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娘想了想,说:“与其把你当食物吃到肚子里,不如留着你的脑子带我出去。现在说说你的方法吧。”
陆元青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不知道夫人从前有没有比较拿手的曲子?能唱的那种最好了,现在没有琴,夫人最好清唱。”
“你在开玩笑吗?”周窈娘气结,“我现在的嗓子你要我唱歌?”
陆元青尴尬摸头道:“其实我是可以代替夫人来唱的,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夫人来唱最为恰当。”
周窈娘按捺着脾气,“我为什么非要唱歌不可?”
陆元青笑着耐心解释:“夫人这么聪明的人,努力了十年都无法出去的地方,那么应该真的是没有出口了,所以我想这真的是口死井,就算我和夫人两个健健康康、能跑能跳也未必能出得去,更何况如今夫人这般惨况,而我也身上有伤……”
“你这个臭丫头真的很啰唆。”周窈娘皱眉,“所以你让我唱歌,吸引别人过来?”
陆元青忙点头,“虽然都是唱歌,夫人的歌声和我的歌声可是大不相同的,我唱歌周园的人只会当成有个疯子,可是夫人若是唱歌那么他们或许会被吓成疯子。”
“这十年我喊出的字字句句排列起来都能编出一百部了,可是我现在不还是待在这里?”
“此喊可非彼喊,夫人嗓子坏了之后应该再也没有喊过了吧?”陆元青一边说一边咬牙弯腰往回爬,“夫人,我们去我掉下来的地方喊喊看吧。”
“这里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周窈娘不解。
陆元青后背的伤口在他每一次的动作下不断地被撕裂,可是他依旧能笑出来,“因为这周园里有个绝顶聪明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这个井另通了一个入口。”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上面,“就是我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周窈娘在这个黑暗、森冷、低矮、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竟然身法奇快,她很快就赶上了陆元青问:“你从哪里掉下来的?”
“一间书房里。”陆元青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我还读到了一首诗,夫人有兴趣听听吗?”
“无聊。”周窈娘冷笑,“咬文嚼字背后永远都是虚伪的欺骗和倾轧,高高在上的人玩起心计真是堪比刀锋。”
陆元青却像没有听到周窈娘说什么一样念道:“古来人言可铄金,谁怜长夜正春深。自许清门守节妇,原是轻絮败柳身。”
话音刚落,陆元青的肩膀已被周窈娘狠狠抓住,“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了什么?你从哪里看到的?你从哪里看到的?”
后背的伤被周窈娘变形的手指抓到,传来一阵剧痛,陆元青忍过了这一阵才道:“夫人,你可知道这首诗中的守节妇是谁?”
周窈娘的手指在陆元青肩头剧烈地颤抖,她喉咙里呜呜咽咽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哭泣。
“嘉靖二十九年,周氏女窈娘全节跳井而亡后,嘉靖帝降旨封为节妇楷模,亲笔所提‘贞烈节义’牌匾悬于周园大门,而后赐周窈娘殉节的那口井为‘节妇井’,归入周园。”
“节妇井?”无边的黑暗中,陆元青看不到周窈娘的表情,只听到她似哭似笑的声音,“好个节妇啊!我活着时无才无德,连母亲都与我疏远,没想到死后却得了这样一个好名声,当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样母亲是不是终于觉得我还有些用处?也能为周家博得一个好名声而变得有些用处?我死了她才高兴,我活着,就成了她的耻辱吧?”
陆元青在周窈娘哀痛的话语中又往前爬了几步,终于停了下来,“夫人?”身后周窈娘的声音越来越弱,她改变主意了?
“如今周家还有谁在?”周窈娘不说话的时候,会让陆元青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座枯井中只有他一人而已。
“周家如今只有周老夫人一人。”
“成恩哥哥呢?”
周窈娘说的应该是周延安的父亲周成恩,“周窈娘死的同年,周成恩也病逝了。”
周窈娘很久没有说话,再出口的声音忽然有了一种心已成灰的绝望,“那……我的侄儿延安呢?”
“三年前江南水患,周延安赈灾后返京途中被山匪所杀。”
“被、山、匪、所、杀?”周窈娘的声音痛苦地颤抖着,“怎么会?怎么会……”未说完的话化为了一声凄厉的哀号,那样的悲恸、那样的绝望,那样如同野兽般的声音。
第一次,陆元青单纯地被一种声音打动了。周窈娘的哭声是那样的悲切、那样的惨烈,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她的胸腔里、从她的脑子里、从她的四肢百骸里……喷薄而出。
陆元青呆了片刻,终于还是返身爬回去,摸索到了周窈娘的手,“夫人……”
“我要出去。”周窈娘的声音猛地静了下来,“丫头,我要活着出去,我要去问问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夫人!”陆元青用力搂住了周窈娘,试图让她安静下来,她却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陆元青,“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苦苦煎熬了十年,难道就是为了听到这样的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吗?苍天负我,负我……”
陆元青环住她,低声安慰:“夫人,我会带你出去的。”
又一次经过这扇门,沈白终于确定有人在故意捣鬼。他绑在门上的汗巾不见了。他一直都在原地打转。
看来今夜他是很难走出这里了。沈白凝神看着眼前没有半条汗巾影子的门默然不语。这个人应该不是想杀自己,只是困住他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夜深人静,鸟语花香,真是个美丽的夜晚。沈白抬头望望天,正想要席地而坐,忽然他僵住了身体。
这声音,这声音……是哭声吗?悲悲切切、断断续续,就像是顺风而来的残香。这个院子没有人住,哪来的声音?而且这声音好特别,明明就像响在耳畔,却偏偏无迹可寻。
这院子无人住,可是却有哭声传出……沈白凝神聚气,努力去捕捉这一缕残音,然后随着这残音往前迈动脚步,轻轻跟随。
等终于找到这哭声的源头,沈白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眼前赫然就是之前他来回穿梭也遍寻不到的那个节妇井。
这哭声竟然是从节妇井中传出来的。
沈白又走上前几步,他手指缓缓抚上古井斑驳的井口,这井口上的五龙锁也因为年头太久而锈迹斑斑。锁身极为厚重,有儿臂粗细,层层盘旋,道道严防。
就在这时,井口中的哭声再度传来,已有隐隐减弱的趋势。沈白灵活的手指扣住了锁头,手下再不迟疑,不过是眨眼工夫,这厚重的五龙锁已被沈白徒手捏断。
我们文雅的沈公子扔掉了五龙锁,双掌用力将古井口推开了一条缝隙。
底下是无底洞般的一片漆黑。沈白探手入怀,打亮火折子的同时,已经敏捷地自井口纵身跳下。
沈白在井壁上连点了三次才终于落地。这古井比他想象中还要深,不过所幸井壁倒是并不潮湿,也没有成年累月留下的青苔,攀爬起来并不费力。
无声无息地落地后,沈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这古井中的味道实在难闻,就好像……掉进了腐尸堆一般恶臭扑鼻。
沈白站在原地扔了几次石子,辨别了一下方向,终于右拐往更深处走去。没走出多远,沈白就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这里果然有腐尸堆。
踩着脚下硌脚的白骨,沈白皱眉蹲了下来,拾起地上的一枚人腿骨仔细观察后微微吃惊。
这骨头上竟然有啃食后留下的点点痕迹,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这骨头明显已经有些年月了,早已干枯如同朽木般,所以那上面的痕迹就变得越来越明显。
这井底下的人骨上竟然有啃食过的痕迹,那么这古井里……沈白面色微沉,缓缓地站起身来,随后右手在束衣的腰带上轻轻一按,就见一缕华光在这阴森的地底急速闪烁而过。
这寒光聚在沈白的右手,于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下不停地跳动着,那是一柄软剑。
沈白左手举着火折子,右手持着软剑,静静思量了片刻,终于踩过这些枯骨继续往黑暗中走去。
这井下竟然是这般幽深,沈白足足走了有半盏茶功夫,也没有见到他预想中的那个东西,那个啃食死尸的东西。
他微微疑惑,难道自己推断错了?他不由自主停住脚步的瞬间,似乎有极快的呼声响过。那是一种类似于猛兽呜咽的奇怪声音,沈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软剑,随后快速追了过去。
刚走过一个转角,沈白忽然停步快速贴上石壁。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沈白看到前方不远处竟然趴着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那曳地的毛发狰狞如怪草,挡住了那东西的脸,却挡不住它探出去的类似于人类肢体的物什以及那一闪而过的熟悉青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