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四年二月初,朱泚叛乱平息。
我与卢杞居住在太湖之边已有数月,他并不逼迫我做任何事情,也不再亲近我。
或许是天意注定,我腹中胎儿竟然留存未及三月,我来到太湖后一直赢弱不堪,卢杞虽然对我关怀备至,我却依然未能保住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卢杞从大夫口中确定得知我流产的那一刻,脸色一片苍白。
我失去孩子后的一天夜晚,太湖小筑旁突然响起一阵幽咽凄凉的箫声,自从陪伴我来到太湖后,卢杞似乎很久都不曾吹奏过箫曲。
我手中拿着一件披风,轻轻站立在他身后。
卢杞持箫独坐在太湖旁的一块大石上,静静地凝望着湖心的残月。他俊朗的脸色黯然而凄凉,微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和发丝,他仿佛全无察觉。
我静立了一霎,却听见他轻声叹道:“茉儿,外面风凉,为何不在房内好好歇息?”他起身转过头,见我手中拿着他的披风,神色微微一怔。
我将披风递给他,说道:“我身体已经大好了。你的衣服太过单薄,将披风披上吧。”
卢杞接过我手中披风,并未披在自己肩上,却是围在我颈项间,轻声道:“我不觉得冷。”
他低头凝视着我的脸,手指抚触着我的发丝,明眸中渐渐泛出泪痕。
我静静地看着他,任由晚风吹过面前,不知不觉,数颗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卢杞终于控制不住,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泪水几乎濡湿了我的额发,声音微带哽咽,说道:“我可怜的茉儿……你恨我么?当初是我害了你,才会让我们落到今日的局面。我若意志坚决,即使一次不成,亦能带你再逃走一次,实在无法逃脱之时,即便是一死,也不会似今日一般,眼看着你爱上他……”
我无言以对,暗自凝咽。过往种种己如逝水飞云,如今再来悔悟,却是干帆过尽,再也无法弥补或追回。
我强忍住泪水答道:“过去之事,我都已经忘了。”
卢杞远眺湖心,缓缓说道:“我没有忘,一直都没有……倘若不是他将你拘禁于冷宫内,我此生绝不会有带你远离宫廷之念。宫廷虽然凶险,以你之聪明、他之精明,也能让你安枕无忧,可是,怨只怨杨氏家族树大招风,给你带来了祸患。”
我轻声答道:“他虽然将爹爹流放崖州,可我知道,爹爹自己亦有过错,我并不怪他。”
卢杞道:“世间爱恨嗔痴、酒色财气,又有几人能够解开?我虽为混元派弟子,此生却依然为情所误,如今所受惩罚亦是罪有应得,还连累了你和我们的孩子……或许真的是惩罚,是上天在惩罚我。”
他面容无限哀伤,我不知该如何劝解他,思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心中又是一痛。
卢杞轻吻着我的发丝,低声说道:“茉儿,有缘无分便是如此,今生今世我们只能互为知己了,若是来生再见,你可愿意……嫁与我为妻么?若是再有机会,即使天崩地裂,我也绝不会再放开你。”
我抬眸看向卢杞,眼前之人是我曾经心心念念记挂之人,但如今,我心中另有所爱,与他这份情缘有始无终。
我犹豫良久,才落泪道:“我只希望若有来生,不再似今生这般痛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卢杞微微颔首,道:“那我权当你是应允了,三生石上、玉箫为盟,卢杞与茉儿来生必定再为夫妻,永不相负。”
我静静地伏在他的肩上,一颗泪水悄悄滴落在他的紫玉箫上。
又听他喃喃说道:“茉儿,若是……若是皇上寻来此地,你就随他回宫去吧。大唐如今四海升平,他想必已有足够能力保护你的周全。”
次日清晨,我如同往常一样,静静坐在湖边,眼望苍茫湖水,想起远在京都的他,心头一片迷茫。
卢杞站在我身旁,问道:“茉儿喜欢此地的湖光山色么?”
一名仆人垂首走近他,低声说道:“公子遣奴才办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至多今晚,朝廷就会……”
卢杞从袖中取出许多银票交给他,淡淡说道:“你们都离开此处吧,立刻就走。”
黄昏之时,我与卢杞漫步湖边。我突然感觉到周围气氛异常紧张,回头遥望,立刻见到了皇帝正匆匆而来,离我不过数十步远,身后有数百御林军相随。
卢杞似乎并不意外来者是谁,转身之际神色镇定,说道:“臣早知定有今日,皇上终于来了。”
皇帝眼眸之中并非惊,亦非痛,更非是怒,那种感觉让人觉得彻骨寒冷,竟是隐隐含有一种杀气。我从未见他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或看过任何人,当然,也许只是因为我不曾见过而己。
他看了我们半晌,终于对卢杞冷冷说道:“朕竟是错看了你!时至今日,朕总算是明白了你到底是何等样人。你可知罪?”
卢杞坦然道:“臣纵容叛党,知情不报,已是死罪:挟持贵妃,更是死罪。”
皇帝转而注视我,面无表情,我早知他定是如此反应,亦在意料之中,缓缓说道:“臣妾罪无可恕,皇上要赐臣妾一死,亦是无怨。”心中却道,“你恨茉儿吧,若不让你恨我,你怎能死心?我和你在一起只会害了你,你最好一剑杀了我,永绝后患。”
皇帝的眼神更加凌厉,手中长剑出鞘,直指我的颈项。我项中的金饰应声而落。他的声音更加冰冷了,道:“你真的以为朕不敢杀了你么?你告诉朕,为何如此背叛朕?”
我平静地说道:“只因为我心中从未喜欢过你。你后宫之中妃嫔无数,我本无意入宫为妃,是你逼迫我的。你征战回纥害了我妹妹,锐意削藩害了我姐姐,我表兄堂兄皆因你而死,你还将我爹爹贬往崖州,让我家骨肉离散……”
卢杞喝止我道:“茉儿,不要再说了,你要激怒皇上杀了你么?”
皇帝冷冷地看着我,说道:“你说完了么?你心中还有何怨,都一并说出来吧。”
我接着说道:“我当年并未怀过你的孩子,那些都是假的,是我骗你的!因为我有天生隐疾,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有孩子!我只是不愿你宠幸裴昭仪,不愿你喜欢郭盈,我只是为了稳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如此而已!”
我见他手中之剑轻轻颤抖,但脸上神情依然未变,心道:“若这些还不够,我何妨再给自己加上一条罪名?”惟恐他犹豫,又说道:“裴昭仪的皇嗣是我暗中指使宫人下手谋害的。”
他不再犹豫,手中之剑宛如游龙出水,向我直刺而来。
卢杞不敢怠慢,急持紫玉箫架住剑招挡在我身前,说道:“皇上不可!茉儿她虽与臣曾有誓约,却从未背叛过皇上。她所言亦非真心,皇上决不能相信!干错万错都是臣之错,是臣见她在宫中伤心难过,强行劫她出宫的。所有的过错,微臣愿意替她承担!”
皇帝冷冷道:“你如何承担?”
卢杞肃然道:“臣请与皇上一战,臣若败在皇上手下,甘心受死:若侥幸胜了,请皇上放过她。”
御林军中冲出一人,正是浑缄。他急道:“卢大人怎能如此大胆……”
皇帝却挥手制止浑缄,冷笑道:“很好,你果然并未辜负她对你的一番心意。朕今日若是调动大内侍卫高手围攻你,未免胜之不武。今日就在此单独与你一战,你若胜了,朕便成全你们!”
我知道皇帝轻功高绝,定有名师相授,武功应是深藏不露,他今日眼中杀机己现,分明是想要亲手取卢杞性命。我心中大骇,望向卢杞,说道:“不要!”卢杞却毫无惧色,反而微笑道:“臣多谢皇上。”
他们二人身影骡起,一青一白,缠斗数十回合,却仍无高下之分。
我心中却是越来越着急,正在观望之际,不料场中遽然生变,皇帝摔出三丈之外,手中之剑亦落于地上,卢杞收势不及,紫玉箫挥落在他身上。
浑缄忙飞奔而去扶皇帝,唤道:“皇上!”
我眼见他被卢杞所伤,忆及他待我之深情,前事历历涌上心头,眼泪汹涌而出,飞奔至他身边,用衣袖替他拭去唇边血渍,抱住他哭道:“皇上,茉儿知错了,茉儿知错了……”
他推开我,冷声说道:“朕自己失手,与人无尤。你不必在朕面前作如此之态。如今胜负已分,朕既然允诺过,决不食言。你随那人去吧!”
我并未放手,抱住他哭道:“你倘若是一剑杀了我,我亦决无怨言……”却哽咽难言,再也说不下去。
卢杞神色依然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他静静地看着我伏在皇帝身上痛哭,而皇帝对我不理不睬的情景,突然说道:“臣有一言禀皇上。”
皇帝冷然道:“你说吧。”
卢杞面上带着一丝凄凉的笑意,渐渐走近湖岸边,说道:“皇上本是万乘之尊,天下皆在掌控之间,却唯独对茉儿心意全无把握,才会如此嫉妒、如此猜疑、如此惶惑、如此愤怒。但是臣不得不说,茉儿不要皇后之位,她要的只是平静安宁的日子,请皇上多加体会茉儿的心意。另外,臣不得不说,皇上多年所疑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茉儿心中真心真意依赖信任之人本是皇上,并非微臣。”
我含泪回头,轻唤道:“卢杞……”
卢杞远远地看我,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说道:“茉儿,一切皆是我之错。你向皇上解释清楚,不要与他赌气了。你我此生无缘成夫妻,来生再见了!”
我见他此时神情,昔日桃花溪边那白衣身影在眼前顿时呈现,却眼看那身影投入太湖水中,我不由痛彻心扉,大叫道:“不要……”
眼前一片黑暗,全无知觉。
依稀听见耳边有人柔声口乎唤道:“茉儿,茉儿……”
我缓缓睁开眼睛,是那个熟悉的面容。他的怀抱无限温暖,身上的淡淡龙涎香气亦是无限熟悉,我轻轻说道:“皇上……”
他眼中之泪缓缓流下,说道:“朕的乖茉儿,原来朕一直错了,原来你对朕是这样的好,好到为了朕的江山,可以牺牲你自己:好到心中再怨恨朕,还是不肯苛责朕半句!”
我摇头道:“我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也不能为你延续后嗣。我是祸国妖女,在你身边只会害了你……”
他眼中无限伤痛,说道:“朕不会听信那些朝臣胡言。如今天下平定,大唐威名远播,何来祸国之说?卢杞能为你舍弃生命,朕何尝不能?”
我合上眼眸,说道:“若是我真会害你呢?”
他拥住我,眼泪落在我面颊上,说道:“朕若相信茉儿会害我,那才真的是一代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