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已显秋意。阳光温暖、微风和熙,坐在房中就能闻到透窗而入的那特有的属于秋天的香味。
蒙古两部王爷已率众抵京,允祥、允礼、弘历、弘昼等王爷、贝勒们迎在宫门,城门至宫门鼓乐大作,鼓乐中响着悠长而宠亮的通传声,‘和硕部王爷到’、‘伊尔根觉罗部王爷到’,……这是自雍正朝以来前所未有,又极其盛大的仪式,对两部王爷来说,也是莫大的恩宠。
通传愈来愈近,我越发坐不住,站起来踱了会,又坐于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打量一番,拔下头上的簪子,瞅了一眼桌上的首饰匣子,踌躇一下,自铜镜中瞥了一眼坐于桌边呷茶的胤禛,随手又拿起另一个簪子,在头上比划着。
他站起,走过来径自打开首饰匣子,拿出那支木兰簪子,轻轻插进我的发髻,望着镜中的我们,他道:“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望着铜镜中他凝重的面容,我默了一会道:“如果自己的喜欢的,带给自己的只是沉重的幸福,那也是好的吗?”他面色一暗,哑声道:“过了这几天,气也该消了。” 我眼眶一热,强笑道:“我是生自已的气,在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仍是不能放开心胸,不懂得去珍惜,苦了别人,也苦了自己。”他微蹙眉头,摇摇头,轻叹口气,从后面环着我的肩膀,道:“还说没有生气,我都成‘别人’了。若曦,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我站起,转过身子,抓住他的手,仰起头盯着他,道:“庆幸的是,皇后的病已经好转,流言也没有了。独享宠爱,难免会有人眼热,我虽当时气恼,心中也是明白的。”他揽我入怀,轻抚着我的背,道:“处罚的过轻,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训。”
我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不知他所说何人,在心中细细地想了一会,抬起头惊讶地道:“居然是她,她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会传出来这些呢?”他轻叹道:“西藏的事已了,鄂家也算是出了力的。”在心底暗暗叹气,宫中之人眼皮极活,认为鄂齐立了功,鄂答应自会再受恩宠,她虽出不来,可别人却是能进得去的。
苦笑着摇摇头,她的心胸居然如此狭窄,也如此糊涂,进宫已届一年,难道没有发现,自雍王府带出的几位福晋,现今的几位妃嫔,从不曾因争笼而惹出事端。
“皇上,两位王爷已入了宫门。”房外传来高无庸的轻声提醒。
他拍了拍我的背,我又用力的搂了一下,方才放手,微笑着道:“我这就去坤宁宫了。”他凝神望我一会儿,轻轻抓住我的双手,嘴角已蕴着一丝笑意,眉梢也扬了上去,眸中神色愉悦,前两天的沉郁已完全不见。我扯扯嘴角,笑了笑,道:“快走吧,不要耽误了正事。”
他轻松一笑,道:“和你在一起,也是正事。”我一愣,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居然从他嘴里听到这么窝心的话,我心中一暖,踮起脚尖,快速地在他唇上印一下,拔腿就走。
“若曦。”背后传来他的声音,我微微一怔,转过身子,疑道:“什么事?”他笑着柔声道:“不要担心,依敏敏的性子,就是认不出你,你们也会成为朋友的。”
微笑着‘嗯’一声,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行去,心中居然感动不已,只为他总是能轻易的洞悉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步履轻盈地向坤宁宫方向走去,沿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菊香扯闲话,小丫头不知哪听来的笑话,听得我掩嘴轻笑。气氛正好,看见对面鄂答应迎面走来,背后跟着两人肃着脸的太监。见到是我,三人慌忙走到路边,让开了路。斜睨她一眼,依旧缓缓地向前走去。
她俯身请了一安,未起身,却忽然‘嗵’地跪了下来,两手撑在地上,抬起头,眼中隐隐含着泪花,道:“娘娘,奴婢该死,做了不该做的事,但奴婢已被禁足了这么许久,请娘娘饶了奴婢吧。”说完,头抵住地上的双手,整个人匍匐地地上。我一顿,停下脚步,默立在她的面前,过了一会,压下心底让她起身的想法,硬下心肠,淡淡地道:“现在你不是出来了吗?”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哽咽道:“皇后身边的岚冬姑娘传话说,哥哥今日会进宫,令奴婢见兄长一面,并不是允许奴婢出来。”
心中思潮起伏,花季女子被禁于斗室,而且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达数月。心中对她的憎意渐减,低低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她一怔,似是有些不信,面色转了几转,最后,还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两人静静地默了一会儿,她轻声道:“娘娘饶恕了奴婢吗?”我注目望着路旁已略显枯萎的花道:“既知错了,又为何错上加错,在宫中喜言是非,不是智者所为。”她轻轻一笑,低头理了理衣襟下摆,直身后道:“奴婢性格说好听些是直爽,说难听些是一根筋,又怎会如此费尽心思去想这些是非。前阵子,来看望奴婢的人,言语中倒是有这样的意思,可娘娘似乎有所误会,我言尽如此,方才请求原谅的话我收回,奴婢告退。”
站于她身后的太监面露愠色,相互打量一下,其中一个开口斥道:“带罪之人,还敢顶撞娘娘,……”未等他说完,我面色一紧,冷声‘啍’地一声,他嗫嗫地咂了一下嘴,随即躬身垂首立在了原地。我瞟了她一眼,厉声对太监们吩咐道:“再怎么说,她也是主子,不能乱了礼数。”
两个太监不约而同跪了下去,连着声道:“奴才不敢。”鄂答应面露惊色,不些不解地看我一眼,然后,低垂着头缓缓而去。
甫入宫门,便听到阵阵莺呢燕啼的说话声。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扯开嘴角,让微笑定在脸上,缓步走向殿门。‘兰麝馥郁流香、佩环丁当作响’,我目不转睛地呆站在门口盯着的敏敏,她身着蒙古华服,雍容华贵地坐于皇后身侧,和我记忆中爽快、活泼的美貌女子已相去甚远。
“娘娘吉祥。”耳边乍闻众人的请安声,我一怔,回过神,忙吩咐她们起身,快速地瞄了一眼,原来宫中诸妃嫔、各个王府的福晋们都来了。上前两步,对那拉氏微施一福,那拉氏忙起身,拉着我的手,微笑着道:“这是伊尔根觉罗部的王妃敏敏,皇上随先皇塞外之行曾见过,据闻王妃骑术可是相当好。”敏敏笑着接口道:“草原上的儿女,骑术都是很好的。”我哑然一笑,她还是如此爽快。
那拉氏微微一笑,转过脸问道:“晓文,你可会骑马?”往日和敏敏一起骑马风驰电掣疾驰的一幕在脑中一晃,盯着敏敏,一丝笑意挂在嘴角,说道:“晓文有几位很好的师傅,骑的虽不如王妃,自我感觉仍还不错。”那拉氏若有所思瞅我一眼,似是对我言语中流露出的欣喜有所不解。
敏敏一怔,她默默地目视着我,眸中竟有一丝复杂的光芒,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你就是兰贵妃,皇帝的……”未说完,她停了下来,掠了众人一眼,尴尬的转移话题道:“娘娘怎知骑术不及敏敏。”她这么一问,我微怔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敏敏当年见到是若曦,而不是我现在的面容,忙道:“曾听皇上讲过,当年格格骑术精良、舞姿优美,是草原是最美的一枝花。”
敏敏静静注视了我一会儿,微微一笑,轻声道:“娘娘可听说,敏敏曾有一位好姐妹骑术丝毫不逊于我,她的骑术可是当年几位王爷、贝勒们手把手教的。”她话音刚落,身前的说话声突地停了下来,几个隐隐约约知道一些的人略带担忧的望了望敏敏,又看了看我,而一些年龄稍小一些的福晋们,则是好奇是小声猜测,究竟是何人,有那么大的脸面。
心中一阵感动,紧接着又一阵心酸,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难辨滋味,眼眶有些热,心底深处有一种想说出‘我就是若曦’冲动。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握紧拳头,待心绪平和,微笑着道:“王妃指的是若曦吧。”
霎那间,空气如凝结了一般,房中无任何声响,连微风吹动窗棂子贴纸的凹凸声都清晰可闻。见她们瞠目结舌地望着自己,我浅浅一笑,盯着敏敏。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口气,垂下眼脸,端起茶碗喝了起来。
‘若曦’这个名字自我口中说出,大家有些许诧异,一时之间,大家相互间打量着,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沉默的气氛压抑着众人,熹妃笑着对那拉氏道:“不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是请王妃说些草原上的风俗人情吧。”那拉氏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唇后才道:“也好,自皇上继承大统,国库空虚,为了不给沿路州县因接驾而造成亏空,即而加重百姓的负担。这几年没有进行一次木兰秋狝,我们这些人大概没有人去过塞外的。”
如果没有亲眼目睹,是无法想像皇家出巡日用排场的奢华程度的。康熙年间,其中四次南巡的都由江宁织造曹寅接驾,在经济上给曹家造成了三百万两白银的巨额亏空,曹寅去世后,经曹颙、曹頫两任全力补救,仍无法弥补,可想而知,康熙的数次塞外之外,留下来的除了空名,还有什么。自胤禛继位,接连颁布谕旨,开始在全国上下大张旗鼓地清查钱粮,追补亏空。并一再表示,不能再像圣祖年间那样宽容,凡亏空钱粮官员一经揭发,立刻革职。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下令将曹頫交由内务府和吏部严审。因而曹寅之嫡孙曹雪芹从赫赫扬扬的官宦世家,坠入“绳床瓦灶”的地步。因他亲身经历了家庭的衰败破产这一急剧的转折,对曹雪芹来说虽痛苦。担如果曹家不是这样的结局,他没有这样的经历,那么,也就没有世界名著。
低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抬头扫了一眼,入目处,敏敏正在讲着蒙古五畜过年的礼仪习俗、讲着蒙古特有的乐器马头琴……
耳边好像听到了那悠扬的马头琴曲,闭目冥思,仿佛自己已站在坦荡辽远的大草原上,彩云般飘逸的畜群,以及那驰骋不羁的追风骏马,还有骏马上神采飞扬的我们。
“格格,奴才通传一声,你再进去。”门外传来小路子的声音,猛然回神,睁开眼睛,却见承欢已快步冲了进来。
熹妃轻轻地摇摇头微笑着招了招手,承欢对众人敷衍的施了一礼,便立在了熹妃和我中间。熹妃边用帕子擦拭她额头的汗边笑骂道:“成大姑娘了,还是这么粗枝大叶,小心嫁不出去。”
承欢冲她一笑,转过脸,轻声问道:“姑姑,王妃是若曦姑姑的朋友吗?这玉佩是她送给若曦姑姑的吗?”我看看她特意挂于颈间的玉佩,紧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
她抽出手,走到敏敏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并端起茶碗,递到敏敏面前。敏敏一怔,眼睛定在了玉佩上,默默地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敏敏眼角隐隐闪着泪花,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放于桌上,拉住承欢的手,道:“是若曦送给你的?你是哪家的孩子。”承欢拭了拭敏敏的眼角,道:“是姑姑给我的,我叫承欢,怡亲王是我阿玛。”敏敏握住玉佩,把承欢拉入怀中,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原来你是十三爷的女儿,你额娘是否名叫绿芜?”承欢的眼神一暗,道:“在承欢心中,若曦姑姑和晓文姑姑都是额娘。”
我心中一痛,忙向坐于右侧的绿芜望去,她面色惨白,嘴唇略微颤动,眸中的神色令人不忍多看。双手轻颤,用帕子捂住口鼻,头低低地垂了下去。她身旁的兆佳氏,紧紧握住她另一只手,并对我微笑着微一颌首。
畅春园西侧的御园,绿草如茵、丛花似锦,放养着很多獐、鹿、虎、熊、狼等,虽比不上木兰围场草原辽阔、山峦起伏,但也别有一番景像。
斜靠在树上,望着湛蓝的天空,嘴边不禁浮起一丝笑。自己本想找机会,让绿芜和承欢多待一会儿,可承欢却整日的缠着敏敏赛马,没有一丝机会。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移目望去,原来是胤禛和高无庸两人。仍靠在树上,盯着他微微笑着。高无庸见状,停下步子,站在原地转过身子。
他走到面前,盯着我道:“这两天累坏了吧。”我环住他的腰,看着他道:“她的身子刚刚好,不能过度操劳,我身为贵妃是要担起来的。操心是多一些,可还说不上累。不过,熹妃和傅雅倒是帮了不少忙。”他盯着我,眸中涌出融融深情,静默了一会儿,轻声叫道:“若曦。”我‘啊’地一声,他却没了下文,只是轻抚着我脸庞,嘴角蕴着笑。
过了一会儿,他道:“自从有了弘瀚,你改变了许多,这次虽然有部分是因为敏敏,可你做的确实很好。”挣开他的手,轻轻的靠在他的胸前,叹道:“以前总想找一个小院子,过着清静的、随心所欲的生活。这次回来,我找到了,禛曦阁就是我想要。自有瀚儿,我可能宽容了一些。那是因为,我无力改变一些东西,那只好改变自己。”他轻叹一声,紧紧地搂住了我。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他道:“你和敏敏还是没有进展?”我重重叹口气,闷闷地道:“敏敏的全部精力都在承欢身上。”他‘哧’地一笑,轻轻拍拍我的背,笑道:“这样不是你想看到得吗?”我仰脸,笑道:“那也得看她们的缘分。”他摇摇头,微微笑着不作声。
一阵细风吹来,他为我捋了捋鬓角的碎发。我道:“敏敏心思单纯,如果不给她明说,她即使能感觉到,也不会相信我就是若曦,毕竟有些事情是很难解释的。”他收紧胳膊,正欲开口,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小顺子面色惨白跑到面前,喘息未定,结结巴巴地道:“启禀皇上,四阿哥,……四阿哥摔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