遮挡,朕定然不舍得将你显露于群臣面前。”
我心道:“你所忌讳的并非群臣,恐仅是那一人而已。”
一起进过早膳后,他携我之手登上四周有纱鬲的龙舆,将我拥入怀中,我的全身几乎都遮挡在他宽大的龙袍衣袖下。
他似乎发觉我心情有异,问道:“茉儿,昨晚睡得不好么?是宫人侍候不周么?”
我虽有无限心事,不愿说话,恐他起疑,就摇摇头道:“没有。”为了掩饰情绪,又转而问他道:“皇上如此册妃,不知是第几次了?”
我想淑妃贤妃均是受过册封之人,才会如此相问,却不料他淡淡说道:“朕现有淑妃王氏、贤妃韦氏,你是知道她们的。朕在太极殿册妃,尚是第一次。”
太极殿乃是历代大唐皇帝行大礼及日常起居之所,如非封后,本不该在此册妃。我直觉他此举殊为不妥,不似是在册封贵妃,倒似是在立皇后,忙道:“茉儿并非皇后,皇上此举恐是……”
他本是目视前方而坐,此刻却转头看着我道:“何时该赐你何等名分,朕心中自有打算,你不必理会这些。”
我不解他此话何意,如再多言,倒让他误会我是不满意贵妃之位,遂向他怀中靠近了一些,低声道:“皇上为茉儿如此耗费心思,茉儿岂会不知?只是担心那些朝臣谏官会因此有异议,反为皇上增加负担。”
他的脸上笑容浮现,拥紧我说道:“你终于肯主动亲近朕了……小茉儿能处处为朕设想,朕深感欣慰。不过朝中诸事朕如今还管得过来,你无须担忧。”
太极殿前的场面蔚为壮观,群臣各循序而立,仪仗各司其位,后宫诸嫔妃亦是依序而立。
我举目一顾,见那些嫔妃看我之眼神,已知自己陷入乱局——以后宫中时日只怕未必如我所愿,而是难得清静了。
淑妃此时依然美丽如昔,但脸上表情莫测。她与皇帝年纪相仿,系昔日东宫正妃,如今在六宫之中地位最高,她所生皇长子应是未来储君,皇后之位本应非她莫属,可偏偏皇帝不册立她,只赐予淑妃名号:今日皇帝又在从未册封过嫔妃的太极殿中册封我,她心中之怨可想而知。但此刻她不敢会怨皇帝,只会怨我。
我自知迟早是这般结果,早在我养伤于太子寝宫之时,太子如何待我,她己全部知情。如今本已是世外之人的我又突然回返宫中,对她的威胁,不可谓不大。
淑妃之旁站立一人,与淑妃及我之装束相似,我猜测此人便应是韦贤妃。昔日她为孺人之时,我并未与她谋面,如今见她年约二十开外,容貌端庄,温文娴雅,身上自有一种凛然正气,不似淑妃那般阴柔。我暗忖皇帝既然赐她一“贤”字,那她应是有过人之处。
目光所及,却见一位明眸皓齿的美人竟是不顾礼仪,向我直望而来。她的五官极是精致,与我跟淑妃都有几分相似,我一望便知她亦应是皇帝心中宠爱的美人。除了丞相裴延龄之女丽嫔,绝不会是旁人。她的年纪似是比我略大一些,但眼中神色却并无掩饰,心中对我亦应是深为顾忌。
我想到郭盈,料她此时应亦在队列之中,目光便四处寻找,想看她如今是何等模样。皇帝此时却携我之手,与我同坐在龙椅上,对我说道:“你不是想见你父亲么?为何只顾着看她们?”
我忙收回目光,眼看前方,不敢再有差池,恐有失礼仪。
他的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说道:“朕今日在此,册立尚书杨炎之女为朕贵妃,众位卿家可向贵妃行君臣之礼。”
话音一落,群臣早已列席而出,纷纷跪拜。到父亲序列之时,他亦跪行而前,奏道:“臣下户部尚书杨炎,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愿娘娘早诞皇嗣,福运鸿昌。”便向我叩首。
两载不见,父亲官帽之外隐隐露出几丝白发,容貌亦苍老了些。我思及自己离家两载有余,未能尽孝于父母身边,今日反要他如此跪拜于我,心中愧疚,便欲下阶扶他起来,似先前在家中一般,投入他怀中唤一声“爹爹”。
皇帝握住我的手却紧了些力度,神情依然是那样冷漠,唇边轻轻吐出几个字道:“爱妃不可。”
他此时称我“爱妃”,并不叫“茉儿”,我心中明白他是在提醒我须得遵循现下身份,便忍泪道:“杨大人免礼平身。本宫多谢杨大人吉言。望大人为国操劳之暇时,亦多加珍重。”
此关虽过,我的心跳却迅速加快。想到卢杞与父亲同为一品官员,即刻便要上前参贺,那最让我无法面对的时刻即将到来,不禁抬头远眺。
父亲谢恩退下之后,又有几名品阶相同的官员上前参拜。他们虽是俯身跪拜,并未见到面目,但我已一眼认出西侧的一人那熟悉的身影。心中蓦然惊觉,这身影,原来早已在我心底里沉淀了两年之久!
为何?卢杞,为何这两年来你将我抛于昆仑山中,却连只言片语也无?为何你会放手放得如此轻松,竟是毫无半点眷恋之意?我今日如他所愿回到他身边来,你又有怎样的感受?
心中两年来凝结的痛楚此时如排山倒海而至,我几乎就要下阶而去,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一句:“你真的已经将我遗忘了么?”
只听他那淡定如水的声音传来:“臣下卢杞,恭贺贵妃娘娘册封之喜。”
“臣下卢杞”四字入我耳中,我顿时惊觉自己方才的心神游离。如今大殿中所有知情之人,包括我身侧之人,恐是早己紧盯着我。只要我有半点不慎,必然招致他之疑心。
我眸光轻移,本是直视前方的皇帝,此时目光已微微侧向我这边。我一只手被他握于掌心之内,此时竟全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我心下豁然明朗:他今日要等的,本就是这样一个时刻。他并未能完全消除心中的芥蒂与疑惑,因此要借此机会,让我从此与卢杞彻彻底底了断,然后对他付出全心全意的真情。
他并没有错。
他是我未来的夫婿,无论我为何而下昆仑,事实便是如此。既然我己作出抉择,又岂能再如此犹豫不决?卢杞与我缘分早尽,既是己决意了断,有何必追问他放手的原因?我再执着,除了自苦,又有何用?
此时此刻,我已别无选择。
我凝视他们,嫣然一笑。这笑容并非是对卢杞的,此刻卢杞离我数步之遥,不可能看得清我的面貌。这笑容,是给我身边之人的,纵使隔着面上珠帘,我相信他此时绝对连我的一个眼神都不会放过。
我坦然微笑,轻声开口:“众位大人请平身,本宫谢过。”
握住我的那只手似乎瞬间又恢复了温度,皇帝那冷峻的脸上,此时终于掠过一抹欣慰的神色。
行完那一整套宫廷册妃的繁文缛节之后,我早己疲累不堪。
皇帝见状,微微示意司仪监宣文武百官退朝。众人齐口乎“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干岁干岁千千岁”后,他带着我离开了太极殿。
来到太极殿后的偏殿内,我急忙将凤冠取下。他微笑着道:“怎么了?可是累了么?”
我说道:“皇上给我这顶凤冠着实太重了些,茉儿恐是承受不起。”
李进忠和几名侍女将茶点送了进来。皇帝随手拈起一块,送至我唇边。我本来毫无胃口,但不好拂他之意,只得轻轻咬了一小口。他将剩下的一大半自己吃下,笑道:“你今日恐是被那场面所累,日后自然就习惯了。”
我闻听他如此说,遂问道:“皇上刚刚登基之时,是否亦曾如此感觉?”
他若有所思地道:“当时父皇驾崩,朕初登大宝,恰逢几桩不顺之事,倒是惶惑过。现下朕改元建中,国中诸事渐渐顺遂,却仍是有几个大患至今未能根除,日夜忧心。”
我想他那些政事纷争必是复杂无比,并不想去理会,但他擢拔重用我父亲,倒似不全是因我之故,于是忍不住问道:“皇上如此重用我父亲,不知是何缘故?”
他道:“你父亲本就精通理财之事,去年国库增收他居功甚伟,朕擢升重用他,竟是用对了。况且朕的贵妃若无高贵门第,又如何随侍在朕的身旁?”
他话中之意,现下对父亲是颇为首肯。父亲本非政客,如今当朝理户部事宜,虽是有些功绩,但他又司掌国库,一旦有所闪失导致国库亏空,即便万死亦难辞其咎。朝堂之上,派系纷争更是凶险,稍有差池,便是满门倾覆,数官连诛。
我倒宁愿父亲仍是一平常商贾,丰衣足食,安然度过余生。但我自己之命运,杨家朝中亲族之命运,却是掌握在此刻拥我入怀之人的手中。此时我只能往前走,再无退路可言,亦只有牢牢抓住他之宠爱,方可保全自己,保全家人。
但是,皇帝的宠爱,仰望得到之人实在是太多。今日在大典之上,那众妃嫔视我之眼神,若能致命于无形,我此时早己死过干次万次。他对我之爱,又可以延续多久?若是有一天他对我亦如对淑妃一般,有恩而无爱,我该如何自处?这六宫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分走他的爱意之人,我又该如何?
遥想昆仑山中,虽是痛苦,却也胜似如今。如今既然已入后宫,无论以后有多艰难困苦,也只能全部承受了。
我暗自下定决心,从此时开始若是六宫之中有人对我没有善意,我决不可束手待毙。茉儿不会去害人,但若是有人触犯我之利益,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我心思转动,对他说道:“茉儿须得回家一趟。取件东西,恳请皇上恩准。”
他紧握我手,说道:“有什么东西,朕命人去取便是。你若思念家人,随时可宣他们进宫来。只是朕绝不再放你出宫了,朕不敢想象若是再失去你,朕将如何度过此生。”
我轻轻说道:“皇上还记得昔日那面东宫令牌么?如今皇上地位尊崇,只怕昔日皇上为太子时对茉儿之言,亦世易时移。”
他闻言低头,在我耳边轻吻,低声道:“那是朕与你的定情之物,朕怎会不记得?朕曾经对你说过,东宫之门可随时为你而开,如今朕既为天子,自然应该给你更贵重之物。”我心中顿时释然:等的正是你这一句话。
我向他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皇上又要赐茉儿何物,且能胜那东宫之钥?”
他将身上所系一物轻轻取下握于掌中,对我郑重言道:“有此金牌,如朕亲临。你在宫中尽可随时使用,有事自行决断,不必问朕。昔日朕给你的东宫令牌尚有几面,此金牌却是绝无仅有,不知可胜那往日之物?朕对你之爱意,两年来有增无减,你心中担忧何事,朕亦深知:你现下对朕之疑,朕亦不想过多解释,你日后自明。”
我接过金牌,见它比昔日的东宫令牌略大,正面镌刻着腾飞之龙形,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此物便是我在皇宫之内的一道护身符,从此六宫诸人,都会有所忌惮。
我将头靠入他的怀中,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淡淡龙涎香,昔日与他在东宫相处的情景一一浮现在眼前。他的怀抱无限温暖,待我之诚似是并无改变。
他把我拥得更紧了一些,温热的双唇轻吻我额头,对我说道:“茉儿,无论你对朕是何目的,只要你肯用心,便是有情。朕为你做任何事亦是甘心情愿。今晚是我们新婚之夜,朕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