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狗官也有这么害怕的时候吗?”那声音嘲讽地笑起来,“我妹妹死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她没有出过村子,也没有见识过她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外面的世界,甚至她还来不及遇到她的心上人,来不及出嫁,来不及为人妻为人母……她死的时候很害怕,她叫我姐姐,叫我救她……我真的很想救她,真的,我宁可自己死也想救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她死前那声嘶力竭的哭声这三年来日日环绕在我耳畔,我醒也听到,我梦也听到。太痛苦了,这实在太痛苦了。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好心救了一个人,我错了吗?我做错了吗?为什么?为什么!我想不通,我不明白!就算我真的错了,为什么不惩罚我一个人,为什么要让整个村子的人都陪我一起受罚?天理公道在哪里?报应循环在哪里?杀人的逍遥法外锦衣加身,被杀的身首异处黄土深埋,这就是我看到的。”
悲伤颤抖的情绪让她本就沙哑难辨的嗓音更加含糊,“上天不仁,我便不义。砍掉那个狗官的腿你们觉得我狠毒是吗?那只能说明你们很幼稚,很可笑,你们甚至都没有见识过什么叫做真正的狠毒。不过没关系,既然你们来到了这里,我会把你们没有尝到的一切都给你们补齐,要痛苦就大家一起,凭什么我一个人承受?既然这世上的天理公道如此难求,我便不求,我的恨我自己灭,我的仇我自己报,至于我的仇人嘛,我要你们帮我杀。”她的话音一转,变得凄厉,“不错,你猜对了大部分,不过唯一的遗漏就是,那个本该死在这场浩劫中的我还活着,我一直在找寻和等待那个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凶手,这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如何报仇雪恨,我日日计划着,我夜夜等候着,这一日终于来了。”
“你的仇人呢?”沈白面无表情问道,“既然你刚刚说了要让我们帮你杀掉仇人,那么我们必然不是你的仇人了。”
“我不和狗官说话!”
陆元青和沈白无奈对视后,赔笑道:“我不是狗官,姑娘能不能听我说两句?”如果不是她自陈身份,从她那嘶哑难辨的嗓音中真的很难判断男女。不能否认,自从知道这个隐在背后的人其实是个女人,陆元青的心几乎放下了一半。她是女人,所以她自认为了解女人。女人的恨不像男人的恨那么形露于外,可是却绵长难去久久纠结,欲使其忘记很难,所以不该从此入手,需独辟蹊径。
“你要说什么?”
陆元青沉吟片刻才道:“我想知道那位血衣的主人是否还健在。”
女人冷笑一声,“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现在只有我命令你,你有什么资格讯问我?”
“不谈也罢。”陆元青摆了摆手,“我只是觉得姑娘一人苦熬三年,又是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想必是寂寞孤独得很,我以为姑娘对我等倾诉往事,也是想找一个人说一说心中的委屈,看来是我会错意了。”
那女人静了静,忽然狂笑起来,“端着一张慈悲救世的脸孔,摆出一副同情悲悯的心肠,可是却长着一颗暗暗算计我的心……为我着想,你凭什么?你又怎么会?我们素不相识,我如今又囚禁了你们,你怎么会想听我说话?我看你是趁机套话才是!我告诉你,我没有那么蠢!曾经的愚蠢我已经付出太大的代价,我一辈子都会牢牢记住,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与其花费心思想要打动我,不如去想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我不怕告诉你们,这个地方比地狱鬼门还要可怕,一步踏错粉身碎骨,所以不要想着逃,逃也逃不掉,除非我为你们引路。好了,无论怎么样,这第一局你基本上猜对了,所以去找钥匙吧,就在这间屋子里,时间还是一盏茶……”
“不必了。”沈白冷声截断她的话。他慢慢走到悬在石壁上的长弓面前,轻轻将它取下,微微使力拔下了箭头,里面居然是一枚钥匙的形状。沈白折断了弓箭,扬起了手中的钥匙,“钥匙在此,下一关是什么?”
那女子静了静才继续道:“人够聪明玩起来才有趣,要是你们很快就死了,那多没意思?现在你们可以找找看离开这间石室的门在哪里,然后拿着你们的钥匙就可以离开了,对了,先提醒一句,这下一局我可是为你们留了惊喜哦。不打扰了,我们一会儿见。”
静谧重新笼罩这间石室。沈白和陆元青无声对视,随后陆元青低头看了看沈白之前扔在地上的所谓妹妹的头骨。
“观澜,虽然这位姑娘……骂你是狗官你不爱听是必然的,但是也不能将她妹妹的头骨丢在地上啊,你这样一丢,她不是更恨我们了吗?”陆元青故意叹道。
“我只是忽然觉得很恶心。”沈白耸耸肩,“元青你不觉得这位姑娘很不正常吗?我将她妹妹的头骨扔在了地上,她都没有现身和我拼命,我刚刚听她言辞之间和她妹妹感情很好啊,她怎么这么沉得住气?换了是我都未必有这样的好涵养。”
“如果她刚刚所言都是真的,那么她心底的恨都能将我们凌迟一百遍了。她为什么要把妹妹的头骨随意摆放在这里?任何人如果亲人惨死,那么遗留下来的尸骨是一定会好好存放的,她为什么一反常态?”
“她在说谎!这根本不是她妹妹的头骨!”沈白凝眉,“又或者她其实已经疯了?”
“目前什么原因还很难猜测,我们只能先按照她说的去做。”陆元青走到了木板床旁边的石壁前停下来轻轻敲了敲,才向沈白伸出手,“观澜,钥匙给我。”
沈白凑上前来,“元青,你怎么知道门在这里?”
“地下空气流动本就缓慢,这里又是一间石室,虽然她故意让我们找不到她的藏身位置,可是她的声音却可以很清晰地传入我们耳中,这说明她距离我们其实很近,而这整间石室里唯有此处刚刚让我一直有种压抑的感觉,直到那位姑娘离开后才骤然觉得轻松,这说明刚刚她一直在这里,她分享了本该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空气。说到这里我不得不说这石室建得确实精妙无比,这间石室只能容纳两个人,再多出一个就会觉得呼吸困难,这样的精准无双,尺度把握之细着实令人惊叹,能建出这种石室机关的人可真称得上是奇才。”
“普天之下我所知道能拥有这种才华的人只有一个,可惜他死了。”沈白说着,低下头观察手中的那枚钥匙。
“所以你刚刚才那么容易就找到了这枚钥匙?看来周延安很喜欢将钥匙藏在弓箭内。”
沈白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手中的钥匙微微出神。
第一次见识周延安这样巧夺天工的本事还是在那年冬末围猎。这是大明朝官宦子弟们极为喜欢的一种炫耀方式与竞技。
那时候他沈白还什么都不是,可是那时候他和周延安就已是好友。
周延安和聿波蓝不同,他生性诙谐爱闹,和他在一起总有层出不穷的点子和乐子。聿波蓝虽然也是他志趣相投的朋友,可是沈白不能否认和周延安在一起,他会更加高兴自在。
世家子弟间的攀比是在暗暗进行的。本来他这个人是不太在意输赢和排名的,但是周延安却看不惯同行的一位朝官之子的言语挑衅,于是……他们两人开始狼狈为奸,咳咳,该说是一拍即合更文雅。
“一会儿呢,我会假装逐鹿经过这片密林,射鹿时我便假装射偏大发脾气,观澜你就主动入林帮我去取那支射偏的羽箭,我会告诉他们这支羽箭乃是我周家先祖征战不败的大吉之物,不容有失。放心,到那时他们几个必然会在心底暗暗对我冷嘲热讽不停的,哪会再去关注你?那箭头中藏了我秘制而成的钥匙,观澜你走后林入我们的集营地,那小子此次的战利品都关在那炫耀了无数次的精铁打造的笼子里,你只要把钥匙插进去,让那些动物各回各家,我们这次就赢定了……”
时隔多年再想起这件往事,他已经不太记得那位朝官之子当时羞愤铁青的脸色,他只记得他初见那枚藏在羽箭头中的钥匙的惊喜以及他和周延安喝庆功酒时的痛快和豪放。
朋友?知己?或许都很难概括他和周延安那种情谊。士为知己者死,他沈白还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是他的知己就已经死了。他不能查、不能问,甚至连一点点关心之态都不能流露出来,因为这是皇上的旨意,这是天子的裁定,这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才义相知唯君耳……元青,我现在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太晚了?”
“以财交者,财尽则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唯有以心相交,才可万年久长,生死不计。观澜,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乎共历事多少,只在心意,我想延安公子泉下有知,定会明白的。”
“算当时多少,英雄气概,到今惟有,废垅荒丘。梦里光阴,眼前风景,一片今愁共古愁……”沈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念了几句,随即无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