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我如往常一样漫步在宫苑中,不知为何,居然感觉不远处似乎有双眼睛在盯住我。
我惊觉有异,正要口乎救,一道黑影己飞掠至我身侧。那来者抓住我,低低说道:“茉儿,是我!”
除了皇帝与卢杞,不会再有别人唤我茉儿。若是皇帝前来东都,大可不必如此行踪诡秘,此人一定是卢杞。
他此番冒险前来,不知是何目的,洛阳宫苑中侍卫并不少,我若是出声,定会有人速至。我转身视他,他面蒙黑罩,身着夜行之衣,但气质姿态并未有丝毫改变。
我轻声问道:“你可知此处并非你应至之所么?”
卢杞取下蒙面罩巾,将我强拥入怀。他的眼眸之中尽是怜惜之色,道:“茉儿,他不但未实现昔日承诺我之言,还狠心将你抛弃在这凄清之地,我决不能视而不见。”
我轻轻推开他。他似是有些意外,却仍是放开了手。
我道:“丞相所言恐是误会了皇上,我在此地本是自愿,与皇上无关。至于昔日承诺之言,只因茉儿从未贪恋过皇后之位,皇上深知我意,故而并未勉强。”
他站立于我面前尚且不足一尺之遥,闻听我言,竟然自怀中取出一缕发丝。
我看得分明,那是我与他在昆仑绝顶誓约此生、缔结白首之约时,他自我发间截断的发丝。
我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他平平静静地开口说道:“娘娘所言,如今应是与皇上两心相许,那确是微臣自己有所误会。昔日之约本是戏言,今日在此毁去,娘娘不必担忧微臣再来相扰。”
他将那发丝紧握于掌中,稍一用劲,手掌再展开之时,那发丝已湮灭如灰,一阵夜风吹起,瞬间吹散无痕。我眼见他摧毁与我定情之物,心中虽是有痛,但面色依然不改。
他将我此时的神情尽收眼底,终于开口说道:“请娘娘恕罪,微臣还有数言,不得不告知于娘娘。”
我不愿看他此时之表情,垂首道:“丞相请讲。”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颊,轻声说道:“我这几句话是说给我的茉儿听的。卢杞此生只爱过一人,只愿为一人而生死,四年前如此,四年后同样如此。你在他身边若是真的幸福快乐,我并不后悔当初放弃了你:但是如今并非如此,卢杞终于明白,他并不能给你幸福,当日之抉择竟是错了。”
“他能给你尊崇的地位,却不能给你自由:他能给你万般宠爱,却不能专心于你一人:他能保护你不受外人伤害,却不知伤害你的正是他帝王的身份。你为他忍受宫廷争斗,为他费尽心机,为他落到如此地步,莫非你以为他真的能接你再回宫么?莫非你还觉得他能予你幸福么?”
他所言句句皆刺中我心中之事。
我忍住眼泪说道:“如今的茉儿早已不是当初的茉儿,无论落到何等地步,亦是天意如此,要惩罚我昔日之过错。”
他沉声说道:“昔日一切都是卢杞的错,天意若要惩罚,该受苦痛的亦应该是我,不是你!”言毕将我拥得更紧,无论我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放开。以前的卢杞并非如此强人所难之人,我心中隐隐只觉得他竟似有些陌生。
我在他怀中无计可施,终于落泪道:“当初既已错了,何必如今再错下去?我在冷宫里并无怨言,你为何定要觉得我在受苦?”
他以手拭去我眼泪,道:“是否在受苦,卢杞并不知道,但你若是开心,怎会深更半夜在宫苑中行走落泪?你为他如此痛苦,他又能如何?”
我一边挣扎一边说道:“我已是皇上之人,你不可如此待我。”
他凑近我耳边说道:“我早已说过,我根本不会介意。”
他此言似是欲与我再续前缘之意,我忙说道:“世易时移,你不可忘记你我之身份。”意指他不可携带我再私逃出宫,此时非彼时,我定然不会应允。
他轻声道:“我怎会重蹈覆辙?”
我愈加迷惑。他并不再多言,又拥了我些时候,伸手抚摸我颈项道:“那玉饰可被你丢弃了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摇了一下头。
他略有宽慰之色,踌躇片刻方道:“我近日在中原一带巡视,可以常来看你。皇上已有亲征回纥之念,边疆战火一触即发,他恐是无暇顾及你。”
我心中如有重石压下。大唐与回纥之战终于来临,卢杞之言却是非我所愿,我并不希望他常常如此不避危险地夜探禁宫,但是我若是声张,此事又更加难以澄清。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我道:“茉儿,夜寒露重,你该去睡了。”我正欲嘱他以后不可如此,他却说道,“我知道你顾虑何事,我对你并无冒犯之意。如今我俩近在咫尺,只要能够常常见你一面,于愿己足。”
无论他此言真假,我只须自己意志坚定,与他之间便可再无纠葛。
他依然是悄然离去。
我回至仪鸾殿,心中更是担忧不己。
皇帝为何定要御驾亲征?
芙晴之事本是我心中之痛,他书信之中只字未提此事,恐是怕我知晓。
次日清晨,我修书数封。
一封寄与父亲:一封寄与表兄路维扬,他升任驸马都尉,皇帝攻打回纥己万事俱备,志在必得,此次出征正是建功立业之良机,定会命他前去,我信中嘱托他暗中保护芙晴:另一封呈递与皇帝,此信只为诱他前来东都见我一面,他若是真要御驾亲征回纥,我须得让他允诺我尽力保住芙晴不受伤害。
我在东都确实不知朝廷中事,但是分明感觉到皇帝身边必定发生过不少变故与纷争,并且与卢杞皆有关联。
信使不敢有误,策马直奔京都而去。
如无意外,他明日此时便可见到我所寄书信,我断定三日之内,无论政务如何繁忙,他会分身至东都一行。
这些时日以来我整夜失眠,辗转反侧。蓝笺将所种罂粟之果实磨成齑粉,与蜂蜜调制成药丸让我难眠时食用,竟是十分有效。今夜我只觉心情烦躁难安,便起身取了那床头小金盒,拿出数颗药丸又吞服进去。
不久之后,我便昏昏睡去。
似是在梦境之中,似乎有人走近我的床边,轻唤我道:“茉儿!”
依稀间只觉他身上散发出熟悉的淡淡香气,我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再也不肯放开。
他低头轻吻我的发丝,说道:“茉儿,你真的如此眷恋我么?”我倚靠着他,含泪说道:“你待我之好我怎会忘记?我自然是真的眷恋你,你不要抛下我,遗弃我。”
他柔声说道:“你放心,我从今日起,定然不会再抛下你,这一生一世,我都要设法让你陪在我身边。”他又温柔地抚摸我的发丝,亲吻我面颊,道:“茉儿,你心中终究还是有我,还是牵挂我,放我不下,是么?”
他的吻己渐渐由温柔转为炽烈,拥抱住我的手热度灼人,意念似乎己不再那样单纯,仅是拥抱我而己。
我问道:“你怎会这么快就过来了?”
他并不回答,只是更热烈地亲吻我,我亦如同往常一般顺从地回应他。
我蓦然自梦中惊醒过来。寝帐之中烛火明灭不定,但我的身侧确实躺着一人,他那灿若星辰的眸子正一眨也不眨地直望向我。
是卢杞。
我秀发散乱,衣衫不整,适才之事似乎并非梦境。
我不敢想象,为何竟会是卢杞?我所见之人明明是皇帝,不是卢杞。但是我的信笺今日方送出,皇帝不可能来得如此快。
我面前之人,确实正是卢杞!
莫非是我服用药丸过量导致精神恍惚,竟将卢杞当成是他,以致铸成大错?
我只觉自己如坠入万丈冰窟之中,全身冰冷如罩霜雪。
他见我惊恐失神之态,起身紧紧地抱住我,说道:“茉儿,我实在是后悔,当初竟然将你拱手相让与他,我真是大错特错。”
我只是默然地流泪,并不说话。
我万万料不到他如今竟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来看我。皇帝虽不在此,宫苑中却是耳目众多,若有半分不慎,他便死无葬身之地。
四年前我与卢杞私逃昆仑,是以为能够一生相伴相随在他身边:如今我与皇帝情深意重,却与卢杞如此纠缠,实在是罪孽深重。若是心中无牵挂之事,我宁愿自己就此死去,不必再接受他二人的情意纠葛与纷争。
他轻轻说道:“茉儿,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但我今夜心中念及你,定要前来看看方可安心。今夜之事本是我逼迫你,你若是心中难过,我甘心死在你手下。我此生己别无眷恋,与其如此苟活于世,莫若早作了断。”
我只觉他此言与我心意颇为相近,似是已萌生求死之念。
寝帐内宫灯烛火闪烁,一只飞蛾猛地扑向灯火,却被火灼伤,双翅变得残缺不全,再也无力飞起。
他随我眼神望去,己知我因何叹息,双眸闪亮地说道:“飞蛾扑火,自有它的道理。外人为飞蛾之遭遇叹息,却不知飞蛾自己只要拥有那一瞬间的璀璨,纵然是粉身碎骨亦甘心情愿。”
我哭道:“明知扑火便是自焚,为何定要如此?宁国公主本是佳人,在你身边不是很好么?你定要为我尽误此生,要我一生一世对你怀疚于心么?”
他的脸色在烛火映照之下竟有些苍白,口中缓缓说道:“我若愿娶别人,华阳公主当日便不会……宁国公主虽在我身边,却从无夫妻之实,我心中的妻子唯你一人而己。”
卢杞四年来膝下并无子女,我从未想过原来竟是因此而致。我实在无法想象,卢杞这四年来如何与宁国公主朝夕相处,宁国公主心中又是如何待他。
我怔怔地视他良久,他也同样凝看着我,两人心中纵然有干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天将明时,他放开我轻声道:“我须得出宫去了。”
我紧抓住他手,说道:“你答应我,日后不可轻易再来此地。这次本是侥幸,若是被皇上得知,你……”
他整好衣衫,淡淡笑道:“我若惧他,便不会来此见你。”
我语气加重些道:“你是不愿依我之言么?”
他见我如此认真,遂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但你若有事,我必会前来,决不会让你在此无依无靠。”
临去之时,他又道:“茉儿,以前是我错了,如今我心意已决,定会设法与你长相厮守。”
卢杞如今真的改变了许多,我不敢细想他此言之意。以他之才能,若真要设法得到我,对于皇帝势必会有不利之事,但他也知道我决不会对皇帝揭发他的计划,因为我一定不忍心看他死在皇帝的手下。
他们都以为自己爱我,却总是在我最接近幸福之时亲手撕碎我对幸福的梦想。
蓝笺悄无声息地走进帐幔中,至我身旁唤道:“姐姐。”
我并不看她,凄然说道:“你己知此事了?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知觉么?”
她轻声道:“姐姐放心,我早已安排妥当,他们皆尽昏睡过去,再无人知觉此事。”
我合眸闭住眼中之泪,道:“你可是觉得姐姐实在罪无可恕?皇上真心待我,我却如此背叛他,我纵然是死,亦无颜再见他了。”
她近前替我理顺发丝,说道:“此事并不怨姐姐。我亦未曾料到卢丞相他竟会这样做。姐姐若是跟随卢丞相,或许好过在皇上身边担心受怕,永无宁日。”
我说道:“你难道不知他若设法得到我,必定会做对皇上不利的事么?”
蓝笺淡然道:“姐姐是低估了皇上,这世上恐无人能伤害得了他,姐姐还是先保住自己要紧。”
我知道蓝笺心中对皇帝全无好感,在我面前从来不曾为他说过半句好言,个中缘由我亦明白几分,应还是因我之故。相较而言,她对卢杞之态度倒似更宽容温和些。
我不再多言,今晚之事我宁可永不再提起。
两日后,路维扬回信就至。
皇帝攻回纥,果然是势在必行,一月之内边疆定要再起干戈。
皇帝幼年为东宫太子之时,受代宗皇帝之命前往回纥借兵平乱,那时回纥王傲慢无礼,定要大唐太子行礼参拜。后又被回纥王子暗算谋刺,他心中对回纥的痛恨自不待言,此次御驾亲征回纥,定是要一雪曾受回纥之辱。
此次征伐,左右元帅分别是韩王和浑缄,路维扬是先锋。皇帝冷落韩王己久,此次征战回纥要韩王前去,无非是因韩王对回纥王的仇恨决不下于他:况且若皇帝离京亲征,就不可独留韩王在京都,恐生他变。
父亲似是对此事知之甚少,只是嘱咐我珍重自身,并无要我恳求皇帝庇护芙晴之句。父亲知我孤身在洛阳,心中担忧,并不欲我参与此事,但无论皇帝应允与否,我定要一试。
路维扬己答应我必会保芙晴平安,我心中稍觉宽慰。
皇帝并无回函,我更加坚信,如无意外,他最迟今晚便会赶至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