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进入期中考试了,裴小龙在拼命复习,他想考个好成绩,然后给妈妈去一封信,好让她安心。他挤出好多个夜晚的睡眠时间,人开始感到困乏和精力不济;有时复习着复习着就在冰凉的桌上打起盹来,然后做各式各样奇怪的梦。
他的梦境起先是模糊的,各种幻想和印象的断片接踵而来,支离恍惚,不相连贯,但都隐含着激情和冲动的意味。还带着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感。然后他就梦见自己爬上高楼,眺望天空和大地,他很想纵身飞翔出去,但结果就是坠落,这是他所熟悉的一个有点后怕的旧梦,长久以来一直对他形成威胁。不过,梦里许多场景都是他以前经历过的记忆。
这天,他梦见自己站在虞梅琳家的窗下,天上下着雪,他在飞飞扬扬的雪花中已经站了好久,他赤裸着脚,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冷。这时,她打开窗,从上面扔下一张纸条,他接在手里一看,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白蝴蝶。在冬天里,能看到这样美丽的白蝴蝶是一个奇迹。看着窗户里的灯光明亮,他感到非常温暖和甜蜜。这时,他抓起地上的雪花朝窗子抛去,雪花从半空中旋转飞舞着坠落下来,却变成鲜红或金黄的枫叶。
他朝地上看去,老师虞梅琳只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连衣裙衫,被埋在树叶里。她身下也许是一个坑,人正在往下沉,小龙就赶紧抓住她。有些枫叶象烧红滚烫的铁片似的飞旋到虞梅琳的衣服里去,痛得她直叫唤。要小龙赶快把它们取出来。小龙又兴奋又胆怯,用手哆哆嗦嗦地去解她衣衫上的钮扣,可怎么也解不开。正在焦急时,虞梅琳的身后似乎有深渊裂开一样,人又开始往下沉。他赶紧抱住她。但嘴唇却贴到了她的嘴唇上……感觉非常的冰凉寒冷,他睁眼看,在他们之间有一块玻璃般透明的大冰。他吃了一惊,发觉自己已经醒了,而头正贴在冰凉的桌面上。
小龙起身,用冷水洗了一个脸,喝了点水,打开电视机想让自己清醒清醒。
电视新闻正在播报在中亚某个地区有一个空难事故,飞机是遇上了乱气流,或者发生了某种意外故障,总之机上乘客无一生还,报道说,遇难者名单中也有中国旅客等云云。裴小龙觉得这种新闻很破坏心情的,特别令人心惊肉跳,于是他又随手把电视给关了。
考试哪天,断断续续地下着阴郁的秋雨,空气中的寒意已经很深了,秋天的童话似乎快要消逝了。
英语科目考试时,监考是班主任虞梅琳。她认真地在教室前后来回走动着,巡视穿梭在课桌之间。教室里的空气紧张而又安静,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裴小龙有些走神,他偶尔会抬起头,与虞梅琳的目光注视在一起,又有些心跳地赶紧低下头,埋首在试卷中。当虞梅琳巡视到他背后时,他又会不由自主地扭过脸,对着她的背影,匆匆扫视了一下她的脚踝,好象要胡认一下有无异常……
不过,他的神态和举动,都没有逃过另一双敏锐的目光,那就是少女黄敏敏的眼睛。
又到学校一年一度的中学生体格和发育指标检查周,这天黄敏敏故意拖延到最后一个进卫生室。
“按照学号,你应当在前面接受检查。”虞梅琳关切地问她道,“是身体不舒服,来晚了吗?”
“嗯,刚才是有点头痛,现在好多了。”黄敏敏含糊地回答道,心里却在思考别的事。
虞梅琳替她测量身高、座高和胸围等,然后笑着告诉她:“敏敏,你是个相当匀称,漂亮的姑娘啊!皮肤、体格发育都很良好。”
黄敏敏用揶揄的口气说:“可是,再匀称、再漂亮,也没有老师您的魅力大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虞梅琳诧异地问她。
“老师,您还不知道吧,我们班有好多男生崇拜您呢。象我们班的裴小龙就是一个。”黄敏敏用故作神秘的口气回答道。
“有这样的事吗?”
“有啊,班里同学还说您和裴小龙是师生恋。”
“无稽之谈!”虞梅琳的口气显得很平静,但内心却有些惊疑。
“可是,老师,有证据啊。”敏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证据?什么证据?!”她真的大吃一惊了。
黄敏敏站起身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虞梅琳面前 说:“老师,您请看好了。”
虞梅琳接过照片细看,不由得怔住了:照片上显示得是那天她和小龙去郊游,看完枫叶回家分手时的情景,她搂抱了一下裴小龙,尽管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但两人的身形和音容笑貌仍可清晰辨认。她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涌到了脸上,眼中的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她指着照片厉声问:“这种事,是谁这么干的?!”
“我呀!”黄敏敏毫不掩饰,突然以一种非常挑战和攻击的口吻说。
虞梅琳没有想到,眼前这么一个可爱、漂亮的少女。居然是如此的尖刻、可怕,如此的不择手段和工于心计,她差不多要气疯了!她正想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个学生,但她是教师,必须克制自己的愤怒情绪。她也站了起来,把照片重重地甩到敏敏的脸上,变了颜色说:“你,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不道德的事?简直是卑鄙无耻,龌龊至极!你还懂不懂得尊重人的隐私?!”
黄敏敏毫不示弱,把额上的头发朝脑后一甩,桀傲不驯地说:“我,我只知道尊重师德!”
虞梅琳突然流下很难过、很难过的眼泪,心里似乎裂开一个口子,在往外绞出一滴一滴的血,再变成一丝丝的愤怒。这时电话铃响起,是通知她父亲病了,住进医院……
这时,敏敏突然也难过得哭了,她想拼命忍住,可是一眶的眼泪还是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她抓起书包,从卫生室里拔腿跑了出来。
期中考试的成绩和排名的结果出来了,裴小龙的状态不错,他的总成绩进入班级前十名行列,他回到家想写封信告诉妈妈。这几天,他在家里的后阳台还栽了一盆野百合,想等它开花时,作为礼物送给老师虞梅琳。野百合一般开在初秋和深秋季节,它有着高耸倔强的根茎和相当大的花瓣,散发出强烈诱人的香气。初看像荒地里的野草,但实际它在野花众草中是最颇具王者风范的。它在地下的鳞茎还可以食用,小龙曾听老人们说过,在以前饥饿的年代,百合根成为很重要的食粮。现在它们仍作为观赏和食用的花类被广泛栽培,当野百合沐浴在秋阳中花芯怒放时,非常的清纯脱俗。这是裴小龙对百合花情有独钟的原因。
小龙正在料理百合花时,听见一阵急促的按门铃声,他不知怎的,没有来由地感到心脏有点乱跳。开门看时,见是电信局派人送来了紧急电报。
“家里有大人吗?”电信局的人问他,站外的摩托车油门声音震耳欲聋地响着。
“没有。”小龙有些心惊肉跳地说,“我代签吧!”
电报是妈妈在北京的总部单位发来的,装在一个黑白相间的大信函里,显得非常肃穆。他关上房门,平静了片刻,想看看电报的内容。但是他内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打开来看。他神不守舍地把电报拿进自己的屋里,呆呆地朝它发愣了半晌,觉得有某种未知的力量正在向他侵袭过来……不安、刚淡忘了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并且更有力地在揪他的心脏。
他就这样犹犹豫豫,反反复复地惊疑惶恐,最后还是熬不过内心的煎熬,将电报拆开来看,他的脸色一刹时变成了灰色。母亲在国外乘着的那架飞机失事了!她被确认在机上,机上所有的人一无生还……他想起几天前看到的电视新闻报道,一切不祥的预感都被证实了。
裴小龙的眼睛如同火似的红了起来,身子有些发颤。他望着窗外的天空,眼睛在极力忍着什么,但那泪水还是沿着他灰白色面颊流下来。他想站起来,跑到街上去,但是他的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
这时,他听见父亲回家的声音。他匆匆拭去眼泪,赶紧把电报藏到自己背后的兜里。尽管他对父亲一向抱有敌意,但他内心知道父亲比他更加深爱母亲,他暂时不想让他伤心。
父亲似乎工作很辛苦、很疲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人看上去很精神。他一见小龙,就关心地问:“小龙,考试结果出来了吗?成绩怎么样?”
小龙点点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说:“还可以吧,在班里排在前十名。”
“你这小子,真不赖,有进步!”父亲象是同辈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到有些欣慰。他注视了一下儿子说:“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呀,是不是这段时间考试累着啦?”
小龙眼睛一红,在眼泪快要流下的当儿,他还硬是忍住说:“没什么。爸,今天你休息吧,我想学着做一顿饭试试。”
父亲狐疑地看着他。他知道儿子的脾气倔,不能跟他逆着劲,他妈妈关照过,在小事上要依着他的意思做。更何况儿子今天好像非常懂事理。
从幼年起,在小龙的内心里,父亲便是他的敌人。他看到爱他的母亲被父亲随意差使,就觉得对他产生了更大的敌意。记得幼小时他曾对母亲说过:“如果你杀了爸爸,我会帮你的。”没想到母亲哈哈大笑起来,轻轻地亲吻了他一下,就去忙她的事去了,让他感到大惑不解,只觉得母亲彻底成为了父亲可怜的俘虏,而要靠自己的力量杀死父亲,又是那么的孤单和无助。
当母亲和父亲亲热地交谈,以及轻快的笑声象午夜的梦呓一样传来,这使他除了更加嫉恨父亲以外,觉得母亲是在软弱地出卖了他。他心头涌起的是说不尽的委屈和孤独。
父亲喜欢音乐,他从古董店什么地方买来一架旧式唱机。听到那悠扬的乐曲声,小龙心中所想到的却是一个可怕的复仇计划,就是要悄悄割破电线,让父亲触电。有一天,他真的这么实行了,可是,不小心却割破了他自己的手,血流得很多。母亲脸色刷白,她惊叫着让父亲赶来。最后,是父亲裹好他的伤口,把他背往医院打预防针。
那时,他躺在父亲的背上,觉得父亲的肩膀是如此的宽阔和坚实有力,如此的温暖和慈爱,便沉沉地睡着了。以后父亲便把那架闯祸的唱机给掷了……
现在,他看着父亲疲倦的背影,觉得他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样让人难过。他真想再看看那架老式的唱机,而眼泪竟悄悄地又流下来。小龙心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伤感,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进厨房里,抹了一下眼睛。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来,他打开电视。电视中正在播送新闻节目,小龙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跑进客厅把电视机给关了。父亲惊异地瞧着他,不声不响把电视又打开了,只是把音量调节到很轻很轻。可小龙又把它给关上。这一刹那父子之间又形成了新的对峙,刚才屋里那种融洽的空气已荡然无存。
小龙正等着父亲的激怒,他的呵责声。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父亲的脸变得像石膏假面一样的僵硬,只有嘴唇还微微颤栗着,终于挤出一个惊疑的声音:“你,你已经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龙摇摇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手却下意识放到背后,护住兜里的电报。
“是电报吧?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的口气变得很沉重,他的眼圈都红了。
小龙见再也瞒不过去了,只得说出:“我,不想让您伤心!”
“我早就接到消息了,妈妈单位有电话来。”父亲的悲伤再也忍不住了,隐痛在胸中抽搐了好久,现在终于潸然泪下,“我倒是一直想瞒着你,就怕影响了你考试时的情绪……”
就在这一刻,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下去了。父子俩抱在一起,放声恸哭起来,而胸中的敌意已经完全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