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回到京师半年后入了内阁,他从沈从云的儿子变成了沈白,沈白这个名字成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存在,成为皇上倚重的重臣。
这样有才有貌、前途无量的朝廷新贵是不可错过的,沈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媒婆的脚踏平,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沈府的喜事始终没有办成,也没人听说沈家这位才貌双全的大人对哪家的小姐有意殷勤过。
沈从云知道儿子的心事,但是他从来没有开口勉强过沈白。他的儿子他最清楚,看似对谁都温和有礼,实则固执倔强得很,认准了事情或者人便很难更改。
又过了一年,北方虫患,沈白奉旨代天子巡幸山东、河南等地。
某日,遇到巨树挡路,十几人都无法撼动树身,无奈一行人只得绕行。错过了预定好的馆驿,只得借宿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
这小县城人少地贫,几十年也来不了一个京官,那小县令已经激动得不知所措,变着法想讨沈白欢心,可是沈白只是平和一笑,“本官曾经也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县令。”
这番抚慰的话温暖了无名小县城县令大人一颗凋零的心,他恳切地请沈白晚间一定去他家用晚饭。人家一片盛情,实在却之不恭,沈白便点头答应了。
按说县令都是住在县衙后堂的,但是这个县实在是太小了,后堂根本住不了人,于是县令大人另外找了一处地方住。
当沈白站在县令家门口时,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县令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的家就在一个小山坡后面。
脱下了官服的县令就像一个普通的庄稼汉,一把推开院门就招呼他家娘子:“娘子,来贵客了,去杀鸡啊。”
“不用如此麻烦。”沈白推辞。
“在我家就要听我的。”县令一高兴便有些忘了北,话都扔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去看沈白的脸色,还好,这位京官大人没生气。
“饭马上就好,二妞去叫你弟弟回来吃饭。”县令的娘子一边忙乎着一边支使自己的女儿去叫弟弟。
“我不去,我每次去了,那个学堂里的臭小子就叫我胖妞!”叫二妞的丫头跺着脚表达她不想去的强烈意愿。
沈白见状笑道:“怎么?这么小的地方还有学堂?”
“是啊,教书的是个外地来的先生,人好着咧,就是眼睛看不见。”县令的娘子热情地介绍着。
“那就本官去吧,本官也想看看这荒僻之地的学堂是个什么样子。”
“那怎么行!这……”县令大人急忙阻止。
“贵公子的名讳是?”
“什么名讳不名讳的,就说小川便是。”县令的娘子倒比县令还爽快。
“学堂怎么走?”
“绕过小山坡往左走就是了。”那个别别扭扭的二妞忽然咯咯笑起来,“我带你过去吧。”
胖胖的二妞不好意思地过来一把拉住了沈白的手,这个男人长得真是好看极了,小女孩儿春心萌动了。
沈白点头笑了笑,跟着二妞出门了。
这个县城是个小地方,但是空气却极好,呼吸间一股青草香萦绕鼻端,离着小山坡越近,这股青草香的味道越浓烈。
沈白唇角的笑意加深。这个小县城,这个小山坡,的的确确是个好地方,所以他对即将要看到的这个学堂充满了一股莫名的期待。
微风轻送,荡起草坡层层叠叠地摆动,走在其间,仿佛走在一条有生命的道路上。
“就是那里。”身旁的二妞拽了拽沈白的袖子。
遥遥地,似乎是一座草庐,青青的屋顶,光滑的竹子,就着远处的蓝天白云,仿佛宁静世界里的水墨画一般。
这么雅致的一个地方,里面教书的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你长得真好看。”沈白遥想这位先生是什么样子时,身旁的二妞已经开始对他品头论足,“嗯,你是我见过的第二好看的人。”
沈白闻言哭笑不得,“哦?原来我是排第二啊,那第一是谁呀?”
小胖妞红着脸低下头,抬起胖胖的手指指向草庐,声若蚊子叫,“教我弟弟的先生……不过,他眼睛看不见。”最后一句满是失落。
眼睛看不见……这是沈白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无论是面前的小胖妞还是刚刚的县令夫人,她们提起这位教书先生,都是一副惋惜的口气。
眼睛看不见却长得很好看的教书先生……沈白拉住小胖妞的手加快了脚步,好吧,他承认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再度被这个教书先生勾起来了。
终于,那个清雅不似俗物的草庐已经近在眼前,可是沈白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身旁的小胖妞已经大叫一声飞奔过去,“小灰。”
沈白觉得他的魂魄瞬间被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劈成了飞灰,噗噗掉沫。
小灰……沈白伸手按住胸口,那个地方正在急速跳着。他的脚不受控制地跟上小胖妞,然后……然后他看见了小胖妞口中的小灰。
一头驴,小灰是一头驴,一头很丑的驴。大肚子、小短腿、秃毛、大小眼……沈白的眼神随着不远处的小灰移动,然后他看到了背对着他给小灰喂食嬉戏的那个女人。
是的,那是个女人。尽管她的穿着十分普通,尽管她给沈白的只是远远一个背影,但是沈白却知道那是个女人……因为她大着肚子。
沈白的心忽然一阵紧缩,他突然害怕那个女人转过身来,他很怕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却长着一张元青的脸。
五年了,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她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眼睛有没有事,嗓子有没有事。但是他从来都没想过的是她或许根本平安无事,她会死会变成残废只是她和风涣联手对他说的谎,她又遇到了别人,然后和那人成亲,生子。
他没有这么想过。他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想要去相信的东西,而对于自己不想去相信的东西会本能地予以否认,那么他愿意相信元青真的死了残了所以才没有来找他,也不愿想她或许嫁人了生子了所以才再不出现……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自信、冷静全都不见了,他开始靠自我欺骗活着?
“元青……”尽管心里不安和恐惧着,沈白还是本能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喂小灰的女人停住了动作,她停住动作的同时,沈白觉得他的心跳也跟着停止了。
那女人慢慢转过头来。
其实仅仅是一瞬,沈白却觉得犹如半生般漫长。
他终于看到了女子的脸。他觉得心底一阵闷痛。他控制不住地大口喘着气。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沈白觉得心头闷痛是因为他从刚刚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你……”女子有些迟疑,“你怎么会知道陆先生的名字?”
陆……陆先生的名字?元青?陆元青!
沈白冲到女子面前,“你刚刚说陆先生?陆元青吗?她在哪?”
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傻了,她惊慌地后退一步,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草庐,“里面啊……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