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长安城内,或者整个大汉最引人注目的事情恐怕就是皇上下旨召开的“盐铁会议”。
先皇刘彻在位时,因为用兵频繁,军费开支巨大,所以将盐铁等关乎国运民生的重要事务规定为官府特许经营,不许民间私人买卖。
官府的特权经营导致了盐铁价格一涨再涨。文帝、景帝时,盐的价格和茶油等价,到武帝末年,盐铁已是高出茶油几倍。铁器的价格也高出原先很多倍。
民间不堪重负下,开始贩运私盐,官府为了打击私盐贩卖,刑罚一重再重,一旦抓到就是砍头重罪。
刘弗陵当政以来,政令宽和,有识之士们也敢直言上奏,奏请皇上准许盐铁私营,却遭到桑弘羊和上官桀两大权臣的激烈反对,霍光则表面上保持了沉默。
刘弗陵下诏从各个郡召集了六十多名贤良到长安议政,广纳听闻,博采意见。
这些贤良都来自民间,对民间疾苦比较了解,观点很反应百姓的真实想法。对皇上此举,民间百姓欢呼雀跃的多,而以世族、豪族、世姓、郡姓、大家、名门为主的豪门贵胄却是反对者多。
“盐铁会议”一连开了一个多月,成为酒楼茶肆日日议论的话题。机灵的人甚至四处搜寻了“盐铁会议”的内容,将它们编成段子,在酒楼讲,赚了不少钱。
以桑弘羊和丞相田千秋为首的官员士大夫主张盐铁官营,认为盐铁官营利国利民,既可以富国库,又可以防止地方上,有像吴王刘濞那样利用盐铁经营坐大势力,最后乱了朝纲的事情发生。
贤良们则主张将经营权归还民间,认为现在的政策是与民争利,主张取消平准、均输、罢盐铁官营,主张让民富,认为民富则国强。
双方的争执渐渐从盐铁扩及到当今朝政的各个方面,在各个方面双方都针锋相对。
在对待匈奴上,贤良认为对外用兵带来了繁重的兵役、徭役,造成了“长子不还,父母愁忧,妻子咏叹。愤懑之恨发动于心,慕思之痛积于骨髓”,建议现在最应该做的其实是“偃兵休士,厚币结和,亲修文德而已”,他们提倡文景时的和亲政策。
大夫派的看法则相反,仍然积极主战。他们认为汉兴以来,对匈奴执行和亲政策,但匈奴的侵扰活动却日甚一日。正因为如此,先皇汉武帝才“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大夫认为“兵革者国之用,城垒者国之固”,如果不重兵,匈奴就会“轻举潜进,以袭空虚”,其结果是祸国殃民。
从盐铁经济到匈奴政策,从官吏任用到律法德刑,一场“盐铁会议”有意无意间早已经超出了盐铁。
孟珏和刘病已两人常常坐在大厅僻静一角,静静听人们评说士大夫和贤良的口舌大战,听偶来酒楼的贤良们当众宣讲自己的观点。
云歌有一次看见了霍光隐在众人间品茶静听,还第一次看见了穿着平民装束的上官桀,甚至她怀疑自己又看见了燕王刘旦,可对方屏风遮席,护卫守护,她也不敢深究。
在热闹的争吵声中,云歌有一种风暴在酝酿的感觉。
云歌端菜出来时,听到孟珏问刘病已,“病已,你说皇上这么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刘病已漫不经心地笑着:“谁知道呢?也许是关心民间疾苦,想听听来自民间的声音;也许是执政改革的阻力太大,想借助民间势力,扶持新贵;也许是被卫太子闹的,与其让民间整天议论他的皇位是如何从卫太子手里夺来,不如自己制造话题给民间议论,让民间看到他也体察民心。这次盐铁会议,各个党派的斗争都浮出了水面,也是各人的好机会,如果皇上看朝廷中哪个官员不顺眼,正好寻了名正言顺的机会,利用一方扳倒另一方;更可能,他只是想坐山观虎斗,让各个权臣们先斗个你死我活,等着收渔翁之利。”
孟珏击箸而赞:“该和你大饮一杯。”
刘病已笑饮了一杯,“你支持哪方?”
孟珏说:“站在商人立场,我自然支持贤良们的政策了,于我有利,至于于他人是否有利,就顾及不了了。人在不同位置,有不同的利益选择,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其实双方的政策各有利弊,只是在不同的时期要有不同的选择。”
刘病已轻拍了拍掌,“可惜我无权无势,否则一定举荐你入朝为官。贤良失之迂腐保守,大夫失之贪功激进,朝廷现如今缺的就是你这种会见风使舵的商人。”
孟珏笑问:“你这算夸算贬?照我看,你的那么多‘也许’,后面的也许大概真就也许了。”
刘病已点了点头,“一只小狐狸,虽然聪明,可毕竟力量太薄弱,面对的却是捕猎经验丰富的一头狼,一头虎,只怕他此举不但没有落下好处,还会激怒了狼和虎。可怜那只老狮子了,本来可以安养天年,可年纪老大,却还对权势看不开,估计老虎早就看他不顺眼,这下终于有机会下手了。”
拿了碗筷出来的许平君笑问:“谁要打猎吗?豺狼虎豹都齐全了,够凶险的。”
刘病已和孟珏都笑起来,一个笑得散漫,一个笑得温和,“是有些凶险。”
云歌支着下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字一顿地说:“小-心-点。”
孟珏和刘病已都是一怔,平君笑着说:“别光忙着说话,先吃饭吧!”
快要吵翻天的“盐铁会议”终于宣告结束。
虽然相关的政策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执行,可六十多位贤良却都各有了去处,有人被留在京城任职,有人被派往地方。
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在大司马府设宴给各位贤良庆贺兼饯行,作陪的有朝廷官员,有民间饱学之士,有才名远播的歌女,有豪门公子,还有天之骄女,可以说长安城内的名士佳人齐聚于霍府。
霍光虽来七里香吃过两三次云歌做的菜,却因知道云歌不喜见人的规矩,所以从没有命她去霍府做过菜。况且如此大的宴席,根本不适合让云歌做,而是应该由经验丰富的大宴师傅设计菜式,组织几组大中小厨分工协作。但霍府的家丁却给云歌送来帖子,命云歌过府做菜。
云歌表明自己能力不够,很难承担如此大的宴席,想推掉请帖。
家丁口气强硬:“大司马府的厨子即使和宫里的御厨比,也不会差多少。根本用不上你,叫你去,不过是给我家夫人和女眷们尝个新鲜。我家夫人最不喜别人扫她的兴,你想好了再给我答案。”
云歌看常叔一脸哀求的神色,暗叹了口气,淡淡说:“在下去就是了。”
“谅你也不敢说不。”家丁冷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离去。
云歌带了七里香的两个厨子同行,许平君性喜热闹,难得有机会可以进大司马府长长见识,又可以看免费歌舞,自然陪云歌一块去。
要做的菜都是霍夫人已经点好的,云歌也懒得花心思,遂按照以往自己做过的法子照样子做出来,有些菜更是索性交给了两个厨子去做,三个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就已经一切完成。
上菜的活儿由府内侍女负责,不需云歌再操心。
“不知道霍夫人想什么,这些菜,她府邸里的厨子做得肯定不比我差,她何必请我来?”云歌细声抱怨。
许平君撇撇嘴说:“显摆呀!长安城内都知道雅厨难请,就是去七里香吃饭都要提前预约,霍夫人却是一声令下,你就要来做菜。那些官员的夫人们等会儿肯定是一边吃菜,一边拼命恭维霍夫人了。”
“霍大人城府深沉,冷静稳重,喜怒近乎不显,可怎么夫人却……却如此飞扬跋扈?弄得霍府也是一府横着走的螃蟹。”
许平君哈哈笑起来,“云歌,你怎么说什么都能和吃扯上关系?现在的霍夫人不是霍大人的原配,是原来霍夫人的陪嫁丫头,原本只是霍大人的妾,霍夫人死后,霍大人就把她扶了正室,很泼辣厉害的一个人。不过……”许平君凑到云歌耳边,“听说长得不错,对付男人很有一套,否则以霍大人当时的身份也不可能把她扶了正室。”
云歌笑拧了许平君一把,“我见过霍府小姐霍成君,很妩媚标致的一个人。如果她长得像母亲,那霍夫人的确是美人。”
许平君笑说:“别烦了,反正菜已经做完,现在一时又走不了,我们溜出去看热闹。想一想,长安城的名人可是今晚上都会聚在此了,听闻落玉坊的头牌楚蓉,天香坊的头牌苏依依今天晚上会同台献艺,长安城内第一次,有钱都没有地方看。当然……我以前也没有看过她们的歌舞。”
“许姐姐,你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连新衣服都舍不得做一件。”
虽然卖酒赚的钱,常叔六,她们四,可比起一般人家,许平君赚得已不算少。
“要交一部分给我娘,剩下的我都存起来了,以后买房子买田打造家具,开销大着呢!你也知道病已爱交朋友,为人又豪爽,那帮走江湖的都喜欢找他救急,钱财是左手进,右手出。我这边不存着点,万一有个什么事情要用钱,哭都没地方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平君在她面前一点不掩饰自己对刘病已的感情,而且言语间,似乎一切都会成为定局和理所当然。
云歌很难分辨自己的感觉,一件自从她懂事起,就被她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理所当然。
也许从一开始,从她的出现,就是一个多余,她所能做的只能是祝福。
看到许平君的笑脸,感受着许平君紧握着她的手,云歌也笑握住了许平君的手,“许姐姐,姐姐。”
“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你一声。”
许平君笑拧了拧云歌的脸颊,“傻丫头。”
“许姐姐,我从小跟着父母跑来跑去,虽然去过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因为居无定所,我从来没有过朋友,只有两个哥哥,还有陵……”云歌顿了下,“二哥对我很好,可他大我太多,我见他的机会也不多,三哥老是和我吵架,当然我知道三哥也很保护我的,虽然三哥的保护是只许他欺负我,不许别人欺负我。我一直想着如果我有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姐姐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玩,一起说心事,我小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许平君沉默了一会,侧头对云歌说:“云歌,我家的事情你也知道,我的哥哥……不说也罢!我也一直很想要个姐妹,我会永远做你的姐姐。”
云歌笑着用力点了点头,“我们永远做姐妹。”
云歌心中是真正的欢喜。
有所失、有所得,她失去了心中的一个梦,却得了一个很好的姐姐,老天也算公平。
暗夜中,因为有了一种叫做‘友情’的花正在徐徐开放,云歌觉得连空气都有了芬芳的味道。
许平君是第一次见识到豪门盛宴,以前听人讲故事时,也幻想过无数次,可真正见到了,才知道豪门的生活,绝不是她这个升斗小民所能想象的。
先不说吃的,喝的,用的,就单这照明的火烛就已经是千万户普通人家一辈子都点不了的。
想着自己家中,过年也用不起火烛,为了省油,晚上连纺线都是就着月光,母亲未老,眼睛已经不好。再看到宴席上,遍身绫罗绸缎、皓腕如雪,十指纤纤的小姐夫人们,许平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忽觉心酸。
云歌正混在奴婢群中东瞅西看,发觉爱说话的许平君一直在沉默,拽了拽许平君的衣袖,“姐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感叹人和人的命怎么就那么不同呢!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吗?”
“没……有。”云歌的一个“没”字刚说完,就看到了孟珏,而邻桌坐的就是霍成君,那个“有”字变得几若无。
“那不是孟大哥吗?旁边和他说话的女子是谁?”
“这个府邸的小姐,现任霍夫人的心头宝。”
许平君扇了扇鼻子,“我怎么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云歌瞪了许平君一眼,噘嘴看着孟珏。脑子中突然冒出一句话,旧爱不能留,新欢不可追,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
纯粹自嘲打趣的话,旧爱到底算不算旧爱,还值得商榷,至于新……云歌惊得掩住了嘴,新欢?他是她的新欢吗?她何时竟有了这样的想法?
许平君牵着云歌,左溜右窜,见缝插针,终于挤到一个离孟珏和霍成君比较近的地方,但仍然隔着一段距离,不能靠近。
许平君还想接近,外面侍奉的丫头骂了起来,“你们是哪个屋的丫头?怎么一点规矩不懂?凑热闹不是不可以,但有你们站的地方,这里是你们能来的吗?还不快走,难道要吃板子?”许平君朝云歌无奈一笑,只能牵着云歌退了回来。
霍成君要权势有权势,要容貌有容貌,长安城内年龄相当,还未婚配的男子哪个不曾想过她?
很多门第高贵的公子早就打着霍成君的主意,坐于宴席四周的新贵贤良们也留意着霍成君,不少人心里幻想着小姐能慧眼识英才、结良缘,从此后一手佳人,一手前程。
奈何佳人的笑颜只对着一个人,偏偏此人风姿仪态、言谈举止没有任何缺点,让见者只能自惭形秽,孟珏很快成了今夜最被痛恨的人。
云歌幸灾乐祸地笑着,“许姐姐,孟石头现在吃菜肯定味同嚼蜡。”刚说完就觉得自己又说了句废话,他当然味同嚼蜡了。
“从玉之王换成了石头?”
“再好的玉也不过是块石头。”
许平君决定保持沉默,省得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
云歌的脾气是平时很温和,极爱笑,可是一旦生气,就从淑女变妖女,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许平君只是心中纳闷,觉得云歌这气来得古怪,看她那个表情,与其说在生孟珏的气,不如说在生她自己的气,难不成生她自己竟然会在乎孟珏的气?
这边有霍光的女儿霍成君,那边有上官桀的女儿上官兰,亲霍府者自然声声顺着霍成君,亲上官府者也是以上官兰之意为尊。
而霍成君和上官兰两人,姐姐妹妹叫得是声声亲切,看着是春风满座,却是机锋内蓄。
射覆藏钩、拆白道字、手势画谜、诗钟酒令。游戏间互相比试着才华,有锦绣之语出口者,自博得满堂喝彩,一时难以应对,敷衍而过者,坐下时免不了面色懊恼。
会吟诗作赋的以诗赋显示一把,会弹琴的以琴曲显风头,武将们虽没有箭术比试,但投瓶之戏也让他们风采独占。
有意无意间,孟珏成了很多人挤兑的对象,总是希望他能出丑。
孟珏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化招。
云歌的左肩膀被人轻拍了下,云歌向左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
“你们怎么在这里?”人语声蓦然从右边响起,吓了云歌一跳,忙向右回头。
大公子正笑看着她们,身侧站着上次送别时见过的红衣女子,依旧是一身红衣。
“你怎么在这里?”云歌和许平君一脸惊讶,不答反问。
“长安城现在这么好玩,怎么能少了我?”大公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面说着,一面眼光在宴席上的女子间转悠,色心完全外露。
许平君和云歌向红衣女子道:“姐姐怎么受得了他的?”
红衣女子笑看了眼大公子,向许平君和云歌笑着点头。
女子的笑颜干净纯粹,一直点头的样子很是娇憨,云歌和许平君不禁都有了好感,“姐姐叫什么名字?”
女子笑着指向自己的衣服。
云歌愣了一下,心中难受起来,“你说你叫红衣?”
女子开心地点头而笑,朝云歌做了个手势,似夸赞她聪明。
许平君也察觉出不对,拍了大公子一下,小声问:“她不会说话吗?”
大公子根本没有回头,眼睛依旧盯着前面,“嗯,本来会说的,后来被我娘给毒哑了。你们看不懂她的手势,就把手递给她,她会写字。”
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和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云歌一瞬间怒火冲头,只想把大公子暴打一顿,想问问他娘究竟是什么人,竟然不把人当人,忽又想起大公子上次说他爹娘早就死了。
红衣察觉出云歌的怒气,握住了她的手,笑着向她摇头,在她手掌上写:“你笑起来很美”。指指自己,我很开心,再指指云歌,你也要开心。
红衣的笑颜没有任何勉强,而是真的从心里在笑。
世间有些花经霜犹艳,遇雪更清,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怜悯。
云歌心中对红衣的怜惜淡去,反生了几分敬佩,对红衣露了笑颜。
宴席上忽然声浪高起来,云歌和许平君忙看发生了什么,原来众人正在起哄,要孟珏应下上官兰的试题。
霍成君帮着推了两次,没有推掉,反倒引来上官兰的嘲笑。
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看着霍成君,她若再推反是让自己难堪,只能求救地看向父亲。霍光还没有开口,霍夫人倒抢先表示了赞同,霍光就不再好发表意见。
霍成君知道母亲嫌孟珏只是一介布衣,只怕也是想借此羞辱孟珏,让孟珏知难而退,不要不自量力。
此时已经再难推脱,她只能恼怒地盯着上官兰。
霍府的公主别人需谦让几分,上官兰却丝毫不买霍成君的帐,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孟珏,一副你不敢也无所谓的样子。
“上官小姐既然有此雅兴,在下岂敢不遵?”孟珏笑着走到宴席中央,长身玉立,神态轻松,似乎应下的只是一段风月案,而非刁难计。
大公子笑起来,“幸亏来了,竟然有这么好玩的事情。走走走,我们找个好的位置看。”
许平君撇撇嘴,一副“你和我都是混过来凑热闹的,看你能有什么办法”的样子。
却见大公子一手银子,一手金子,见了大婶叫姐姐,见了姐姐叫妹妹,桃花眼乱飞,满嘴假话,自己是谁谁的远方侄儿,谁谁的表孙女的未婚夫婿的庶出哥哥,听得许平君和云歌目瞪口呆。
偏偏他似乎对朝堂内的势力十分了解,假话说得比真话更像真的,硬是让他买婶关迷粉将,在一个视线很好,却又是末席的地方找到了位置。
红衣等她们坐定后,第一动作就是吹熄了身周所有的灯,这下更是只有他们看别人,没有别人看他们的份。
许平君啧啧称叹,大公子笑说:“这算什么?府邸大了,奴才欺主都是常事。旧茶代新茶,主人喝的是旧茶,奴才喝的倒是新茶。府中菜肴,他尝的才是最新鲜的,主人吃的都是他挑过的。几个座位算什么?有人喜财,有人喜色,有人喜权,只要价钱出得对,出得起,给皇帝下毒都有人敢做。”
大公子的放纵张狂让许平君再不敢接口,只能当作没有听见。
云歌瞟了眼大公子,淡淡地说:“不是天下间所有人都有一个价钱。”
大公子讥笑着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沉默中,几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宴席中央,看孟珏如何应对上官兰的刁难。
有人递给上官兰一方绢帕,上官兰看了眼,未语先笑:“今日霍伯伯宴请的在座贤良,都是饱学之士。小女子斗胆了,孟公子包涵。‘有水便是溪,无水也是奚。去掉溪边水,加鸟便是鷄。得志猫儿胜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鷄。’”
大公子吭哧吭哧笑起来,“小珏也有今天,被人当众辱骂。”
许平君问:“这个题好答吗?”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关键是对方文字游戏中藏了奚落之意,文字是其次,如何回敬对方才是关键。”大公子想了瞬,说:“有木便是棋,无木也是其。去掉棋边木,加欠便是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云歌几分意外,赞赏地看了眼大公子。心中暗想此人好似锦绣内蓄,并非他表面上的一副草包样子,而且这个对子颇有些志气未舒,睥睨天下的味道。
大公子未理会云歌的赞赏,反倒红衣朝云歌明媚一笑,以示谢谢。
大公子自觉自己的应对在仓促间也算十分工整,唇边含了丝笑,心中暗存了一分比较,静等着孟珏的应对。
孟珏好似没有听懂上官兰的奚落,笑着向上官兰作揖,一派翩翩风姿,“在下不才,只能就景应对,不敬之处,还望小姐海涵。‘有木便是桥,无木也是乔。去掉桥边木,加女便是娇。满座尽是相如才,千金难赋玉颜娇。’”
上官兰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僵住,似恼似喜,霍成君也是一副似喜似恼的表情,原本等着挑错的各个少年才俊表情尴尬。
霍光、上官桀等本来自顾谈话,状似根本没有留意小儿女们胡闹。听到孟珏的应对,却都看向了孟珏。
许平君看不出众人的此等反应究竟算好,还是算不好,着急地问:“如何?如何?孟大哥对的如何?”
大公子眼光复杂地盯着孟珏,沉默了一瞬,唇边又浮上了不羁,拍膝就想大笑,红衣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许平君是急性的人,等不及大公子回答,又忙去摇云歌的胳膊,要云歌解释给她。
云歌冷哼一声,“活脱脱一个好色登徒子,就会甜言蜜语。”
大公子笑着拽开红衣的手,先就势握着红衣的手亲了下,才对许平君说:“小珏以德报怨,夸赞满座的贤良公子们都有司马相如的才华,可即使有人学当年的阿娇皇后肯花费千金求赋,却也难做一赋来描绘上官兰的娇颜。他这一招可比我的骂回去要高明得多,一举数得。夸赞了刁难他的众人,化解了部分敌意,尤其是化解了上官兰的敌意,又表现了自己的风度,越发显得我们小珏一副谦虚君子的大度样子,还有这虽然是游戏,可也绝不是游戏,桑弘羊、上官桀、霍光这三大权臣可都看着呢!”
“难怪上官兰是又恼又喜,霍成君却是又喜又恼。”许平君看着二女的表情,不禁低声笑起来,“好个孟大哥!”
大公子睨着云歌说:“小珏虽然背对霍成君,可霍成君会是什么表情,他肯定能想到。”
云歌装作没有听到大公子的话。
席上尴尬地沉默着。虽然孟珏对上了对子,可他却盛赞了上官兰,拥霍府的人不知道这掌是该鼓还是不该鼓,这鼓了算是恭贺孟珏赢了,还是恭贺上官兰真的是国色天骄?上官兰的闺阁姐妹们虽觉得颜面有光,心中暗喜,可毕竟是自己一方输了,实在算不上好事,自然也是不能出声。最后是霍光率先拍手赞好,众人方纷纷跟着鼓掌。
这一场算是上官兰一方输。
上官兰举杯向孟珏遥遥一礼,仰头一口饮尽,颇有将门之女的风范,和她一起的闺阁好友纷纷陪饮了一杯。
上官兰和好友们嘀咕了一会,笑对孟珏说:“孟公子好才思。我和姐妹们的第二道题目是……”
一个仆人端着方桌放到离孟珏十步远的地方,桌上摆着一个食盒,又放了一根长竹竿,一节绳子在孟珏身侧。
“……我们的题目就是你站在原地不能动,却要想办法吃到桌上的菜。只能动手,双脚移动一分也算输。”
宴席间的人都凝神想起来,自问自己,如果是孟珏该如何做,纷纷低声议论。
会些武功的人说:“拿绳子把食盒套过来。”
性急的人说:“用竹竿挑。”
立即被人驳斥:“竹竿一头粗,一头细,细的地方根本不能着力,又那么长,怎么挑?”
不会武功的人本想说:“先把绳子结成网,挂于竹竿上,再把食盒兜过来。”可看到竹竿的细、长、软,又开始摇头,觉得绳子都挂不住,怎么能再取食盒?
大公子暗暗思量了瞬,觉得以自己的功夫不管绳子,还是竹竿,他都能轻松漂亮的隔空取物,但是却绝对不能如此做,想来这也是孟珏的唯一选择,这道题是绝对不能赢的题目,只能守拙示弱。
大公子笑道:“这道题目对文人是十分的难,可对会点功夫的人倒不算难,只是很难赢得漂亮。那个食盒看着光滑无比,不管绳子、竹竿都不好着力,又要隔这么远去套食盒,只怕免不了姿态难看,所以这道题其实是查探个人武功的题目,功夫越高的人,赢得越会漂亮。看来上官兰心情很好,不怎么在乎输赢,只想让小珏出个丑,就打算作罢。”
众人都凝神看着孟珏,等着看他如何笨拙地赢得这场试题。
云歌却是看看霍成君,再瞧瞧上官兰。大公子随着云歌,视线也落在了上官兰身上。
恰是二八年华,正是豆蔻枝头开得最艳的花,髻边的发饰显示着身份的不凡,她娇笑间,珠玉轻颤,灼灼宝光越发映得人明艳不可方物。
大公子唇边的笑意未变,看向上官兰的目光中却含了几分怜悯,暗自感叹:“花虽美,可惜流水狠心,风雨无情。”
大公子侧头对云歌笑说:“小珏看上谁都有可能,只这位上官姑娘是绝对不可能,你放一百个心。”
云歌脸颊飞红,恼瞪了大公子一眼,匆匆收回了视线,和众人一样,将目光投向孟珏,看他如何“回答”这道题目。
孟珏笑问:“上官小姐的规矩都说完了吗?在下可以开始了吗?”
上官兰笑说:“都说完了,孟公子可以开始了。”
只见孟珏的眼睛根本扫都没有扫地上的竹竿和绳子,视线只是落在上官兰身上。
上官兰在众人的眼光环绕中长大,她早已经习惯了各色眼光:畏惧、巴结、逢迎、赞赏、思慕、渴望、甚至嫉妒和厌恶。可她看不懂孟珏,只觉得一径的幽暗漆黑中,似有许多不能流露的言语,隔着重山,笼着大雾,却直刺人心。
上官兰的心跳蓦然间就乱了,正惶恐自己是否闹过头了,却见孟珏已侧过了头,微微笑着向霍成君说:“霍小姐,麻烦你把食盒递给在下,好吗?”
霍成君愣了一下,姗姗走到桌前取了食盒,打开食盒,端到孟珏面前。
孟珏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对上官兰说:“多谢小姐的佳肴。”
全场先轰然惊讶,这样也可以?!再哑然沉默,这样似乎是可以!?
霍成君立在孟珏身侧,一脸笑意地看着上官兰。
上官兰面色怔怔,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因为自始至终,孟珏的脚半分都没有动过。
许平君搂着云歌,趴在云歌肩头笑得直不起身子,云歌终于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不一会,全场的人都似乎压着声音在笑,连上官桀都笑望着孟珏只是摇头。
大公子早已经笑倒在红衣的怀里,直让红衣给他揉肚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却是几分凛然。小珏的进退分寸都把握太好,好得就像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都听他的号令,每个人的反应都在他的掌控中。小珏哪里在乎的是输赢,他要的只是上官兰接下来的举动,在座的“才俊”们以为小珏为了佳人而应战,实际小珏的目标只是三个糟老头子:上官桀、霍光、桑弘羊。引起他们的注意,自然地接近他们。
孟珏笑问上官兰:“不知道第二题,在下可算过关?小姐还要出第三题吗?”
上官兰看着并肩而立的孟珏和霍成君,只觉得霍成君面上的笑意格外刺眼,心中莫名地恼恨,猛然端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饮尽,笑意盈盈地说:“我们出题,重视的本就不是输赢,而是饮酒时增添意趣的一个游戏。孟公子虽然已经赢了两道,不过第三题我还是要出的,如果我输了,我愿意吹笛一曲,如果孟公子输了,惩罚不大,只烦孟公子给我们在座各位都斟杯酒。”
惩罚不大,却极尽羞辱,视孟珏为仆役。
霍成君盯着上官兰的眼神已经不是简单的怒气。就是原本想看孟珏笑话的霍夫人也面色不快起来,孟珏出身再平常,毕竟是她女儿请来的客人。所谓打狗都要看主人,何况是霍府的客人,还是她女儿的座上宾?
霍光神情未动,依旧和上官桀把酒言欢,似乎丝毫没有觉察晚辈之间的暗流涌动。上官桀也是笑意不变,好像一点没觉得女儿的举动有什么不妥。
孟珏笑意不变,洒脱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一切听上官兰的意思。
上官兰面上仍在笑,可说话的语速却明显慢了下来,“刚才行酒令时,听到孟公子论曲,说‘天地万物皆有音’。小女子无才不能解,不过孟公子高才,说过的话自然不可能虚假。不可用琴笛箫等乐器,只请孟公子用身周十步之内,所能看得见的物品,向小女子展示一下何为‘万物皆有音’。”
上官兰扫了眼歌伎苏依依,苏依依袅袅站起,行到宴席间,对众人行礼,“为添酒兴,妾身献唱一曲先帝所做的《秋风辞》,和孟公子的曲子。”
有人立即轰然叫好,众人也忙赶着附和这风流雅事,只一些机敏的人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低下了头专心饮酒吃菜。
桑弘羊捋着胡子,一脸慈祥地笑看着上官兰和霍成君,对上官桀赞道:“真是虎父无犬女!”
上官桀深看了眼桑弘羊,心内对这老头的厌恶越重,哈哈笑着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儿女都难免刁蛮些,不过只要懂大体,刁蛮胡闹一些倒也没什么,总有我们这些老头子替她们兜着。”
霍光淡淡笑道:“上官兄所言极是。”
正在举行酒宴,孟珏身周除了木桌就是碗碟酒壶筷子,因为地上铺了地毯,连片草叶都欠奉,勉强还有……盘子里做熟的菜和肉,应该也算物品。
大公子啧啧笑叹,“这就是女人!能把一句好好的话给你曲解得不成样子,圣人都能被气得七窍生烟。小珏倒是好风度,现在还能笑得出来。可怜的小珏呀!你可要好好想法子了,《秋风辞》是死老头子做的曲子,在这种场合,你若奏错了,可不是做奴才给众人斟酒那么简单了,索性认输算了,不过……要小珏服侍他们喝酒……”大公子视线扫过宴席上的人,笑着摇头。
红衣满面着急地对大公子连比带画,大公子笑摊摊手,“我没有办法想。如果出事了,大不了我们假扮山贼把小珏劫走,直接逃回昌邑。”
大公子完全一副天要砸死孟珏,他也要先看了热闹再说的样子。
许平君不平地问:“太不公平了,明明孟大哥已经赢了,这个上官小姐还要搞出这么多事情!真没有办法了吗?”
云歌蹙着眉头叹了口气,对大公子说:“把你的金子银子都拿出来,找个有价钱的奴才去办事。还有……红衣,孟石头可看得懂你的手语?”
霍成君出身豪门,自小耳濡目染权势斗争,虽日常行事有些刁蛮,可真有事情时,进退取舍颇有乃父之风,察觉事情有异,前后思量后,遥遥和父亲交换了个眼色,已经决定代孟珏认输。
她刚要说话,却见孟珏正有意无意地看向挤在奴婢群中的一个红衣丫头。霍成君几分奇怪,正要细看,不过眨眼间,红衣丫头已消失在人群中。
孟珏笑看向上官兰:“碗碟筷子酒水都算我可以用的物品吗?”
上官兰怕再被孟珏利用了言语的漏洞,仔细地想了一瞬,才带笑点头,“不错,还有桌子和菜你都可以用。”
孟珏笑说:“那我需要一张桌子,一摞空碗,一壶水,一双银筷。”
上官兰面带困惑,又谨慎地思索了会儿,觉得孟珏所要都是他身周的物品,的确没有任何超出,只能点头应好。
霍成君向孟珏摇头,孟珏微微而笑,示意她不必多虑。
不一会,有小厮端着桌子、碗、和一双雕花银筷上来。上官兰还特意上前看了一番,都是普通所用,没有任何异常。
孟珏其实心中也是困惑不定,但依然按照红衣所说将碗一字排开。
只见一个面容黝黑的小厮拎着水壶,深低着头,上前往碗里倒水,从深到浅,依次减少,神情专注,显然对份量把握很谨慎。
孟珏看到小厮,神情微微一震。小厮瞪了他一眼,低着头迅速退下。
红衣和许平君都困惑地看着云歌,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大公子笑嘻嘻地问:“云大姑娘,怎么帮人只帮一半?为什么不索性让红衣给孟珏解释清楚?”
云歌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孟珏想了瞬,忽有所悟,拿起银筷,依次从碗上敲过,宮、商、角、徵、羽,音色齐全。他心中暗暗将《秋风辞》的曲调过了一遍,笑对苏依依说:“烦劳姑娘了。”
细碎的乐声响起,一列长奏后,曲调开始分明。叮咚、叮咚宛如山泉,清脆悦耳。虽然雄厚难及琴,清丽难比笛,悠扬不及箫,可简单处也别有一番意趣。
苏依依愣愣不能张口,霍成君笑着领头朝苏依依喝起了倒彩,她才醒悟过来,忙匆匆张口而唱: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传闻此曲是刘彻思念早逝的李夫人所作,是刘彻仅有的情诗,酒楼茶坊间传唱很广。
许平君听着曲子,遥想李夫人的传奇故事,有些唏嘘感叹,李夫人应该是幸福的吧!从歌伎到皇妃,生前极尽帝王宠爱,死后还让他念念不忘,女人做到这般,应该了无遗憾了。
红衣听着曲子,时不时看一眼大公子,似有些探究他的反应。大公子依旧笑嘻嘻,没有任何异样。
一曲完毕,亲霍府的人都跟着霍成君极力叫好。
大公子也是鼓掌叫好:“云歌,你怎么想出来的?”
云歌笑说:“小时候和哥哥闹着玩的时候想出来的呗!敲破了一堆碗,试过了无数种陶土才掌准了音。正儿八经的琴不愿意弹,反倒总喜欢玩些不正经的花样,三哥可没有少嘲笑我。”
许平君也笑:“谁叫上官小姐不知道我们这边坐着一位雅厨呢!厨房里的事情想难倒云歌可不容易。不过孟大哥也真聪明,换成我,即使把碗摆在我面前,我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以碗水渡曲,上官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怎么都没有想到,此时面色一时青,一时红。
霍成君笑问:“兰姐姐,不知道想为我们奏一首什么曲子?正好苏姑娘在,二位恰好可以合奏。”
孟珏却是欠身向上官兰行了一礼,未说一语,就退回了自己位置,君子之风尽显无疑。
桑弘羊望着孟珏点了点头,问霍光:“成君好眼光。这年轻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上官桀也忙凝神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