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桐华 本章:第十七章 只应碧落重相见

    同样的月儿,同样的星星,甚至同样的宁静,可未央宫的夜晚和寻常人家屋檐下的夜晚很不一样。

    黑暗可以掩盖太多丑陋,阴谋诡计似乎也偏爱黑暗,所以在这个恢宏庄严的宫殿里,夜晚常常是好戏连台。皇上与妃子在柔情蜜意中不动声色地阴招频频,妃子与妃子在衣香鬓影中杀机重重,皇子与皇子在交杯推盏中磨刀霍霍……

    在这里,微笑很近,欢乐却很遥远;身体很近,心灵却很遥远;美丽很近,善良却很遥远,而看似最遥远的丑陋,在这里却是最近。丑陋在每一个如花的容颜下、在每一个明艳的微笑里、在每一袭精致的华衣下、在每一声温柔的私语中、在每一扇辉煌的殿门里。

    不过,阴暗中偶尔也会开出正常的花。

    椒房殿的夜晚,除了少了一个男主人外,常常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慈母手中的针线,儿子案头的书籍。

    在温暖的灯下,刘奭趴在案头,温习书籍,许平君一边做针线,一边督促着刘奭用功。

    刘奭做了一会儿功课后,看许平君仍在缝衣,问:“娘,你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许平君摇头笑,“等把这片袖子缝好,就休息。”

    “娘,你怎么给我做衣服?不给妹妹或弟弟做衣衫?”刘奭倒了杯水,端给母亲,忍不住地摸了下母亲高鼓着的肚子,总是难相信这里面会住着个小人。

    “你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娘都还留着,到时候可以直接给她用。你却不行,现在个子一天一个蹿,不赶在这个小家伙出来前,我手还能腾得出来时给你做几件衣袍,到时候你就要没衣服穿了。”

    刘奭呵呵笑了,“师傅也说我最近个子长得很快,其实,宫里都给我备衣袍了。”

    许平君瞪了他一眼,“你下次去娘长大的村子里打听打听,谁家小子不是穿娘亲手缝制的衣服长大的?”

    刘奭笑着不说话。

    许平君完成了手里的袖子,伸了个懒腰,刘奭刚想站起,帮她去捶下腰,外面突然响起了人语声,刘奭皱了下眉头,向外走去,“娘,我去看看什么事情。”

    刘奭是走着出去的,一瞬后,却大步跑着回来,“母后,富裕说他接到消息,有人夜闯帝陵,隽不疑已经命五百精兵去护卫帝陵。”

    许平君笑道:“那很好呀!”忽而一愣,不对!“哪座帝陵?”

    “平陵!听说是一个女子,富裕他很着急,说他担心是姑姑。”

    许平君一下就跳了起来,腹内的小人好像不满了,一阵乱踢,她身子晃了下,一旁的宫女忙扶住了她。许平君深吸了几口气,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得赶去看一下,不是你姑姑就算了,如果是……”

    刘奭笑着没说话,母亲和姑姑姐妹感情非比寻常的深厚,他已经料到母亲肯定会出宫,所以刚才就吩咐了富裕去备车,果然被他猜对。

    “母后,一般人想接近帝陵都很难,可姑姑若想拜谒帝陵有无数种方法,为什么要深夜去硬闯?儿臣觉得不会是姑姑。不过母后不去一趟不会放心,那我们就走一趟吧!”

    许平君张了好几次嘴,却都没说出话来,最后说道:“等你再大些时,我再和你说你姑姑的事情。正因为有那么多方法,她都一直不肯去拜谒帝陵,所以今天晚上若是她,肯定是出了大事,命马车快一点。”

    刘奭不再多言,等母亲上了车后,对驾车的富裕说:“平稳中尽快!”

    富裕驾着马车,飞速地出了未央宫,驰进了漫天大雨中。

    当他们赶到时,没有看到云歌,只看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士兵,挤在平陵的台阶上,而台阶上全是流淌着的血水。

    刘奭掀帘看了一眼,头有些昏,忙又缩了回去,拉住要下车的母亲,脸色苍白地说:“母后,不要下去,外面有血……”

    许平君推开了他的手,“你的母后经历过的事情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说着话,她跳下了车,富裕忙撑起了伞。

    看到台阶上的血,许平君眼中有担心恐惧,面色却还镇定,一面沿着台阶向上急走,一面对富裕说:“命所有人跪迎!”

    富裕立即扯足了嗓子开始吼:“皇后、太子在此,所有人等下跪接驾!”

    在他一遍遍的吼声中,一圈圈的人回头,一边看,一边都跪了下去。皇后加太子的威慑力十分大,不过一小会儿工夫,所有的兵士都跪在了地上。

    青灰色的陵墓上空,几道金色的闪电如狂蛇乱舞,扭动着划过天空,映照得陵墓惨白的刺亮。

    许平君也终于借着光亮看到了于安,可是云歌……

    浑身是血的于安,在看到她的瞬间,身子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被他护在身后的云歌露了出来。

    闪电消失,一切又隐入了黑暗。

    隐隐约约中,许平君觉得云歌身上也有血,慌得立即跑起来,富裕忙抓住了她,“娘娘,您有身孕,奴才上去看。”说完,把伞递到一旁的宦官手中,身子几跃,踩着士兵的脑袋,就跳到了墓碑旁。

    摸了把于安的鼻息,发觉微弱无比,心中伤痛,对一旁跪着的官兵吼叫:“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挥手想打,却又匆匆收回,赶去探看云歌,一面对军官吩咐:“你把他背下去,立即送去长安郊外的张氏医馆,他若活不过来,你也就赶紧准备后事吧!”

    惊慌中军官立即背起于安,赶去找人救命。

    富裕刚扶起昏迷的云歌时,还心里一松,觉得她没受伤,只是神志不清,可紧接着,就觉得不对,云歌的脸通红,而他扶在云歌后背的手黏糊糊的湿,和雨水的湿截然不同,他立即去细看,发现云歌后背上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本来不会有性命之碍,可她受伤后,一直任由它在流血,人又一直浸在冷雨中,现在恐怕……

    富裕不敢再往下想,抱起云歌就往下跑,“娘娘,姑娘受伤了,要赶紧看大夫。”

    许平君看到云歌的样子,伤怒攻心,气得身子都在颤,指着台阶上跪着的士兵,“你们竟然在平陵伤她……”

    刘奭听闻姑姑受伤,也慌起来,几步赶了过来,但毕竟不像母亲般心痛神乱,“母后,他们只是尽守卫职责,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救姑姑、不是惩罚他们,我们赶紧回城内去找太医。”

    许平君立即醒悟,母子二人跟在富裕身后,匆匆上了马车。

    许平君眼睛一直眨都不眨地盯着云歌,一会儿就去探一下云歌的鼻息。刘奭看母亲脸色也不好看,担心起来,想着话题来消解母亲的焦虑。

    “娘,你刚才看到血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在车轱辘碾着雨地的声音中,许平君的思绪悠悠地飞了回去。

    “有一次,娘看到的血比这次还多,娘还亲眼看到人头飞起……那次也下着很大的雨,当时娘正怀着你,被一个坏人捉了去,你姑姑为了救娘和你就……”

    在哗哗的雨声中,在许平君含泪的讲述中,马车奔驰在过去与现在。

    因为有人夜闯帝陵,所以刘询一直在昭阳殿静等消息。在许平君的马车刚驶出未央宫时,刘询就已经知道了皇后和太子深夜出宫,在太医接到皇后传召的同时,云歌重伤的消息也被飞速送到了昭阳殿。

    刘询听闻,淡淡“嗯”了一声,就上榻休息了,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一旁的霍成君却怎么都睡不着,想起身,又不敢,只能闭着眼睛装睡,还不敢翻身,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刘询上朝去了,她才能赶紧命人去打听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时,给她带来了她最希望听到的消息。

    “三位太医守护了一个晚上,云歌仍然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奴婢问过一个老太医,他说人若老这么烧下去,不死也会被烧成个傻子。”

    霍成君很想控制住自己的笑,却怎么也忍不住,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这边还没笑够,又有人给她带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娘娘,听闻孟太傅突然感了恶疾,今日没能来上朝,皇上很担心,下朝后亲自去孟府探病。”

    霍成君紧张地问:“他真的病了?”

    宫女点头,“真的病了,霍大将军也要求同去看望孟大人,皇上只能命霍大将军同行。孟太傅的确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说他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精神特别不济,后来皇上告诉他孟夫人夜闯帝陵被士兵误伤,如今生死难料,听闻他差点晕厥。”

    霍成君咬牙切齿地笑着,云歌呀云歌!你这次倒是真的做到了你说过的话!两个互相折磨的人!

    “小姐……”

    宫女突然改了口,霍成君会意,笑扫了一圈四周,所有服侍的宫女都退了出去,立在她面前的宫女才再次开口,“小姐,奴婢只是代夫人传话。夫人……夫人说:‘你入宫这么多年,怎么肚子还没有消息?张良人已有身孕,那边更是眼见着第二个儿子都要有了,你究竟在做什么?宫里的太医全是一群废物!你这两天找个时间出宫来,我听说终南山那边有个老婆子祈子十分灵验,我陪你去一趟。’”

    霍成君的好心情刹那间无影无踪,一把将案上的食物全部扫到地上,宫女吓得跪倒在地,不停磕头,“奴婢只是依言传话。”

    “滚出去!”

    宫女立即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大殿。

    霍成君气得拿起什么砸什么,一件件价值连城的东西被砸坏,她的气却一点没少,反而越重。这么多年间,什么办法没有想过?使尽浑身解数地缠刘询,私下里见太医,哪里的神灵验就去哪里拜神,去喝“神泉”,听闻哪个村里的哪块石头灵验,只要摸一摸就能有孕,她也跑去摸,实际那块所谓的神石,就是一块长得像男人那里的石头,她甚至还喝过童子尿求子……

    什么办法没有想过、做过?很多事情,不敢泄漏身份,只能乔装改扮后去,中间所受的羞辱和屈辱是她一辈子从未想过的。现在又要一个愚昧无知的妇人来给她跳神,询问她最私密羞耻的事情,然后再在她面前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她受够了!她受够了!

    作为一个女人,却连女人最基本的怀孕生子都做不到。父亲的冷漠,母亲的跋扈,整个家族的压力,其他妃子的窃笑,还有宫女们古怪的眼光……

    许平君她凭什么可以一个又一个儿子……

    霍成君觉得自己就要被他们逼疯!

    “我肯定会有孩子的,肯定会有……”她一面喃喃地对自己说,一面却见到什么就撕裂什么,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讥讽她,她只想毁灭一切。

    许平君隐隐明白云歌和孟珏之间出事了,否则云歌不会深夜突闯帝陵,所以她不打算送云歌回孟府,可也不方便带云歌去未央宫,正无奈时,突然想到她和云歌以前住过的房子还空着,略微收拾一下,正好可用来暂住。她命刘奭先回未央宫,自己带着云歌回了她们的旧宅,又传了太医来给云歌看病。

    三个太医一直守在云歌榻前,未曾合眼,而她就命人在外间的屋子放了张软榻,守着云歌。每一次起身探看,都看到太医摇头,她只能又黯然地坐回去。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从哗哗啦啦变成了淅淅沥沥。静谧的深夜,恍恍惚惚中听去,觉得那淅淅沥沥声像是一个老人讲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可真凝神去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觉得曲调无限苍凉。

    许平君细看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切都似乎和以前一模一样,书架上摞着的竹简,角落上的一副围棋,案上的琴,还有那边的一幅竹叶屏……

    还记得孟珏坐在那边的案前,一身白袍,月下弹琴。

    也记得病已刚做好竹叶屏时大笑着说:“这面屏风做得最好,都舍不得让你们拿到七里香去了。”云歌从厨房里探了个脑袋出来,“那就不送了,我自己留着,赶明我们自己喝酒题诗。”

    还有院子中的槐树,夏天的晚上,他们四个常在下面铺一层竹席,摆一个方案,然后坐在树下吃饭、乘凉,有时候,病已和孟珏说到兴头,常让她去隔壁家中舀酒。

    “平君,回家再拿筒酒来。”

    她蹙眉,“还喝?这次统共没酿多少,还要卖……”

    他微醉中推她,凶巴巴地说:“我是一家之主,让你去,你就去!去,去!”姿势却带着几分孩子的撒娇,扳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晃。

    云歌在一旁掩着嘴笑。

    孟珏伸手入怀去摸钱,一摸却摸了空,随手从云歌的鬓上,拔下珠钗,扔给她,慷他人之慨,“换你筒酒!”

    这次换了她抿着唇,对着云歌乐。

    ……

    细碎的说话声、欢愉的笑声就在许平君耳旁响着,许平君似真看到了他们,她不禁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走向他们,就在她想笑坐在他们中间时,一个眨眼,槐树下已空空如也,只有初升的太阳在一片片槐叶间跳跃、闪耀,略微刺眼的光芒让她眼睛酸痛,直想落泪。

    她怔怔地站在槐树下,茫然不解。

    雨,不知道何时停了,天,不知道何时亮了,云歌,她却仍未醒,而一切,都回不去了!

    三个太医满脸疲惫地向她请罪,“臣等已经尽力,不是臣等的医术低微,而是孟夫人的身体不受药石。”

    许平君没有责怪他们,谢过他们后,命他们告退。叫了个小宦官过来,命他去请孟珏,一则想着孟珏的医术好,二则想着总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看样子,云歌的病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唯有清楚了缘由,才好对症下药。

    当许平君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孟珏时,不能置信地摇了摇头,风姿翩翩的孟珏竟然一夕之间,憔悴虚弱至此!本来存了一肚子的质问,可此时全都变成了无奈。

    “孟大哥,你和云歌不是已经关系缓和了吗?我还听她说在跟你学医,怎么现在又好像……唉!你得了什么病?怎么连路都走不了了?”

    孟珏没有说话,推着轮椅的八月忍不住说道:“公子不是病,是身上的余毒未清,自己又内火攻心,不肯静心调理,所以身体虚弱无力。”

    许平君惊讶地问:“毒?谁敢给你下毒?谁又能让你中毒?”

    八月却不敢再开口,只是满脸气愤地低着头。

    孟珏淡淡说:“你先下去。”

    八月静静退了出去。

    许平君琢磨了一会儿,心中似有所悟,却怎么都没有办法相信。孟珏谨慎多智,又精通医术,能下毒害他的人少之又少,而能下毒害了他,又让他一声不吭,八月他们敢怒不敢言的却只有云歌。

    “云歌,她……她不会做这样的事,也许她被人利用了。”

    富裕尖锐的声音突地在屋子门口响起,“云姑娘当然不会随意害人,但如果是害了皇上的人则另当别论。”富裕去探望于安,已经从醒来的于安处得知一点前因后果,此时义愤填膺,根本顾不上尊贵卑贱,“皇后娘娘,请命孟大人尽快离开,更不用请他给云姑娘看病,云姑娘宁死也不会让他给自己治病!他在这里多待一刻,云姑娘的病只会更重!”

    许平君愣了一刻,才明白富裕口中的“皇上”该是指先帝刘弗陵,而非刘询,反应过来的一刹那,她突地打了一个寒颤,心里是莫名的恐惧,刘弗陵被害?刘弗陵被……被害?

    她迅速瞟了眼四周,看所有人都在院子外守着,一个留下来的太医正在厨房里煎药,才稍微放心,厉声说:“富裕,你在胡说什么?”

    富裕跪了下去,头却没有低,满眼恨意地盯着孟珏,“我没有胡说,于师傅亲口告诉我,孟珏设计毒杀了先帝,他还利用云姑娘的病,将毒药藏在云姑娘的药里,他的心太狠毒了,云姑娘肯定伤心自责得恨不得死了……”富裕声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许平君看孟珏面色灰败,一语不发,从不能相信慢慢地变成了相信。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孟珏没做过,他怎么不分辩?何况,孟珏杀人本就从来不手软,欧侯的死、黑子他们的死……

    许平君想着孟珏的狠辣无情,想着云歌的生死未卜,强抑着发抖的声音对富裕说:“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孟太傅是社稷栋梁,岂会做这等乱臣贼子的勾当?先帝明明是病逝的,所有的太医都可作证,以后再让本宫听到这样的胡话,本宫一定立即治你的罪!”训斥完富裕后,许平君客气有礼地对孟珏说:“烦劳孟大人白跑一趟了,本宫的妹妹病中,实在不宜见客,孟大人请回!富裕,送客!”

    富裕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即跳起来,弯着身子,好似很卑贱有礼地说:“孟大人,请!”

    孟珏不肯走,“平君!”语气中有浓重的请求。

    许平君不理他,只对富裕吩咐:“你加派人手,看护此院,不许任何闲人进入,若有违旨,本宫严惩不怠。”

    富裕响亮地应了声“是”,过来推孟珏的轮椅,把他向外推去,孟珏回头盯着许平君,“太医现在束手无策,你让我去看看云歌。她高烧不退,耽搁不得,你不顾她生死了吗?”

    许平君咬牙切齿地一字字说:“我若再让你靠近她一步,才是想要她的命。从此后,孟大人是孟大人,云歌是云歌!”

    眼见着就要被推出门,孟珏忍住内腹的疼痛,掌间强提了股力,使了个虚招,挥向富裕,将富裕逼退了一步后,借机对许平君说:“你先问清楚我用的是什么药害……的人,再发怒。”已经看到屋外的人,孟珏也不敢多言,只能仓促间扔给了许平君这么一句话。

    富裕将孟珏推出院门,重重关上了门,几步跪到许平君面前说:“娘娘,张大夫,就是以前救过太子殿下的那个张太医,医术很好,可以命他来探看一下。”

    许平君点了点头,却又叹了口气,“云歌的病不在身体,她背上的伤口,你也看见了,不是重伤,她是自己……”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许平君没有办法说出口,心里却无比清楚,一个女人先失去了丈夫,紧接着失去了孩子,当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一些时,却发现丈夫是被人害死,她还在无意中被卷入了整个阴谋,间接地帮了凶手……许平君自问,如果是自己,自己可还能有勇气睁开眼睛?

    许平君只觉得心沉如铅,问道:“孟珏究竟是如何利用了云歌?”

    “云姑娘不是有咳嗽的宿疾吗?孟珏当年制了一种很好闻的香屑给云姑娘治病,后来云姑娘发现,这个香正好可以做毒引,激发先帝身上的毒……娘娘!娘娘……”

    突然之间,许平君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富裕吓得大叫,发现许平君双眼紧闭,呼吸紊乱,立即大叫太医,太医忙过来探看许平君,气得直说富裕,“你是怎么照顾皇后的?怎么惊动了胎气?你……你……搞不好,会母子凶险……”忙烧了些艾草,稳住许平君心神,再立即开了药方子,让人去煎药。

    许平君悠悠醒转时,双眼虚无,没有任何神采,富裕哭起来,“娘娘,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情,云姑娘会好好的,您也会好好的,你们都是好人,老天不会不开眼。”

    许平君无力地说:“你去孟府叫孟珏,我想见他。”

    富裕呆住,许平君小声说:“快去!不要对他无礼。”

    富裕只得擦干净眼泪,向外跑去,不想出了院子,看见孟珏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他面容蜡白,身子歪靠在轮椅上,闭着眼睛似休息又似聆听。

    富裕刚走了几步,他已经听到声响,似早猜到富裕的意思,睁眼对身后的八月说:“你在外面等着,我一个人进去。”

    富裕很是吃惊,却顾不上多问,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将院门关好后,又推着他进了许平君所在的堂屋。

    许平君对富裕说:“你在屋子外面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屋子。”

    富裕应了声“是”,退出去,关上了门。

    孟珏推着轮椅,行到许平君身旁,想要把她的脉息,许平君手猛地一挥,躲开了他。她脸色苍白,声音冰冷地问:“你既害刘弗陵,后来又为什么装模作样地救他?”

    孟珏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他疲惫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没有对刘弗陵动过杀机,但我要杀他,多的是手段,犯不着把云歌拉进来。”孟珏的语气中有自负不屑,还有自伤骄傲,“我给云歌配的药全是为了治她的病,我当时压根不知道刘弗陵身上有毒,他的毒被我的药引发,是个意外的巧合。”

    许平君眼睛盯着别处,声音如蚊呐一般,“先帝的毒究竟是谁下的?”

    “我推测是霍光,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牵涉在内,恐怕永远不可能知道了,那些人应该已经早被霍光送去见刘彻了。”

    “怎么可能?以前我不懂,现在可是很明白,给皇上下毒谈何容易?皇上的饮食、衣物都由专人负责,就是每口水都会有宦官先试毒,于安忠心无比,霍光如何下的毒?”

    “霍光的下毒方法,我也是平生仅见,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给他出的主意,布了这么个天衣无缝的局。霍光在一座荒山中种植了一种叫‘狐套’的植物,它开的花剧毒,可令人心痛而死,这座山中还有一种野生的植物,叫‘钩吻’,可令人呼吸停止,窒息而亡。这些植物就随意长在山上,任何人看到都不会多想,世间哪一座山上没有些有毒的花和草呢?此山多泉水,狐套和钩吻的点滴毒素融入泉水,流到了山下,山下的湖水就有了‘毒’,其实,这些湖水也不能算有毒,因为我们即使连喝几个月,都不会有任何中毒迹象,因为这些毒太少了,少得我们的身体可以自然排泄化解掉,但是,如果我们常年喝这些湖水,十年、二十年后,随着年龄增长,体质衰老,却会某一天突然爆发疾病,比不饮用湖水的人早亡。这种事情在民间也不少见,比如某个村子出生的人大部分是瘸子,某个村子的人容易眼睛瞎,某个村子的人寿命比别的地方短,人们往往归咎于他们得罪了神灵,或者受到诅咒,我义父却曾说过‘一方水土,一方人,人有异,水土因。’我能发现霍光的这个绝不可能被人发现的秘密,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

    许平君不解,“可是皇上和皇后、后宫诸妃喝的是一样的泉水,霍光如果用这种方法下毒,其他人不是也会得怪病?”

    孟珏解释道:“所以我才说霍光的这个局布得天衣无缝。他的‘下毒’还多绕了一个圈子。我查过刘弗陵的起居注,刘弗陵喜用鱼肉,而这个湖内就有很多鱼,这些鱼看上去健康活泼,和其它的鱼没有两样,实际上体内却积蕴了微量‘病因’,如我前面所说,一般人吃几条,一点事都不会有,但刘弗陵从八岁起就开始食用这些‘有病’的鱼,身体会慢慢地变差,如果没有我的香,也许还要五年左右才会病发,但是我的香,恰好激发了他体内深藏的‘病’。如果五年后他身体开始虚弱得病,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是毒,因为试毒的宦官没有一点事情。”

    许平君喃喃说:“因为试毒的宦官不只一人,而且这些试毒的人吃的量也和刘弗陵不一样。”

    孟珏点头,“可以说,即使我们今日站在霍光面前指责他下毒,我们也没有任何证据。水有毒?霍光可以立即喝给你看!鱼有毒?霍光也立即可以吃给你看!哪里都没有毒。”

    许平君寒意侵体,声音发颤,“霍光他究竟想要什么?他难道不明白吗?这个天下终究是刘家的天下,即使杀了刘弗陵,他想篡位登基也根本不可能,他谋反的那天,就是天下藩王起兵讨伐他的一天。”

    “我推测,霍光从没有想过自己登基,他只想做实际上的‘皇帝’。如果刘弗陵好控制,听他的话,那么他可以随时中断养‘鱼’,如果不好控制,那么刘弗陵会在二十五岁左右就身体变差,生怪病而亡,这个时候,刘弗陵应该已有儿子,还恰好是幼子,而且按照霍光的计划,还应该是有霍家血脉的孩子,霍光自然可以挟幼帝令天下,天下藩王没有任何理由声讨他。”

    “刘询他……他知道霍光的事情?”许平君身子簌簌发抖,她一直知道霍光权势遮天,是个很可怕的人物,可是她怎么都想不到,他已经可怕到了如此地步!给一个八岁的孩子下毒,预谋二十年后的天下,这是怎样的谋划和心思?难怪上官桀和桑弘羊会死,他们怎么可能斗得过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狠毒无情的人?难怪刘询明知危机重重,仍急着要立虎儿为太子。

    孟珏淡淡应了声,“嗯。”

    许平君的面颊抖动得几次想说话,都话语破碎,不能成声,最后才勉强吐出了句,“我……送给云歌的……香囊可……可有问题?”

    孟珏身子靠坐到了轮椅上,声音不大地说:“不仅仅是有问题,还是很大的问题!刘弗陵的毒虽然被我的香引发,实际上是因祸得福,因为再晚两三年,即使扁鹊再世,恐怕也没有办法替他治好这非病非毒的怪病。这次病发,却机缘巧合地让我发现了他病的源头,然后想出了救治的法子。其实他的毒大部分已经被我清除,但他中毒的年头太久,所以身虚体弱不说,有些余毒还要慢慢的靠调理去拔,不过只要方法得当,两到三年就应该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他当时身体内的状况正是新旧交替时,刘询送的香囊,压制了新气生,引动了体内残存的余毒,所以……所以我也再无能为力。”

    随着孟珏的话语,许平君大睁的眼睛内,一颗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再无声无息地涔入了盖着她的毯子上。

    “你为什么不向云歌解释?”

    “我没有信心她会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如果解释,就会牵扯出刘询,这事太过重大,我怕云歌会有生命危险。再说了,让她知道她曾无数次亲手做过鱼给刘弗陵吃,也许在刘弗陵吃不下饭时,她还特意夹过鱼片给他,劝他多吃一点,她又是什么感觉?难道就会比现在好过一点吗?很多事情,如果能不知道,还是一辈子不知道的好,所以若不是被你逼得没有办法,我绝不会告诉你这些。”

    许平君心中对孟珏感情复杂,恨叹道:“孟珏,如果你能告诉先帝或云歌,他的病是因为你的香无意引发的,也许先帝根本不会死。我即使送出了香囊,也害不到他们呀!”

    孟珏呆住,怔怔不能说话。

    许平君的眼泪仍在不断地滑落,可她的声音却已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异样的冷。

    “我把云歌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救活她!我回宫了。”说着就掀开毯子,要起来,孟珏想伸手扶她,她躲开了他,叫富裕进来。

    “平君,你不如让富裕先陪你去别处住几天,或者回娘家……”

    “家?”她曾有过家吗?许平君笑起来,一面扶着富裕的手向外走,一面说:“我不回未央宫,还能去哪里?”

    夏末的阳光正是最明媚绚烂时,她却是连骨头缝子里面都在发冷,眼里所看见的是只有黑灰色,没有任何光亮温暖。原来这就是被最亲的人利用的感觉,原来这就是伤害到自己最亲的人的感觉,原来这就是绝望的感觉。生不如死,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小时候,没有家和亲人,她以为只要她很努力,讨得母亲喜欢,她就会有家,可是无论她如何勤劳能干,母亲都看不到她;大一点时,她以为她的刘大哥能给她一个家,在他爽朗的笑下,她能拥有温暖,她费尽心思地抓住了他,以为在他的身边,她就有了家,可是她错了。未央宫当然不是家,可至少她拥有过曾经的温暖,她可以守在椒房殿内回忆那些逝去的美好,可是她又错了,原来曾经的温暖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不愿再见刘询,无颜再见云歌,一瞬间,她失去了她的所有,或者说,她本就一无所有。

    她能去哪里?哪里又能给她栖身之所?

    皇后和富裕走后,太医和守护在屋子四周的人也被皇后带走。八月见状,上前敲了敲院门,屋里没有人回应,他就走了进去。厢房里,孟珏坐在云歌榻边发呆,许是因为还在病中,孟珏看上去异常的疲惫,显得眉目间无限萧索。

    八月心中本来对云歌有很多气,可这会儿看到她脸被烧得通红,嘴唇灰白,全是爆裂的伤口,被子外面的手瘦得更是让人觉得一碰就会断,他心中的气忽地就全消了,上前小声问:“公子,要去抓什么药吗?我找九妹去抓。”

    “她只是背上受了点轻伤,流了些血,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太医院最好的三个太医会诊开出的药石方子已经是最好。”

    “那……那就没有办法了吗?嘴唇都被烧得全裂开了,再这么烧下去……”

    孟珏拿着湿棉布轻轻擦云歌的唇,“只能试一试非药石的法子了。八月,你立即回府,云歌的屋中应该收着一管紫玉箫,你把它拿来。”

    八月忙回府去取箫,心里却怎么都不明白云歌的病和箫有什么关系。

    等八月把箫取来,孟珏接过紫玉箫,拿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瞬,唇边慢慢地抿出了丝苦笑。

    他面对着窗外,将箫凑到唇畔,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箫声响起的刹那,如皓月初升,春花绽放,整个屋子都被宁静安详笼罩。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进,孟珏的五官苍白中流动着点点碎金的细芒;和煦的夏风从窗口吹进,孟珏的几缕黑发在风中飘舞。他细长的手指在紫玉映照下,苍白得仿佛透明,可他墨黑的双瞳中柔情流转,全是温暖。

    八月退到了院外,轻轻掩上了门。这般的深情和挽留,连不懂音律的他都听懂了,云歌即使睡梦中,也不会一无所觉吧!

    八月觉得曲子耳熟,可又从未听公子奏过,坐在门槛上听了半晌后,忽然想起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云歌常喜欢在有星星的晚上吹这首曲子,用的好像就是这管紫玉箫,不过,她的曲子中哀音深重,公子所奏却平和宁静,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待想明白了,八月心里又泛出酸楚,这管箫的末端有刻印,是孝昭皇帝刘弗陵的遗物,云歌吹的曲子只怕正是孝昭皇帝当年常奏的曲子。公子这般心高气傲的人竟然为了救云歌,不惜用刘弗陵的物品,揣摩刘弗陵的心思,吹奏刘弗陵常奏的曲子。

    没有人知道云歌究竟有没有听到曲子,孟珏似乎也并不关心,甚至他根本没有回头看过云歌,他只是坐在窗边,面对着他和她曾经共居的院落,一遍遍地吹着箫。

    从午后的金光流溢到夕阳的晚霞熠彩,从薄暮昏暝到朝旭晨曦,他一直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同一首曲子。

    光影在他身上流转,有午后淡金中的孤直,有夕阳斜曛中的落寞,有月从西窗过的傲慢冷淡,有沉沉黑暗中的固执守候,有清冷晨曦中的疲惫孤单。

    天,亮了又暗了,暗了又亮了,光影交替间,似乎交错了孟珏的一生。但不管何种神情,何种姿态,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在晨昏交替间,追寻着一点渺茫,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

    当灿烂的阳光再次洒满庭院时,曲子突然滞了一滞,几丝鲜血从他的嘴角涔出,沿着紫玉箫滑下,滴落在他的白袍上,孟珏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吹着曲子。

    一会儿后,曲子又顿了一下,又再次响起……

    在院子外守着的八月听到曲子变得断断续续,猛地推开了门,冲了进来,看到孟珏唇角的鲜血,惊骇下,叫道:“公子,不要再吹了!”想要去夺箫,却被孟珏眼中的光芒所摄,根本不敢无礼,情急间看到榻上的云歌,一下扑了过去,“烧退了,夫人烧退了!公子……”带着哭音回头,看见孟珏终于停了下来,正缓缓回头看向云歌。

    他脸色煞白,唇却鲜红,手中的紫玉箫早被鲜血浸透,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而他的表情最是古怪,说是欣慰,却更像悲伤。

    他怔怔看了云歌好一会儿,头无力地靠在了轮椅上,闭上了眼睛,嘴唇动了几动,八月却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忙凑到他身旁。

    “……回府,请张大夫照顾云歌,不要提我,就说……就说是太医救的云歌。”

    八月不甘心,放下自尊、不顾性命,用心血渡曲救活的人,竟然连见都不见一面吗?

    “公子,你……不等夫人醒来了?”

    孟珏已没有力气说话,只轻抬了下手指,八月看他面色白中泛青,再不敢啰嗦,立即推着他向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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