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风,还稍有些料峭,它们总是有些顽皮地从郝乐意的眼里跑过来又跑过去,弄得郝乐意的眼睛有点疼,抬手揉了一下,手就湿了,居然有泪。她愣了一下,站在街边,仰着头,看天,看着灰蒙蒙的天上,不多的几颗星星在眨啊眨地,看上去很疲劳,像她一样。
她就这么仰着头站着,一直一直,等到眼泪流够了,才继续往车站走。流够了眼泪就好,这样,到了郝多钱家就可以一脸欢快了。
可是在这个晚上,她的眼睛好像被人喷了辣椒水,泪水哗哗地淌起来没完。到了郝多钱家时,眼睛已经肿了,把贾秋芬吓了一跳,“乐意,怎么了?和马跃吵架了?”
郝乐意摇摇头,说就是想哭一顿。
贾秋芬叹了口气,说:“乐意啊,我早就和你叔说过,你就是个操心的命。”
马跃的情况,贾秋芬多少知道一些,也问过,因为怕他们担心,郝乐意从来都是避重就轻,可架不住郝宝宝爱刨根问底,因为她也贪玩。每次去郝乐意家,就缠着马跃玩,边玩边八卦,就套出了好多实情,回家跟父母说了。贾秋芬就跟郝多钱感慨地说,还真让他说着了,女孩子太能干了不是件好事。然后两人就不说话了,所有的嗟叹都在眼神里,仿佛这事实谁也否认不了。郝乐意就是现成的例子在这儿摆着。
郝多钱也生气,狠狠吐了一大口烟说:“你跟他说,他要再找不到工作,就来帮我烤肉!”
贾秋芬打了他一下说:“快行了吧,乐意他婆婆也得同意,我听他们说了,乐意婆婆是驴死不倒架子,在外面把马跃给吹得天花乱坠的,也真是的,她这面子要的……要成赶鸭子上架了,她越这么吹,马跃越拉不下脸来去找活。”然后看着郝乐意,“他还真打算让老婆养一辈子?”
郝乐意苦笑着摇头,“婶婶,您千万别这么说,他还真没用我养,还有伊朵,都是他爸妈帮我养着呢。”
“其实啊,你婆婆心里也门儿清楚,马跃对不起你,她才帮着你拉把拉把孩子找补回来点,要不然,谁家媳妇能让她好过了?”说着,贾秋芬用下巴指了指街隔壁,“102室,也这样,儿子不着调儿,买房那会儿,**掏了首付,说好了小两口还房贷,可儿子挣俩钱还不够自己零花的。**没辙了,出去打工帮着还房贷,就这,儿媳妇还不说好,嫌不帮着看孩子,**还了房贷还得掏保姆钱,儿媳妇说了,照理孙子就得婆婆看,婆婆腾不出手就得掏保姆费,咳……你瞧瞧,这都什么理儿啊。”
“其实我婆婆也挺不容易的,她就是太要面子了,可……我就觉得这日子没奔头。”见贾秋芬笨手笨脚地算账,郝乐意接过计算器,帮她算清楚了,点好了钱才问郝宝宝毕业找工作的事。
贾秋芬瞥了郝多钱一眼,“找了几家,你叔叔嫌是小旅行社不正规,好容易找了家正规大旅行社,宝宝干了半个月就撂挑子了,嫌累,把脸晒黑了皮肤晒坏了。宝宝这会儿才明白想找好工作,就得学历高,打算年底考研呢。咳,既然她知道学习中用了,就让她考吧,趁我们还能干还养活得了她,别等老了后悔。”
郝乐意问打算考哪所大学的研究生,贾秋芬说好像是“青大的”。
“宝宝呢?”
“一大早就跑出去了,说是找同学借书,谁知道呢……到现在都没见着人影。”贾秋芬嘟囔着向外张望,“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郝乐意心想,就郝宝宝整天疯玩不读书的劲头,能考上研究生那才叫天方夜谭呢,可看郝多钱两口子一说郝宝宝就神采飞扬,又不好意思打击他们,只好说如果真想考研,就不能整天出去疯玩,得看书。要是自己在家看书看不进去,就报辅导班,大家都在一起学习氛围浓,也能提起学习兴趣来。
啤酒屋渐渐空了,也没见郝宝宝回来,郝乐意就想起了王万家,心就悬上了。遂问郝宝宝谈没谈恋爱,贾秋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别看宝宝个子不矮,可还是颗孩子心,看样子连恋爱是什么都不懂。
郝乐意心里扑通一下,也明白了一件事,孩子不管长多高岁数有多大,在父母眼里永远都是不解事的孩子,但也没戳破,遂说虽然宝宝心底儿纯净得跟冰凌儿似的,可架不住有些坏家伙心里开了染缸啊,所以还是得注意点。郝多钱嗯了一声,跟贾秋芬说:“闺女的事你这当妈的勤问着点,谈恋爱我不怕,我就怕她栽到一混账王八蛋手里去毁了一辈子。”说着眼神往郝乐意这边瞟了一下,郝乐意假装没看见,心里却难受得要命。她明白,在郝多钱和贾秋芬他们眼里,什么理想啊抱负啊才气啊都是浮云,是男人,你结了婚,就得为家庭负责任,就得养活老婆孩子,退一万步讲,你不养活老婆孩子至少也得养活自己,这是他们对一个男人最低、最起码的要求,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那也是一肚子没拉出来的屎而已。
就马跃的状态,郝乐意看着都崩溃,但是,也仅限于她自己而已,她不愿意任何人因马跃没工作而瞧不起他,更不愿意有人说他是个啃父母靠老婆的寄生虫,如果这话说到她跟前,那种耻辱感,不亚于被人当众扇耳光。因为他们所鄙夷的这个人是她所爱的,如果别人眼里的马跃是如此堕落,那么她这个每天和他同床共枕的女人算什么?还不是王八找了个鳖亲家的关系?
所以郝乐意觉得,她的人生,所有的痛都抵不过这种打掉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的憋屈。她言不由衷地替马跃说了几句好话,说马跃其实想出去上班,也有好几家公司来请他,可他不是要考公务员吗,再有几个月就考试了,她和婆婆商量了一下,就劝他不要去上班了,因为不管去哪儿上班,头三个月的试用期肯定要好好表现,根本就没时间学习,还是等公务员考试考完了再说吧,不差这几个月了。这么说的时候,郝乐意心里虚虚的,整个胸腔好像一个为了拍戏而搭建起来的虚假山谷,用手指一敲,就能听见其空虚和脆弱的回响,特怕郝多钱接着问,到底还有几个月?事实是离公务员考试还有半年多。
她只是想让马跃少受一些责备,这不是她多么袒护他,而是太多的责备会让她羞愧,夫妻一体嘛。
从郝多钱家出来,走在街上的郝乐意郁闷透了,也没坐车,因为不想这么快就回家,那个家,她看一眼都头疼。
其实,她是很体谅马跃的,如果没有外人的议论和眼光,她无所谓马跃干什么不干什么,只要他健康快乐,真心真意地爱她给她温暖,把家人装在心里,就足够了。什么叫成功人生?不是拥有很多钱也不是拥有多高的职位,只不过是衣食无忧,家人健康快乐。
对,成功的人生一定不是拥有多少金钱,而是拥有多少快乐。现在,只要她不套用世俗的社会价值观去评价马跃,他们不也很幸福吗?马跃虽然没有工作,但是他对她好啊,是个多么好的居家男人,对家门之外的一切丝毫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就是下班回来的老婆脸上有没有笑容,女儿这一天过得是不是开心,对于那些穿金戴银的女人,是多么想拥有这样一个老公,何况马跃还这么渊博,还这么爱她……说真的,比起那些有钱却要花钱聘男人来表演爱情的女人,她郝乐意已经够幸福的了,职业是她喜欢的,薪水养活一家三口绰绰有余,丈夫爱她,她想那么多干什么?再说了,钱只要够花就行,要那么多干吗?不就是个数字游戏吗?
一路上,她拼命地宽慰自己。
手机在包里响了,是马跃,问她在哪儿呢,要出来接她。郝乐意心里一暖说不用了,打辆车一会儿就到家了,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拦了辆出租车。车到楼下,见马跃正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呢,她就暖暖地嘿了一声。马跃就噌噌跑过来,一把抱起她说担心死了,就来吻她,搞得出租车司机探头探脑地看着他们笑,郝乐意推了他一下,说人家看呢。马跃不管,冲出租车司机大声嚷:“我媳妇。”说着,不由分说地背起郝乐意就往楼上跑。
趴在马跃背上的郝乐意是幸福的,所有的抑郁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就这样过下去,不也很好吗?
人想要快乐,就一定得妥协,和这个世界妥协和别人妥协和自己妥协,最后是皈依宗教和死神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