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是新年朝贺之日,娄太后在孝昭帝的安排下回到仁寿殿,接受众人的请安。陆贞作为五品尚宫自然不能除外。
高堂之上的娄太后一身新服,显得分外年轻,一等众人行礼之后,便亲昵地拉着萧观音同她闲话家常,又与长公主说了几句话,王尚仪和陆贞便趁机带着女官们上前朝贺,“恭祝太后娘娘千春万福,长寿无疆!”
“平身!”娄太后伸出手微微往上抬了抬,众人站直了身体,安静地听她继续说道,“你们身为后宫女官,自当殚精竭虑,为主效忠……”
岂料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便被一阵低低的呕吐声打断了,因为殿中寂静,那声音尤为清晰。娄太后眉头一皱,那一边娄尚侍已经喝道:“阿碧,驾前失仪,可是大罪!”
阿碧的身影立即闪出来,跪倒在地,“沈碧罪该万死,求太后娘娘恕罪!”
闻言,娄太后有些不高兴,“大过年的,什么死啊活的。”
娄尚侍立即下令,“还不快给我拉下去,重责二十刑杖!”手脚利落的宫女便上前,试着将阿碧拖下去。
阿碧脸色大变,一面挣扎着,一面喊:“不能打啊,不能打啊!太后饶命!”
眼前的阵势显然是有备而来,陆贞顿觉不对,与萧观音对视一眼,复又看着阿碧。
一旁的长公主看动静过大,忙道:“大过年的,别动不动就罚人,叫她出去就成了。”
宫女们放开了阿碧,阿碧得了自由,立即含泪跪下,“谢谢太后娘娘,谢谢长公……”可是一阵干呕又将她的话打断。就在大家都觉得古怪之际,娄尚侍忽然瞪大了眼,“你……你该不会是……”
“奴婢罪该万死,奴婢……”她掩住了脸,声音悲切,后面的声音便哽在喉咙里。娄尚侍立即示意一个老嬷嬷上前为阿碧把脉,片刻之后,她脸色一变,快步回去向娄尚侍耳语了两句。
娄尚侍气不可抑,走过去抬手对着阿碧就是一个耳光,“竟敢秽乱宫闱,说,那个野男人是谁?”
第二个巴掌还要下去,就听到萧观音大喝道:“住手!这种丑事,怎能在此审问,来人啊,把她锁到内侍局去!”
阿碧却突然跪下了,一把拉住萧观音,“娘娘,求求您,孩子是无辜的,就算太子殿下他不愿意认,我也……”话还没说完她便往旁边一倒,昏厥过去。
但是众人还是将她的话听进了耳朵里,那“太子殿下”四个字仿佛落入湖中的大石头,立即在仁寿殿里掀起一股小小的波澜。
娄太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娄尚侍,又看了看阿碧,厉声说道:“闹什么闹!把她给我挪到偏殿里去,然后赶紧叫个太医来!”
太后令声一下,阿碧立即就被人抬走,长公主和萧观音也紧紧跟在后面,陆贞本想去看看,可是两只脚就像绑了巨大的石头,抬也抬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一行人消失在自己的眼前,而她则被不明所以的丹娘扶回了青镜殿。
她就像是一只木偶,呆呆地由着丹娘扶到书桌前坐下,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拥有的意识也紧紧挂在阿碧的那两声干呕上。她很想再去仁寿殿看一下情况,却又害怕听到自己害怕的答案——如果阿碧真的怀孕了,那该怎么办?
阿碧怀孕了……
怀孕了……
陆贞几乎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溺毙。
就在这时,丹娘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殿下,你……怎么来了!”
闻言,她腾地站起身,想也不想便往屋外冲去,才踏出门槛便撞进一个怀抱里,她本能抬头,便觉得自己的双唇被人紧紧吻住,熟悉的气息令她颤抖的身体渐渐地平静下来。良久,高湛才松开她,感激地说道:“阿贞,谢谢你还让我进来。”
他才开口,陆贞的眼眶便红了起来,他立即又抱住了她,安抚道:“别哭,别哭,这一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陆贞推开他,却往后退了两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高湛便也跟着上去,走进去,这才轻声同她说起自己到仁寿殿以后发生的一切。
他进去的时候,太医已经诊断出阿碧怀有一个月的身孕,他自然是不信的,太医可以作假,而阿碧在此期间向太后求援,已经明显地表明这件事有猫腻,而且,就在萧观音说要再宣两名太医来会诊的时候,他明显地看出阿碧的慌张。
可是结果又大出他的预料,那两名太医诊断之后,居然异口同声地说阿碧确实怀有身孕。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这个孩子,不能要!
听到这里,陆贞大吃一惊,她睁大了眼,重复道:“你要打掉那个孩子?”
高湛颔首,“是,必须得这么做。”
一想到那个未出世的生命,陆贞本能地反对,“不行!那毕竟是你的……”
他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可是她依然不能接受,“阿湛,你……你怎么能够冷血!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他的眸光一敛,沉声说道:“我也曾经心软过,可是观音说得对,娄太后分明就是想利用阿碧这个孩子来对付我,如果我留下他,只会有更多的麻烦!而且,有了他,你我之间的麻烦更多!所以阿贞,别怨我心狠手辣,我宁愿辜负天下人,也不愿辜负你!”
陆贞急了,“可你要是杀了自己的孩子,又和禽兽有何区别?”
高湛咬着牙,狠心道:“你不能这么说我,那是我的孩子,做出这个决定,我比任何人都要难受!可事到如今,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不行!砍了手,人还能活,可孩子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法挽回了。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
“我也是为你着想,要是留下这个孩子,我就必须纳了阿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陆贞一震,蓦然想起个中厉害。想起自己之前的坚持,泪水不可抑制地落下,她喃喃说道:“可……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杀掉自己的孩子……阿湛,你想过没有,当年我娘也是怀着我嫁给我继父的。她要是稍微自私一点,把我拿掉,凭她的才智相貌,到哪儿不能去做个正妻?可是,她为了我……”想起母亲,想起如今依然扑朔迷离的身世,她不禁悲从心来,轻轻抽噎,“没错,你要是纳了阿碧,我一定会难过。我原以为那件事情已经成了过去了,没想到……”
看着她哭泣的脸,高湛狠狠地一捶头,烦躁地喊道:“我真想杀了自己!”
陆贞慌忙拉住他的手,吓得忘记哭泣,“我不是想再责怪你,只是这个结果来得太突然了……阿湛,算了,事到如今,我……我不在乎你娶她!”她蒙住脸,泪水滚滚而下,“可是,我求你,别杀那个孩子……”
高湛看着她的眼,心疼地搂住了她,“可是,娄氏一定会……”
陆贞没有让他说下去,因为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哽咽着解释道:“她不能怎么样,阿碧再怎么说,也已经,已经算是太子府的人了。你只要把她快些接过去……阿湛,别逼我,别逼我再给你出主意了!我求求你,你就算是为你自己想想,阿碧的父亲毕竟是四品大员,又有爵位在身,这事现在肯定已经传得朝野俱知,你不娶她,已经不行了!”说到这里,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法继续,不自觉地抱住了头,痛苦地将哭声埋进双臂里。
她难过,高湛比她更是难过,他再度紧紧抱住她,终究还是妥协,“别哭,别哭,是我对不起你。阿贞,你别想这件事了。我按你说的去做,我就去接她,我留着那个孩子……”
但是高湛却还是扑了个空,就在萧观音差阮娘去仁寿殿,想将阿碧带去净室照顾之时,意外发现长公主已经先一步将阿碧带走了。
高湛知道长公主一直希望他和孝昭帝能拥有子嗣,好为北齐传宗接代,为此,她曾经因为萧观音整死他和孝昭帝身边的女人而好几年不同她说话,现如今阿碧有了身孕,她必然也是担心再遭不测才会这么做。如此一来,他反而安心,但还是去了一趟长公主府,请她照顾好阿碧,绝不能让孩子落入娄太后的手上。
只是要认孩子,就必须给阿碧一个名分,他实在不想见到陆贞再被这件事情弄得崩溃,便只能托萧观音代他向陆贞解释,这种事还是女人之间好开口一点,而且不管怎么说,萧观音也是他的嫂子。
但是他还是不放心,在萧观音去找陆贞的同时也跟了过去,只不过是站在门外听她们说话。
隔着门,她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萧观音说明了情况,又对陆贞道:“所以,现在我们想,给她个宝林的身份,把她留在长公主府,直到生下孩子来,这已是最好的办法。”
陆贞的回答便只有一个字,“好。”
屋内的萧观音看着陆贞红肿的眼,无奈地说道:“要不是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光听声音,我还真以为你一点也不难过。”
陆贞低声应道:“贵妃娘娘,你以前教过我,说要做一个合格的皇家女子,就一定得学会平静地面对很多东西,现在,我就正在努力啊。”
萧观音深深看着她,不觉生出感慨,“你真的变了。”
陆贞的脸上亦跟着泛起一丝无奈的微笑,“是啊,不变怎么行呢?刚进宫的时候还是个亡命天涯的女犯,现在却成了五品尚宫,时势造人这话真是一点不错。师傅曾经说过,站在哪个位置,就得说什么样的话,到现在,我才慢慢领会了……贵妃娘娘,我相信你当初来北齐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吧?我真想回到从前,什么事都不想,每天只是绣花、听曲子和扑蝴蝶。”
陆贞的一字一句都深深触动着萧观音,不自觉中,她也跟着陷入了回忆——年少的自己是那样的意气风发,打定主意要做高湛的妻子,奈何命运弄人,却成了高演的妻子,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此时此刻,她居然也爱上了那个羸弱的男子,期盼着可以同他有一个孩子。
陆贞率先从回忆里出来,微笑着说道:“不过其实也没想的那么好,至少那会儿我绣花的功夫,还真是烂得可以。”而后,她又看了看手边的卷册,“过完年,内侍局还有一大堆事要办呢,我没空发愁难过。贵妃娘娘,你帮我告诉阿湛,我支持他做的任何决定。无论是阿碧要当侧妃,还是要她先入太子府,我都接受。”
“现在看起来,你倒是有些太子妃的气度了。”说罢,萧观音忽然提高了声量喊道:“阿湛,你还不快进来。”
陆贞微微一愣,便见到房门被人推开,高湛的身影一下子冲进来,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着他痛苦又幸福的神情,陆贞不自觉地伸手掩住他的口,颤声说道:“别说,什么都别说,我都懂。”
萧观音把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由着他们缠绵了一会儿,这才出声提醒道:“与其在这浓情蜜意,不如想一想,该怎么应付娄氏,离孩子生下来还有九个月时间呢。”
高湛却转过头,突然说道:“我不会等那么久,我要马上对娄氏反戈一击!”见到她们惊讶的神色,他却皱紧了眉头,有些无奈地说道:“刚才发生的事太多,我的脑子有点乱,可从皇姐府上回来的时候,我终于想清楚了——娄氏趁着我不在,感动了皇兄,重回仁寿殿,而这一次,又利用阿碧把我逼入两难之境,无论我认不认这个孩子,都会麻烦十足。很明显,她蛰伏了太久,又想有所动作了。我和皇兄有过约定,如果娄氏再一次出手,我就再也不会对她手下容情。与其像上次太原王逼宫那样坐在这儿等她出招,我们还不如索性逼她出手,免得以后异常狼狈。阿贞,观音,我需要你们帮我,她在我的左肋上捅了一刀,我就必须在她心窝里还上一刀!”
萧观音与陆贞对视一眼,开口问道:“你要我们怎么做?”
高湛立即说出自己的计划,“我需要你们帮我演一场戏,阿贞因为我要纳阿碧入府,和我闹翻了脸,而观音你趁着这个机会,开始打压阿贞。阿贞被逼无奈,必须要更进一步地投靠娄氏,并伺机向娄氏提出,因为恨我,她可以找机会帮娄氏除掉我!”
听罢他的计划,陆贞和萧观音对视了一眼,先是一惊,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一场好戏,悄然上演……
次日一早,内侍局的宫女们就被陆贞房内的一阵巨响吸引了注意力,随后见到阮娘满脸惶恐地哄着萧观音,“娘娘,您息怒!”
萧观音随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丢下一句话,“陆贞,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宫册封一个太子府的宝林,告诉你是给你面子,你还真以为你已经当上太子妃了吗?”说完便怒气冲冲地离开,而陆贞却还不知死活,跟在后面加了一句,“微臣还有自知之明!贵妃娘娘,恕不远送!”
心思灵活的宫女已经猜到了一些端倪,这一番争吵过后,紧接着太子殿下又与陆贞大闹了一场。于是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终于看出症结所在,一时之间,众说纷纭,都道太子殿下要封阿碧当宝林,所以贵妃娘娘往陆贞伤口上撒盐,而陆贞恼羞成怒,两人当众大吵,丢尽了面子,结果她跑到太子那边兴师问罪,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
这个消息传到了娄太后的耳朵里,可谓天大的好消息,她立即带上腊梅,亲自往青镜殿去探望陆贞,才推开陆贞的房门,迎面就飞来一个枕头,陆贞带着哭腔的喝声紧跟着传到耳朵里,“不是吩咐过不许打扰我吗?”
她在心里得意一笑,脸上却露出了怜惜的神色,“陆贞,是哀家。”
“啊,太后娘娘!微臣罪该万死……”
见到陆贞慌张起身准备行礼,娄太后一把扶住了她,“好了,这儿就我们两个,无需多礼。哀家知道下午内侍局那件事了,听说你还在修文殿和殿下吵了一架?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舒服,就顺路过来看看。”
不说还好,一说陆贞又哭了起来,“娘娘,殿下他明明答应我不让阿碧生下那个孩子,可去了一趟长公主府,他居然改了主意,还要立阿碧当宝林!”
她假意劝道:“宝林虽然是六品,可不过就是个太子侍妾,算不得什么,哀家早就提醒过,你得和阿碧和平共处。”
“我……我也想啊,可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我,怎么能让阿碧比我还先嫁入太子府!”陆贞先是哽咽,说着说着,眼泪又流出来,满脸都是。
陆贞悲痛欲绝的样子让娄太后的心中生出恻隐,最后的怀疑也跟着消失,“男人都是这样,再多的女人,也比不过一个孩子。”
陆贞哭得越发狠了,“我恨他,我恨他……现在全宫里都知道我痴心妄想,有人还在说,阿碧的出身比我高,如果……”
“是啊,如果她生的是个儿子,没准还能母以子贵,被立为太子妃呢。将来啊……”她趁机火上浇油,满意地看到陆贞惶恐地抖着身子,但是语气却放柔许多,仿佛一名慈祥的老者用自己的经验启发陆贞,“如果这样的话,你确定还要跟着太子殿下吗?你想一想,到时候,你得天天在阿碧的面前立规矩,对她三呼九叩……”
陆贞脱口便道:“我不愿意。”
见鱼已经游过来了,她开始慢慢收网,“哀家有个法子,能帮你收拢太子殿下的心,让他不会被阿碧迷惑。”陆贞果然上当,急切地看着她,她便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你只要把这个放在他的香囊里,他就会对你一往情深,甚至连萧观音都会忘记。”
“这……这是什么东西?管用吗?”
见陆贞眼里露出怀疑,她立即解释道:“我们娄氏的传家宝,定情珠!要不是这个宝物,哀家怎么能在先前郁氏死后那么快就被立为皇后?”
陆贞如获至宝,忙不迭接过来,可马上又生出犹豫,“太后娘娘,您就算不给我这个东西,我还是会继续帮您打探消息,您为什么还要这么帮我?”
“你呀,就是想得多。哀家帮你,一是看你可怜,二是不愿意看到萧观音那么张狂,三是……”她微微笑了笑,“你得答应,等你做了太子妃,这个孩子,得放在哀家膝下教养。”
陆贞重重地点了点头,感激道:“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陆贞没齿难忘。”
她满意地看着陆贞紧紧地将定情珠抓在手心里,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假意安抚了数句,这才离开。
一出了青镜殿,她立即卸下和蔼的笑容,眼眸里露出一抹狠色,随后,迅速被得意所覆盖。
再聪明的女子遇到了男人都会变成一个傻子,眼前的陆贞便是最好的例子,而她呢,正好就钻了这个空子。
早就听说高湛为了救陆贞,头部曾经受过严重的伤,陆贞此刻知道了珠子的效用,一定会想方设法放在高湛的身边。定情珠当然是好珠子,只不过在马钱子油里浸过好几个月,届时上面的毒气就会慢慢散发出来,让人产生幻觉,严重的甚至可能发狂。到时候不用她动手,朝中大臣也不会让一个疯子统治这个国家,最后还不是要请她临朝,以协助幼帝的名义垂帘听政?
幼帝?哪里来的幼帝?自然是阿碧肚子里的那块肉。就算是空的,她也有办法让阿碧生出一个皇子来。其实她早就知道阿碧的怀孕是假的,萧观音亲自将避子汤灌进去,怎么可能有漏网之鱼呢?至于那三名太医,当然都是被收买过的。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失落,演儿若是听话一点,她又何必大费周章,让一个毫无皇室血统的孩子当皇帝呢?但是她一想到自己在西佛堂所受的那些苦难,想到回到仁寿殿东山再起,心就硬了起来——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让权力再从她的五指中溜走!
当夜,娄太后便派人送了一封密信到长公主府给阿碧,告诉她萧观音要册封她为宝林,令她伺机游说长公主,要一个更高的封号。娄太后相信,以阿碧的本事必定有办法可以办到。而长公主和高湛的关系那么好,阿碧有了她撑腰,必定事半功倍。
令娄太后没想到的是那封密信传到了长公主府之后,就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引起丝毫的波澜。直到三天之后,才从沈悟觉手里得到阿碧的密信,说长公主要让外面的大夫来请平安脉,并告诉她,自己至今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看完之后,她才恍然大悟,“难怪一直都没有消息,看来,高湛是想方设法不想让咱们和阿碧有联系了。”
一旁的娄尚侍听罢,面露焦虑,“这可怎么办?您吩咐的女人我是找好了,可总得把阿碧搞回宫里来,才能把孩子塞给她啊。”
她皱起眉头,“送出去容易接回来难,哀家也没想到高湛会回心转意、一门心思地想要这个孩子……嗯,咱们就索性正大光明地干。你去跟皇上说,哀家担心长公主府那边人手不够,又担心高湛误会,请皇上从太医院拨一个太医,每天专门去长公主府那请一次平安脉。”
娄尚侍一听,满脸惊喜,“以皇上谨慎的性子,绝对会从给阿碧看过诊的三个太医中挑一个出来。姑妈,好计策,由皇上派出去,就是太子也不会反对了。”
她点了点头,继续道:“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正好是端午节会,那时候宫眷都会进宫,哀家就可以顺势把阿碧留在仁寿殿里……”
娄尚侍迫不及待接口道:“对,让她突然不舒服,然后说一挪动就会滑胎……”
她想了想,接着道:“就算这样也不行,也可以把她送回娘家安胎,反正这也是咱们北齐的老风俗,沈悟觉自然会知道怎么办的。去,让那些太医告诉阿碧,要她在长公主府静心养胎,有什么事,我会叫太医通知道她的。”
娄尚侍立即退下安排此事,而她,则缓缓闭上眼睛,手指慢慢摩挲着椅子上的雕花。
孝昭帝果然如他们预料的那般,令邱惠正每日去为阿碧请平安脉,而他正是当日会诊三个太医中的一个。依靠着邱惠正,阿碧又重新同娄太后联系上,尽管高湛一口咬定阿碧必须生出皇子才能册封为宝林,不过这也在她的计划之中,根本无需担忧。
另一边,她给陆贞的那颗定情珠显然已经到了高湛的手上,从修文殿传来的发病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甚至对陆贞的态度也变得极其糟糕。陆贞曾经为此事来找过她,又被她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
事情,似乎正朝着她期望的方向进行着……
就在娄太后以为形势都稳稳当当地掌握的时候,腊梅却慌慌张张地给她带来了一个极其危险的消息,说娄尚侍被人从内侍局抓走,因为高湛在殿前告御状,说阿碧受人指使,冒称腹中已怀有皇嗣,证据就是内宫和和长公主府六名稳婆按了指印的证词,证明沈碧还是完璧之身。
听到这个消息,娄太后差点没有气疯,她没想到阿碧居然这么大胆,竟然对她隐瞒了这个事实。唯一令她觉得欣慰的是,阿碧并没有将她供出来,而是把所有的罪名全都推到了娄尚侍的身上,这也是娄尚侍被抓的原因。
她知道娄尚侍在这个节骨眼上,必然会受不住质问,将她供出来,而她好不容易才从西佛堂出来,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错。想到这里,她立即令腊梅送一道口谕往太极殿,“娄青蔷背主忘德,竟敢伙同下属构陷太子,罪在不赦!娄氏有此败类,哀家痛惜万分,还请皇上秉公处置,切勿以哀家为念!”
说罢这句话,她紧紧握住了椅子,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空白——那么多的筹谋,居然就这么功亏一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到腊梅匆匆忙忙跑到她面前,还没站稳就扑倒在地,满脸泪水,“皇上说大人构陷太子,污蔑太后,立即将她斩首,可怜大人她死后连具全尸都没有……”
娄太后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椅子,指节泛白,咬着牙说道:“那是她没福。”
腊梅又哭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听到内侍局正往下传贵妃的旨意,说是从今往后停了命妇对您的朝拜,平常也不许人来这打扰您清修。”
闻言,娄太后大惊,继而露出哀痛的神色——青蔷,姑妈没有保住你,但是姑妈答应你,一定会为你报仇。高湛,萧观音,我和你们势不两立!
思及此,她立即朝腊梅说道:“现在青蔷已经去了,你就是哀家最贴身的人,告诉哀家,这些日子里,你们还做了什么事情瞒着哀家?”
腊梅惶恐地磕头,“没有了……奴婢不敢有丝毫隐瞒!”
她冷冷地说道:“是吗?你再仔细想想,什么事?或者是什么人?”
听到这句话,腊梅先是摇头,忽然间一个激灵,一张脸便出现在眼前,她脱口道:“玲珑!”
“玲珑?”
腊梅连忙点头,“是,太后娘娘,奴婢想起来了,还有个玲珑,这个玲珑是陆贞的心腹,帮陆贞做了许多事情,但是之前也被阿碧收买过两次,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现在铁了心跟阿碧撕破脸,因为她手上有阿碧写的切结书,所以我们也觉得用不到了!”
“玲珑……”她念着这个名字,细细地想着,沉默了半天,又突然开口道:“去,把玲珑叫过来!”
腊梅一听,猛然抬头,惊愕道:“可是玲珑她是……”
娄太后眸光一敛,厉声应道:“哀家自有主张。”
腊梅连忙应命,飞快起身去联络玲珑。
经过一层层的渗透,玲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入夜,她不知道娄太后找自己到底所为何事,心里总有股不祥的预感,但是太后召见,不能不去。她在房间里踌躇了半天,终于一咬牙,顺手抓了几本佛经便往仁寿殿去。
自从娄尚侍的事情之后,仁寿殿门口就多了守卫,一见到她,立即伸手拦住,“站住,闲杂人等,不能打扰太后娘娘清修!”
玲珑上前两步,厉声道:“看清楚,我是司计司掌簿肖玲珑!”
一内监立即认出来,连忙笑道:“啊,原来是肖大人!您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奉尚宫大人之令,给太后娘娘送佛经。喏,要查就查吧。”说着,玲珑便将佛经交过去。
内监忙接过来,因着玲珑的身份,也不敢仔细查验,只是翻了翻佛经,便恭恭敬敬地递回去,“刚才实在是得罪了,肖掌簿,您请!”
玲珑冷哼一声,走进了殿门,一进去,她脸上的神色就变得诚惶诚恐。腊梅早已在此等候,一见到她,立即将她领到娄太后面前。
她慌忙跪下请安,“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只听娄太后懒懒说道:“来得这么快,想必是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
闻言,玲珑浑身一震,不自觉抬头。
娄太后阴阴一笑,“可如果我把当初你用苦肉计换走司计司账簿的事给揭发出来,只怕你身上的伤,又要多不少了。”
玲珑的身子抖得更狠,用嘶哑的声音不甘心地问道:“太后娘娘,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当真以为青蔷死了,阿碧走了,这事情就死无对证了?”娄太后也不瞒她,指着身边的腊梅说道:“别忘了,她也是知情人。”
玲珑脸一下子就垮下来,立即磕头,“求娘娘明示,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娄太后冷笑道:“你是陆尚宫的亲信,我哪儿敢把你怎么样?只要你肯帮我办一件事,以往的事,我可以一笔勾销。”
玲珑一震,抬起头看向她,本能摇头道:“不,我不会再背叛尚宫大人了!”
“呵……陆贞倒是有福,能有人这么忠心。”娄太后不无讽刺地说道,“不用担心,我的目标不是你的尚宫大人。”
玲珑疑惑地看着她,“那是……”
娄太后朝腊梅示意了一下,腊梅立即将一包东西放到玲珑面前,只听娄太后继续道:“你也知道我和萧观音一向不和……”
从仁寿殿出来的时候,玲珑只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她低头看着手上的东西,不知不觉露出绝望的表情。
太后要整倒萧贵妃,令她将这包东西藏进含光殿,可是……她真的要当帮凶吗?
如果不做,账簿的事情被抖出来,那么她恐怕就在劫难逃。先前她之所以敢拒绝阿碧的要求,是因为她的手上也握有阿碧当初签下的切结书,她就是要赌一把,赌阿碧不敢对她怎么样。但是这一次的对象是太后,如果她拒绝,不仅她在劫难逃,只怕连她的家人都会受到牵连。
真的,就只能遵从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上的东西,冷不防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玲珑,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这才看到是陆贞,慌忙掩饰道:“我有些不舒服,刚去了太医院拿了几包药,想回去煎着吃。”
闻言,陆贞的脸上立即露出担忧的神色,她看了看玲珑的脸,的确看起来很没有精神,赶紧嘱咐道:“不会是旧伤又发了吧?春天风大,可千万小心些。”
玲珑的心一动,生怕自己落泪,赶紧低头,“是,多谢大人关心。”
陆贞却还是不放心,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快回去吧,回头我叫司膳司的人每天给你送点养生的药膳,这种伤,还得慢慢养。”
玲珑低声应是,便同陆贞道别,快步离开她的视线,转过一个弯,玲珑情不自禁捂住了脸,泪水便顺着指缝落了下来。
大人,对不起……
其实要将这包东西藏进含光殿对玲珑来说并不是难事,她是司计司的掌簿,只需将之混在萧贵妃赏人用的金银锞子里,就可以完成任务。
只是当这件事情完成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静下心来,总是不由自主地注意着娄太后的动静,一旦波及陆贞,她就会立即将此事揭发出来。
而后便听说娄太后突然一病不起,太医诊断,很可能是中了马钱子毒,孝昭帝大怒,立即传令搜宫,誓要将凶手找出来。
这分明就是太后的苦肉计,一旦搜宫,必定会将含光殿里的那包东西揪到皇上面前,到时候,萧贵妃便是百口莫辩。
可是,为什么要以中毒的方式呢?以那包袱里面的东西,完全可以以另一种借口搜宫,到时候萧贵妃一样无法辩解。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仿佛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正想着,突然就见丹娘从大门跑进来,满脸的不悦,“玲珑姐,借你这地方待待,他们去搜我的司衣司了,哎,一团乱糟糟的,简直烦死人了。”
玲珑强笑道:“别怕,他们查不出什么来的。”
“他们当然查不出什么。”丹娘说着,忽然朝四周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走到玲珑的身边,俯身在她耳旁小声说道:“刚才姐姐给我说了,她们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就想把下毒的事栽在殿下身上。不过,咱们早就有所准备了,那什么马什么钱的,连个影子都没有。”
听着丹娘开心的声音,玲珑却是大吃一惊道:“殿下?这事怎么越扯越大了?”
丹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忘记了吗?前阵子因为阿碧的事情,殿下故意和姐姐闹翻了,太后娘娘就给了姐姐一颗浸了几个月什么马什么钱的珠子,说是可以让殿下回心转意,现在太后以为那珠子还在殿下的身上,要借此事栽赃,其实早就被太子丢到太液池里去了!”
听罢此言,玲珑脸色大变,腾地站起身来,立即往修文殿飞奔而去。有些东西她想不明白,但是太子那么厉害,一定比她清楚得多,她决定将之前所有背叛过陆贞的事情一一向太子道明,就算处罚也好,绝不能再让陆大人受到伤害。
听完玲珑讲述的前因后果,高湛露出了不解的神色,“阿贞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因为别人的挑拨,就做出背叛她的事?”
玲珑愧疚地低下头,“最初只是因为嫉妒和不甘,可后来却是一直被娄尚侍和阿碧控制,一步步泥足深陷。我悔不当初,可是却没有任何逃脱的办法……”
高湛却有些不放心,“那你为什么会突然良心发现,过来向我坦白?”
“自从办了那件错事之后,我越想越觉得没脸见尚宫大人……而且现在这件事情好像越闹越大,甚至牵涉到了殿下您。我觉得好像有点不可控制了……”
高湛敏感地听出不对,“你的意思,娄氏的本意不仅是要害我?”
玲珑点了点头,“是的。太后告诉我,她的目的是报复萧贵妃,所以要我伺机往贵妃娘娘私库里藏了一些东西,到时候一旦搜出来,贵妃娘娘就会百口莫辩……”
高湛立即问道:“什么东西?”
玲珑不敢隐瞒,“一颗刻着‘皇后之宝’的玉玺,还有一些符咒。太后娘娘想诬陷贵妃娘娘着急当皇后所以才施法诅咒,并私刻了皇后玉玺来提前过皇后的瘾。”
高湛在房内踱着步,一边梳理这些事情,一边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一石二鸟之计?对,要是找到定情珠,就能诬陷我对她下毒;即便是找不到,在含光殿搜出的那些东西,也能搞倒贵妃……”思及此他再度发问,“搜宫的人里面,也有太后的人?”
玲珑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不知道,要问腊梅。”说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了忧伤,“殿下,玲珑罪该万死,求您狠狠处罚吧,只是,请不要告诉尚宫大人……”
她掩住了脸,再也无力出声。
高湛看着她,叹了口气,便让她离开,随后立即命人将腊梅绑过来,从她口中逼出娄太后的内应之后,便与陆贞匆匆商量对策,最后才赶去含光殿将此事一一同萧观音说明。
听罢高湛的话,萧观音脸色大变,立即令阮娘从玲珑送来的箱子里找到了那颗玉玺,看着上面的“皇后之宝”,她不禁冷笑道:“做得还真不错!”
高湛跟着看了一眼,便说道:“玲珑把它们藏在放金银锞子的箱子最底层,你一时半会儿不会赏人那么多东西,自然也不会发现它们。”
萧观音转头又拿起桌上的符咒,恨恨道:“要真的能咒死她,我倒心满意足了!只是她现在病成这个样子,皇上已经担心得完全魔怔了,要是跟他说娄氏是装病,他绝对不会相信!”
“用不着跟他说。我已经知道娄氏的内应是司正司的一个一等宫女了,估计再隔半个时辰,她就会搜到这里来。”高湛立即便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明……
片刻之后,萧观音的脸上露出了喜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