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一下子静止了下来,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或许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身披麻衣的女子会提出这样一个看似毫无意义的条件,又或许他们更想不到的是沈白的反应。
“公子……”宋玉棠的呼声中带上了一丝颤音,他满脸不可思议和震惊感动的姿态似乎更加激怒了他身畔的那个女人,“果然了不起啊,收买人心的手段真是让人佩服。”她侧头收紧了握在手中的绳索,如愿地看到宋玉棠愤怒皱起的眉,“这样你是不是更想为他尽忠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上演宁可自己被蛇咬死也不要你的狗官兄弟为你受辱这般的好戏码?”
宋玉棠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笑,“愚蠢!我家公子是何等人?你自以为是的猜测真是可笑至极!你把你宋爷爷想得太没种,你也把我家公子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我跪你仅仅有一半是为了玉棠。”跪在地上的沈白语气平和,他的脸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因为下跪而产生的隐忍或者屈辱的表情,“还有一半是我对你表达的歉意。”
“歉意?”麻衣下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我让你下跪,我羞辱你,我捉了你的兄弟……你说你对我有歉意?是你把我想得太愚蠢可骗还是你自己已经恼羞成怒到疯掉了?”
沈白摇了摇头道:“我的歉意是因为我任汴城县令将近一年的时间,却不知道我的治下交界还有一处叫做鞥古村的地方,我有下查不严之过,此其一;虽然我并不知道鞥古村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光景,可是我想那一定是一段令姑娘极为伤心的往事,一个村落或许古老一些,又或许封闭与世隔绝了一些,但是存在过的痕迹如果用心去查一定会被发现的,可是我只注意那些自己找上门的案子,却没有抽出时间多多走出县衙去察访民情,我有亲民不足之过,此其二;刚刚姑娘在诉说当年那段惨事之时曾经提到当今我主,可见此事或许竟和皇家扯上关系,我沈白身为汴城一县之首,不仅是这一方水土的父母官,更是皇上的臣子,所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皇上的愁事我身为臣下理应为主分忧,可是直到此刻我才从姑娘口中知悉此事,我有侍君不周之过,此其三……我沈白读书做官,为的是分担皇上的忧愁,缓解万民之疾苦,可惜我一条都没有做到。今日能在姑娘的安排下进入这鞥古村,沈白心中只有感激,又怎会恨姑娘呢?仅仅是这一跪万难表达我的歉疚之情,只是一份心意而已。”
沈白的这番姿态完美无缺,从字句到神情无一不打动人心。陆元青从旁偷偷打量半晌,都看不出这番话他是真心说来还是拖延之术。如果这仅仅是一场表演,那也是一场耗费心力的精彩表演,结果嘛……她抬眼望去,在看到那一身黑色麻衣的僵直人影后,微微扯出了嘴角的那丝隐秘笑意。
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他们之间的复仇也有着天壤之别。女人心底的恨有多强烈,她那颗心就有多么摇摆不定。她需要倾诉,哪怕是在杀人,也不会一言不发地杀掉,她会在杀人前告诉对方理由,尤其是这样一个背负了太多责难和委屈的女人,她有太多的理由那么做。或许她一直缄默不语仅仅是因为时机不够,又或者她还没有卸下那层心防,更可能她没有遇到那个令她有开口欲望的人。
她沉默得太久了,久得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她一定会开口说些什么的,陆元青期待地猜测着。是这场故事的原委,还是炫耀这场她耗费心力的安排?她在心里猜测了一段又一段可能出现的荒谬场面,却没料到那个女人只是问了一句话,听起来似乎和眼前的场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
“你叫沈白?”那语气中几多恍惚、几多惊讶,还有几多期待?
想来沈白也是惊讶的,他有些愕然地点点头,答了一声:“是。”
“你站起来吧。”她的口气如在梦中,令陆元青不禁担心她此刻是否是清醒的。
“我可以放了他。”她伸出手指向沈白这端,“不过你要和他交换,你同意吗?”
“不要答应他,公子,这女人是疯的!”最先焦急起来的是宋玉棠。
宋玉棠的出言阻挠似乎让女子瞬间焦虑起来,她的直接反应就是不自觉地收紧绳子,换来宋玉棠的闷哼。
“你答不答应?”女子的声音焦急起来,她似乎很怕沈白会不答应。
“我答应。”沈白忙点头,“还请姑娘手下留情。”
那女子似乎终于梦醒般注意到她弄痛了宋玉棠,忙松了松手中的绳子。同时,在她所站立的高台边缘伸出了两架石梯,由高而下直至和沈白他们所站的位置相连。
“你现在走我左手边的那架石梯,你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而我会让他走我右手边的那架石梯,等他走到一半的时候也停下,然后你走到我这边来,我会撤掉你走过来的那架石梯,而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平安无事地到对面去了,可是如果你们走到一半的时候和我耍花样,我就同时撤掉石梯。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听明白我话中的意思了吧?”说到这里她又看了看宋玉棠,“我知道你会武功,可是在这里我才是主宰,听我的话你就能活命,如果你想自作主张,我也可以成全你,这下面的蛇已经饿了很久了,而且它们都很毒。”
宋玉棠似乎很悲愤,“你!”
陆元青远远地叹口气表示理解,想来心高气傲的宋护卫除了在沈白那里该是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吧?而且对方还是个女人,真是情何以堪啊,最可怜的是还被他素来讨厌的她看到了这一幕。
沈白摇头笑了笑,“姑娘,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的,请放心。”
“那你赶紧过来吧。”这焦急的声音啊,陆元青虽然看不到她藏在黑色麻衣下的脸,却还是忍不住去认真观察她,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反应,难道是……
“元青。”没有注意到沈白是何时回头看她的,看到他的时候便被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来不及倾诉一般的复杂情绪网住了,“你说过的话不会反悔吧?”
叹气、叹气,还是忍不住想要叹气。她如今到底是哪里好了,值得沈白这样心心念念不肯心安?
陆元青清了清嗓子道:“观澜,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出尔反尔的,请放心。”为了缓解气氛,她故意选了刚刚沈白回复那女人一模一样的回复,只可惜没见沈白展眉,却见他眉头更加皱起。
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可最终他只是转过了身,走向了那架石梯。
“一切小心。”沈白踏上石梯的一瞬,似乎听到了这四个字。元青……
沈白走到石梯中央时,那女人终于解开了宋玉棠腰间的绳索,只是他反剪双手的姿势未变。女子推了一把宋玉棠,“走。”
宋玉棠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右侧的石梯,这短短的距离不知道走起来怎么会这般艰难。他并不怕底下的毒蛇,也不怕一脚蹬空会粉身碎骨,可是为什么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这便是犬子沈白,你以后要保护的人。”那时候的宋玉棠满是冲冠的怒意。不过是个赌约,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笑,凭什么他要赔上十年的青春和自由?十年啊,对于一个习武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十年之后这个江湖上谁还记得他宋玉棠是谁?眼前的人是他的仇人,是他的绊脚石,如果他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好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和那个满腹诡计的沈老大人之间的协定就不存在了。他当时的确是这样想的,直到他见到沈白。
他从来没有想到他要陪伴十年的人是这样一个文雅的少年。没有他预想中世家公子的蛮横跋扈,也没有需要别人保护的那种胆小怯懦。他平静且坦然地直视宋玉棠,随后浅笑道:“我住的这个院子后面到了冬季会开出满园的冬梅,白的似雪,红的似霞,如果你能留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们就去雪地里捉兔子。”面前的人自顾自说得热络,完全不在乎宋玉棠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
微风扬起了他拿在手中的书页,他低头合上书页时,他束发的丝带被风带起,飘逸地和他身后的树影融为一体。
留下来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艰难,尽管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都在为了自己这个决定后悔莫及着,但是当初他确实被看到沈白第一眼的感觉欺骗了。
优雅、温和、有礼……这些假象在他和沈白渐渐熟识起来之后被彻底抛去了九霄云外。他分明就是心黑、手黑、肠子黑,论诡计手段绝不会比他的父亲沈从云差的小狐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