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月的致韵斋在天香楼和莫愁堂的中间,所以自天香楼至致韵斋的路,其实并不远。但是原本很近的路,沈陆二人却走了很久。原因嘛,只是因为沈白沈大人打着体察民情的旗号,每过一家店就要进去“视察”一番,故此想不慢也不行啊。
走出一家玉器店,陆元青看着沈白手中那精心修饰过的玉器匣子,一笑道:“大人刚刚买的这一对玉手镯,质地细腻,触手温润,实在是上好的材质所制,而大人又这般费心地装饰表面,应该是要送人的吧?”
沈白看了看手中拿着的玉器匣子,微微想了想,才一笑道:“嗯,收礼之人极难伺候,我不用心一些不行啊。”
陆元青点点头,“从大人小心翼翼的程度来看,这玉镯将来的主人恐怕对大人来说,是个极为重要的人。”
沈白微微侧头看了看陆元青的神情,才悠然一笑道:“是不是无论什么事在元青的眼中,都是可以这般猜测分析的呢?”
陆元青一笑道:“近来无事,有些无聊,所以在目光所及之处找些有趣的事来分析一下,亦无不可。”
沈白轻轻一笑,“好,那元青就来猜猜我买的这一对玉镯是要送与何人的?”
陆元青静默片刻,从他那本就呆呆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他是在认真思考还是一直在发呆。半晌,他才欣然笑道:“大人刚刚挑选镯子之时,并没有走马观花全部浏览一番,也没有征询过我的意见,而是直接买了这种羊脂白玉的镯子,可见大人对收礼之人的喜好,十分了解。换言之,大人和此人应该极为相熟才是。镯子基本上是送与女子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个别喜好特殊之人,比如说某些喜爱收藏玉器之人。但是大人挑选的这对镯子,无论是从镯身粗细还是镯径长短来看,都不适宜男子佩戴或者收藏,所以我觉得这镯子将来的主人该是一名女子。”
沈白缓慢地点了点头,看向陆元青的目光中有什么快速闪过,“元青所言不错,那么元青还能猜得更详细一些吗?”
陆元青一笑,“刚刚的镯身上有些古老的图腾,虽然我不全部识得,但是我发现了狴犴和嘲风等龙的影子。正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虽然这些传说中的龙之子的脾性、能耐各有不同,可是它们却不曾分离过,总是在一起的,所以这对镯子的隐喻该是:兄弟亲厚,永不分离吧?”他微微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而大人买下此镯之后,在玉器匣子上都如此花费心思,隐含宠溺之意,应该不是送与比自己年长之人。请恕我大胆猜测一下,大人其实并不是家中的独子,而这镯子该是送与大人之妹的礼物吧?”
其实沈白只是随便让陆元青猜猜的,可是他却猜得分毫不差,所以沈白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半晌,他才意味深长地一笑道:“元青,我有的时候真的不知该如何看待你这个人。如果说之前我来汴城县担任县令一职,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的话,那么如今我却很庆幸我能做上这汴城县县令。”见陆元青看过来,他才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没有来这汴城县,我或许就不会遇到元青了。我会活在元青所说的那一片京城表象的安宁美好之下,怀揣着我那远离民间疾苦的理想,自命不凡地以为天下的公正,都在那厚厚的一本《大明律例》中。可是经历了‘采花郎’一案,我却终于明白,我爹让我离开京城,来到汴城县做个芝麻县令的苦心了。在元青面前,我不过是个未曾尝过人间疾苦的京城纨绔子弟罢了。”
陆元青静静地看着沈白,唇边却是慢慢地浮起一丝笑,“大人,我在遇到大人之前也不相信,如今还有人相信着那大明律例之下的公正……我并非讥讽大人,我是真心佩服大人。身在官场,还能保有一颗明澈坚毅的心,实在是令元青这等庸俗之辈惭愧得很。”
沈白自嘲一笑,“其实你是因为我是这汴城县的知县大人才这么说的吧?就如同我一直称你为元青,而你自从知晓了我的身份之后,却一直称呼我为大人一样。那种疏远与冷漠,除非你我身份对调,否则你永远感受不到。”
陆元青听罢,脸上浮现一丝惊愕,他看了看沈白,“我疏远冷漠?”他微微摇头故意叹道:“原来我那自认为亲和的笑竟是这么的失败。”说罢自顾自笑起来。
沈白瞟他一眼,“元青其实不必故意哄我,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元青猜得不错,这镯子是我送给笑儿的。对了,笑儿是我的妹妹,沈笑。”
陆元青施施然道:“那该是个很喜欢笑的可爱姑娘了?”
沈白闻言摇头道:“是个姑娘不假,爱笑也不假,但是可爱嘛,我认识了她十六年,都没察觉出来呢!”
陆元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开玩笑道:“大人还是别让这位笑儿姑娘听到为好。”
沈白赞道:“元青果然是知己,我这妹妹顽皮古怪得很,我常常被她捉弄。”
许是离开了汴城的衙门,沈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人,陆元青也不是那个机敏却和所有人保持距离的师爷;又或许是因为这对要送与笑儿姑娘的镯子而引发的彼此对对方心底的真实看法之言论,总之,在去往致韵斋的路上,沈白与陆元青相谈甚欢。原来除了案子,他们也能谈得这般投机,就如一对互相欣赏又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一般。
致韵斋从外看来,只是一家颇具古意的旧书斋,推开黄木的门扉,深吸一口气,就能嗅到那夹杂着丝丝灰尘味道的书香之气,不浓,淡雅得恰到好处。
进入书斋,触目皆是字画,有狷狂大字,也有蝇头小楷,更有古意临摹,每一篇都像有了生命一般,在你望向它们的那一刻,闪烁出自己独特的风采。
最吸引陆元青视线的是邻墙的一排排书架,那片书香的来源之地,还有第一排书架上醒目摆放着的那本《风波鉴》。顺着书封下移视线,五个大字跃入眼帘,格外的醒目:落魄书生著。
陆元青慢慢走到书架前,正要抽出那本《风波鉴》,却有一个清冷的嗓音响起,“那本书已经有主人了,公子还是另挑一本吧。”
陆元青微微侧过身看过去,这间古香古色的书斋的主人文书月姑娘正从二楼徐徐下来,这是沈白与陆元青自天香楼那次之后,第二次见到她。
如果说柳琴风的艳丽带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那么文书月的清秀文雅就如早春二月拂过窗棂的微风,让人顿感心旷神怡。
文书月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轻轻自陆元青的面前拿下了那本《风波鉴》,绽出一抹浅到不能再浅的笑,“陆公子?”
见陆元青点头,文书月才又道:“实在抱歉,这本书已经有主人了,我只是怕忘了,所以放在醒目的地方,提醒自己而已。”
陆元青轻轻点头一笑道:“这本书文姑娘是为石老板留的?”
文书月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奇怪了,她挑眉的动作也是那般微乎其微,如果不是她和陆元青面对面站着,几乎让人觉察不到。这真是一个淡漠到几乎失去了情绪的人。
陆元青端着一张呆脸,面不改色地扯谎:“其实我和沈大人刚刚从天香楼来,是石老板托沈大人帮她带书回去的。”
一旁的沈白几乎被呛到,却见文书月竟然已将书递给了陆元青,“如此甚好,我正好没有时间给她送过去,有劳。”淡淡地说完,她已经一扭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沈白走到陆元青的面前,微微皱眉道:“元青,石老板哪里有托我们带书给她?”
陆元青神秘一笑,“不碍事的,大人。事后要是石老板问起,大人就说是你要借,她自然欢喜的,不会怪大人的。”
沈白哭笑不得道:“明明是元青要借,怎么变成了我要借?”
陆元青欣然一笑,“我要借,恐怕不太容易;大人要借嘛,容易得很哪。”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手中的这本《风波鉴》。
不厚的一本书,却仿佛带有魔力,令所有看过它的人为之着迷不已。
刚要翻开扉页,却被沈白伸手按住了书面,“元青,这不好吧……”
陆元青抬头看看他,低声说道:“大人难道不想看吗?”他知晓沈白好奇心重,不会拒绝。
果然,沈白略微犹豫了一下,才道:“还是回去再看吧。”
陆元青一笑,“自然是听大人的。”
春光明媚,正是汴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迎着满城的桃花,行走在这汴城的石街上,又看了看身边表情木讷的师爷,沈白忽然觉得留在这汴城县,也不坏。
快要走近汴城县衙门之时,却忽然听得衙门口传来了吵闹的声音,“你这蠢材,竟敢拦住本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和你家大人是什么关系吗?还不让开路,让我进衙门!等你家大人回来,我一定让他给你吃板子!哼!”
沈白闻声微愣,凝神望过去,随即面色一僵,忙将陆元青往前一推,自己还向后退了两步,躲在他的身后。
陆元青还未来得及问询半句,那娇气又跋扈的女声的主人就发现了他二人的存在,随即直逼了过来,“小白哥哥,你可回来了,人家被欺负了!”一边说还一边猛跺脚。
沈白闻言叹了口气,从陆元青身后绕出来,无奈道:“笑儿,你怎么来了?爹知晓吗?”
那先前还一脸恼意的少女闻听此言,一叉腰,“喂,小白哥哥,人家是被爹派来送信的,我这一路紧赶慢赶的,走得腿都酸了,你不感激我,还嫌我!”
少女身旁跟着的青衣丫头接言道:“呃……小姐,我们是骑马来的,怎么会累?”
少女闻言恨恨地瞪了青衣丫头一眼,“胡说,马儿的腿不是腿吗?”
陆元青闻言扑哧笑出声来,那少女闻声冲到了他的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元青一遍,生气道:“你笑我?你为何笑我?我说得不对吗?马儿不累吗?”
陆元青看了看面前的紫衣少女,弯弯的笑眉,弯弯的笑眼,虽然现在嘟着嘴在生气,依然灵动无比。沈笑,果然人如其名。
陆元青作势咳了咳,一揖到地,“我笑,并不是在讥笑沈姑娘,实在是替沈姑娘的那匹坐骑高兴,能被沈姑娘骑在身上,已是莫大的荣幸,如今沈姑娘还因为它劳累而担忧,实在是令我不得不为它投身明主而欣喜啊。”
这一席话说完,不仅沈笑的神情由阴转晴,连沈白的神情也起了变化,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元青竟这样驯服了他那古怪得令他头痛的妹妹,而且二人还一起走到了那匹“幸运马”的身边,继续这恭维的话题。
只听沈笑得意道:“看你样子呆头呆脑的,但说话还是比较老实的。”
“嗯嗯。”陆元青配合地不住点头,并抽空对沈白一笑。
沈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一见如故”的二人,慢慢地对衙门口的差役吩咐道:“帮小姐把马牵到衙门的后院去吧。”
交代完,沈白才走到沈笑身边,“笑儿,父亲一切可都好?”
沈笑微微撅起嘴道:“只知道问爹,小白哥哥都不问问笑儿过得如何!”
沈白轻轻摇头,摸了摸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向前一推,“哥哥怎么会忘了笑儿呢?瞧,你的生辰未到,哥哥的礼物已备下了,看看喜不喜欢。”
沈笑闻言忙抢过礼物,打开一看,欢呼道:“小白哥哥最好了,镯子好漂亮!”
终于被安抚了的疯丫头满意地对青衣丫头炫耀道:“青黛,你看我戴上小白哥哥送的镯子好看不?”
落在后面的沈白趁机问陆元青:“元青为何这般讨好我妹妹?”
陆元青一笑道:“原因有二:第一,沈小姐会在衙门住上一些日子,我不想和她关系不睦,这也算是为大人分忧,大人要谢赏与我;第二,直白点儿,拍大人马屁而已。”
沈白闻言一笑,“那元青想要什么赏赐?”
陆元青一扬手中的《风波鉴》,谦和一笑,“这本书让我先看。”
话音未落,沈笑又杀了个回马枪,一把抢过了陆元青手里的书,口中嚷嚷道:“什么书?《风波鉴》,我要看!”
沈白和陆元青同时皱眉,沈笑却一脸小人得志的笑,“慌什么!不抢你们的,我和你们换,我两本换一本,不占你们便宜,一人一本刚刚好。”一边说一边吩咐,“青黛,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把那两本《风波鉴》给小白哥哥。”
是夜,房内一灯如豆,四周万籁俱寂。春意已浓,之前被陆元青所畏惧的冰冷长夜,也不那么难熬了,所以他携了一壶酒,慢慢走出自己的房间,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一轮弯月,唇角笑意侵染,如此明月,又有如此美酒,是个又能增添美好回忆的夜晚啊。
陆元青缓步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将提在左手中的烛灯放好,又将右手的酒壶放在石桌之上,探手从怀中拿出那本《风波鉴》,就着皎洁如雪的月光,仔细地看起来。
他看得有些慢,但很仔细,似乎每翻一页都很慎重。一直到天微微露出鱼肚白,陆元青才从容地站起身来踱回自己的房里去。
任性的笑儿大小姐对陆元青“一见如故”,在沈白被纠缠得没有办法之际,便提出如果小白哥哥不陪她逛逛汴城的话,那就要陆元青作陪,连宋玉棠自告奋勇的相陪,都瞪眼拒绝了,气得宋玉棠直哼哼。
英明睿智的沈大人慷慨地同意了沈笑的要求,所以今日陆元青的主要任务就是陪沈笑逛街。
对于沈笑层出不穷的怪异想法,陆元青一直好脾气地傻笑着,彻底将君子之风保持到底。
“小陆,我要吃糖葫芦……”
“那个吃多了,牙齿会变黑……”
“真的?”
某人认真点头,“沈小姐天生丽质,要是有一口黑牙……”
沈笑忙摇头,“那算了,那我改吃凉糕……”
某人又不紧不慢地道:“吃凉糕会发胖,沈小姐身姿婀娜,要是腰粗如桶……”
沈笑慌忙摇头,“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吃凉糕啦。啊,我要买那个发饰……”
某人耐心劝道:“此发饰忒庸俗,衬不得沈小姐这般清雅脱俗的气质……”
“那我要……”
“其实这个……”
如此这样的对话自从出衙门一直持续到了沈笑回到衙门,沈白惊愕地看着沈笑竟然是空着手回来的,而且还没有丝毫不情愿,反而还好似极信服陆元青一般,不停向他问东问西,不由得彻底对陆元青的“手段”佩服至极。
“元青似乎对如何讨姑娘欢心很有心得?”沈白趁机讨教。
陆元青神秘一笑,“好说好说。”
“元青深谙此道,想必已有意中人,可曾与谁家好女婚配?”沈白继续刨根问底。
陆元青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有过的。”
沈白问道:“谁家的女子?”
陆元青微微摇头一笑,“早已是过去的事了,若不提起,我都快要淡忘了,或许对方早已另结他缘了吧?”
沈白闻言一怔,怕勾起陆元青伤感的往事,正要再说几句,却听陆元青不以为意地悠然吟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轻轻念完,陆元青一笑,“大人,昨夜可曾拜读过那本《风波鉴》?”
沈白本来深思的神色,被陆元青突然一问才慢慢浮上一丝怪异的窘色,“那书……”
“怎么?大人还未读吗?”陆元青不等沈白回答,又道,“书我看了,我那小篇叫做《虎女》,单以文采来看,实在是清丽脱俗,但是让我觉得特别的是,此书似是在其中隐喻了什么,似是有多少憾事,难抒胸臆,借着笔端,勾描出来,在如今多是才子佳人之类的小说中,也算独树一帜,当然人物描写得也很细致周密,尤其是……”
陆元青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沈白的面色已是尴尬至极,他疑惑地问:“大人,有何不妥吗?”
沈白轻轻咳了咳后道:“呃……元青,那书你当真从头到尾都读了一遍吗?你觉得此书……不错?”
陆元青不解地望了望沈白,才道:“是啊,大人有空也可以一读。”
沈白终于摇了摇头,“昨日晚间笑儿那丫头来找我,将你我从致韵斋带回的那本《风波鉴》还给了我,还红着脸说我拿假书糊弄她,然后一溜烟跑了。我疑惑不解,所以拾起了那本《风波鉴》大致看了看,才明白笑儿的意思。”沈白叹气,“那分明是一本艳书!其中的部分描写十分露骨,所以……”
陆元青一下子愣了,他讷讷地道:“艳书?怎么会是艳书?”
沈白正色道:“我说艳书已经算是客气,该说是淫书才是!”
沈白想了想又愤愤道:“我道那些文人对此书如此推崇,却原来是这个缘故。真是岂有此理!从明日开始,本官要在汴城内通缴此书,如此淫秽不堪的书,决不能放任不管!”
陆元青却缓缓摇了摇头,“大人,我看此事必有蹊跷。”
沈白道:“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
陆元青笑道:“我不是说大人所言有假,而是我看的那本书当真不是淫书!所以我在想,为何同样的一本《风波鉴》,我看到的是本奇书,而大人看到的却变成了一本淫书?难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吗?”
沈白也疑惑道:“元青看的那本当真不是淫书?”
陆元青一笑道:“大人,我若是看了淫书,又怎会和大人当面讨论?”
沈白玩笑道:“天香楼中的那两个书生又该怎讲?他们还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此书?”
陆元青悠然反问道:“大人又怎知那两个书生看的是大人看的那本,而不是我看的这本呢?”
沈白一顿,“有理……元青那本速拿与我看,待我看过之后再决断!”
如此,沈白和陆元青又交换了各自手中的那本《风波鉴》。
沈白打开这本《风波鉴》后,略看了几眼,心底已是十分惊奇,他想问陆元青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一抬头,却见陆某人捧着那本被自己称为“淫书”的《风波鉴》,正聚精会神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