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桐华 本章:第七十九章

    还有两日元宵节,往年此时宫中诸人都忙着挂花灯,准备欢庆佳节,今年却因仍在丧中,花灯烟花都没得赏。

    承欢这段日子与我亲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较娇纵她。不守规矩出格的事情,在我这里都是一笑而过。她爬树,侍侯她的宫女太监急得蹦蹦跳,我却在一旁看着乐,只嘱咐她当心别摔下来。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嬷嬷喝着命她站住,我却赶忙支使人把老嬷嬷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滚爬。打碎了皇后宫中胤禛新赐的玉如意,吓得躲在树上不肯下来,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责打,皇后当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欢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说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夸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皇后暗有的一丝不快也立即烟消云散,见了承欢越发心肝宝贝的。三番四次下来,她个鬼精灵也知道惹麻烦时找谁最管用,谁会花心思替她遮掩,帮她说谎话。

    胤禛说了我两次,说我不能这么由着承欢胡来,再这么下去,她哪天都敢把养心殿的瓦揭下来。我道:“那就让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会,摇摇头,未再多言。

    承欢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监帮我们扎灯笼,究竟扎个什么式样的灯笼,承欢却一直拿不定主意,一会说要荷花样的,一会又说要孙猴子,两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难看地匆匆跑来道:“姐姐,皇上要见你!”我嘱咐了承欢几句,忙随玉檀而去。

    “什么事?”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纳闷,忙加快了脚步。

    进了养心殿,看见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爷,心中大惊。胤禛虽未明说,但心里却不愿让我见八阿哥、十阿哥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开我们。可现在为何叫我来?

    胤禛让我起身后,踌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还是你直接和她说吧!”八阿哥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平常总是含笑的嘴唇紧紧抿着,全无往日一贯的从容优雅,竟然透着几丝慌乱伤痛。

    我紧咬着唇,双手握拳,心里万分惧怕地盯着他。他深吸口气道:“若兰要见你!”我泪水立即狂涌而出,转身就往宫外奔去。胤禛在身后叫道:“你能跑得过马吗?”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经备好车马,我们这就走。”说着领头跨步而去。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阿哥身后跳上马车,车前车后俱是侍卫。八阿哥垂目静默而坐。我捂着脸哭了一会,抬头问:“多久了?”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我抹着眼泪问:“太医怎么说?”他弯身,手半捂着脸,半晌后,语气沉痛地道:“当年小产后身体就再未恢复过来,又终年抑郁,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现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侧身靠在壁板上放声大哭起来。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马车停在府门前时,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让她担心。”我强抑着悲痛,擦干眼泪,“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扑了出来,跪在我脚下只是无声地落泪。我扶起她,眼泪又要出来,十八年未见,再相逢却是如此情景。八阿哥在一旁吩咐丫头道:“去打水来服侍姑娘擦把脸。”

    我擦完脸,又扑了些胭脂,对自己说,不要让姐姐走得不安心,让她放心离去!强挤出丝笑,问八阿哥:“这样可好?”他点头道:“还好。”

    我深吸几口气,进了姐姐屋子。挥手让一旁服侍的丫头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叫了几声后,姐姐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梦吗?”我凑近,脸贴在她脸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叹道:“我刚才梦见额娘了。”我顺着她问:“额娘说什么了?”她道:“额娘只是笑,笑得极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么笑的。”我头靠着姐姐道:“是极美。”

    姐姐道:“又开始说胡话,额娘去时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记得额娘相貌?”我蹭着她脸道:“额娘又不会偏心,你能梦到,我自然也能梦到。”姐姐笑道:“上来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话给你说。”

    我忙脱了鞋,躺到姐姐身边。姐姐轻叹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着额娘了。”我抱着她沉声叫道:“姐姐。”姐姐喃喃问:“你还记得西北吗?”我道:“记得呢!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闭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欢北京城,一点也不喜欢。每次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雪山融水,还有长长的红柳,经常划破我裙子的骆驼刺。”我道:“还有吃着难吃,但却又总想吃的沙枣。”姐姐笑说:“是啊!闻着那香味扑鼻的诱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进嘴里就后悔,腻在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我道:“我还想念那边的葡萄。”

    姐姐笑说:“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说,还不够甜。”我道:“就是呀!我们那边的葡萄,往嘴里一丢,轻轻一抿,只有满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说着两姐妹轻声笑起来。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去,却不料竟是永别。”姐姐说着语声转悲,“二十多年了。”我紧紧抱着她,强忍着泪。

    “妹妹,别难过。我其实现在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就要能见着额娘和青山了。”我道:“青山?”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姐姐一直装在心里的人。她侧头笑看着我问:“你还记得他吗?”我忙道:“记得。”

    姐姐莞尔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见过他的人,怎么可能再忘得了呢?”我笑说:“是啊!”姐姐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刚开始根本不愿意教我骑马的,他嫌我娇气,又爱哭。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这个徒弟了。”我道:“姐姐爱哭?我怎么不知道呢?”姐姐含笑说:“是啊!我自己也纳闷。额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强的,从不愿示弱于人。可不知为何,见着他那么似笑非笑,带着一丝嘲弄地看着我笨手笨脚地骑马,眼泪就忍也忍不住,只觉得满腹委屈。”

    我心中含着酸楚,笑说:“他后来肯定不会再嘲笑姐姐的!”姐姐笑说:“那你可错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从小在世井街头混大的,惫赖不过,又读了些书,嘴巴一点不饶人,粗有粗的说法,雅有雅的说法,总能让他挑出毛病来。”

    “那姐姐不生气吗?”姐姐嘴角抿着丝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么不气呢?可他说,就是喜欢看我生气的样子,说这样才活色生香,象个年轻姑娘,说我平时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象个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会吧!”姐姐忙睁开眼睛看着我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说出来能舒服些。”我笑说:“我一直在这里陪你,等你睡醒了,我们再接着说。”

    她依言闭上了眼睛,忽又睁开“你不用回宫里去吗?”我道:“我就陪着姐姐,不回去。”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这么不合规矩的事情,皇上都能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我笑着说:“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后我不会再吃任何苦的。”姐姐凝视了我一会,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我轻轻下床,拉门而出,欲找丫头备些热茶。看到八阿哥正低头立在窗下,见我出来,忙扭转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追,却又站住,我能说什么呢?有些伤痛不是言语能安慰的。何况我的安慰,对他而言也许根本就是伤口上的盐。

    巧慧在身后低声道:“小姐,该用晚膳了。”我摇摇头,目注着姐姐未语。巧慧低声说:“待会主子醒来还要小姐照顾呢!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要不然哪来的力气照顾人?”我点点头,随巧慧出来,叮嘱丫头姐姐一醒就来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头们置菜,门帘挑起,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进来。丫头们忙请安,我愣愣看着他们,待满屋子仆妇都退出去,才反应过来,跳下炕请安。

    十阿哥道:“后日我要去喀尔喀,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载,来和你道个别。”我抬头想问为什么,可瞬即苦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胤禛下的旨了。

    十四进屋后一直静默地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半晌后他问:“你现在过的可好?”我点点头未语。他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么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该册封你。若不要你,就该放你出宫。可你现在算什么呢?说你是宫女吧,可听说高无庸在你面前都只有低头回话的份,说你是主子吧,你这又算哪门子的主子?”

    我低头默默凝视着桌上饭菜,十四重重叹口气道:“我永远弄不明白你心里想些什么。女人最看重的名份,你也不上心。”

    十阿哥道:“十四弟,别再说了,你还嫌她心里不够苦吗?”十阿哥替我碟子里夹了菜,“先吃饭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又搁了筷子。

    十四道:“九哥上个月就被派往西宁驻守,十哥后日去蒙古,我估摸着下一个就该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里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宫吗?”

    我低头未语,十阿哥道:“从来就不是她想与不想的问题,不止是她,就是我们,现在又有什么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与不做的呢?”

    十四往我身边靠了靠,头凑在我脸旁,盯着我问:“若曦,你自己心里究竟想是不想?”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想,有时候又割舍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几声,道:“你是舍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难言,十四一语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头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着他,他问:“还记得当年在浣衣局和你说过的话吗?”我问:“什么话?”他苦笑着摇摇头,叹口气,放开我道:“没什么,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问清楚,可又惦记着姐姐,犹豫了下,还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进门,看见姐姐正坐在梳妆台前,巧慧给她梳头。忙赶前问:“姐姐不躺着歇息吗?”姐姐笑指着几个簪子问我:“你说戴哪个最好看?”我仔细打量了姐姐一会,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样式简单的玉簪道:“这根好,和耳坠子相配!”

    姐姐笑说:“这副耳坠子是青山送的,他见我戴着,肯定很开心。”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强笑道:“肯定很开心。”

    巧慧打开箱子问:“主子想穿哪套衣服?”姐姐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绿的骑装。”巧慧犹疑地看向我,我点点头,她取了衣服出来,两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着姐姐已经很累了,劝道:“姐姐,休息会吧!”姐姐摇摇头,吩咐巧慧:“还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来,给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着在镜前转了转,问:“可好?”我和巧慧都道:“很好!”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怀里,脸上带着几丝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带我在清晨时,迎着朝阳骑马,阳光让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却迎着太阳放声大笑;我最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戈壁上的落日极其瑰丽,半个天空都红彤彤的,他骑在马上笑看着我,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好象立在火焰中……”

    我紧搂着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骑着马等我呢!”我深吸口气,强抑住眼泪道:“他肯定在等你。”姐姐低不可闻地笑了几声,忽地扭头看着我说:“可我有些怕。”我柔声问:“怕什么?”姐姐道:“我已经做了一辈子爱新觉罗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们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们也不让我去找青山。”说着,姐姐的眼泪颗颗滚落。

    这是祥林嫂的恐惧,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着离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惧怕婚约在阴间同样有效,何况是皇家的婚约。我想了想,示意巧慧来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来。”姐姐牵住我衣角惊问:“是要你回宫吗?”我摇摇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姐姐点点头,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拦住仆人问清楚八爷在书房后,向书房跑去。门口太监看到我忙高声请安,我未理会,直接冲了进去。

    八阿哥坐在桌后,看到我从椅上惊起,脸瞬时惨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也站起盯着我,我上前几步,跪倒在八阿哥身前,连着磕了三个头。他脸色微缓,侧身避开道:“究竟什么事情?”

    我仰头看着他道:“求王爷休了姐姐。”书房瞬时陷入一片凝滞中,半晌后八阿哥面带哀凄,笑了几声,坐回椅上笑问:“这是若兰的意思吗?”

    十四阿哥道:“册封废除福晋都要皇上下旨,岂能说休就休?”我跪爬到八阿哥腿旁道:“皇上那边我会去求的,但此时进出宫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只求王爷先答应。”八阿哥靠在椅上,半闭着眼睛,笑了再笑,却无一语。

    我看着八阿哥求道:“姐姐在这个府里已经困了一辈子,如今只担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们阴阳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给姐姐自由,让她安心地去找自个的心上人吧!”八阿哥脸色越发惨白,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脸色怔愣,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八阿哥。

    十阿哥上前搀扶我,“若曦,起来好好说话,王公皇子休福晋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准了才行,否则定会被议罪。”

    门外忽传来几声脆笑,八福晋掀帘而入,冷笑道:“议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阿哥和十四阿哥忙请安,八福晋盯着我看了几眼,看着八阿哥柔声求道:“成全若兰吧!”说完,走到桌边铺纸研墨,把毛笔递给八阿哥。

    八阿哥深吸口气,提笔一挥而就,写完起身立即出了书房。八福晋仔细读了一遍,递给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我接过休书,向八福晋磕头,“谢福晋!”她苦笑着摇摇头,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我一辈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较劲,却不料她根本就没上过心。”

    她仰头,盯着屋顶,微带着哭腔,讥讽地笑道:“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竟只和自己想象中的人斗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争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满心欢愉地相送!”说完,半仰着头,笑着,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着休书,眼泪滴下,为姐姐也为她。她如此倨傲,以为仰着头,就可以没有眼泪滑落吗?

    “立书人廉亲王爱新觉罗. 允禩,早年奉旨娶马尔泰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多年无所出,正合七出之条,立此休书,听凭改嫁,并无异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

    我搂着姐姐,一字字读给姐姐听,姐姐听完满脸又是欣悦,又是难以置信,拿过休书细细辨看,问:“真是王爷写的吗?”我道:“难道我还敢骗姐姐吗?”姐姐把休书压在胸口,微微而笑,叹道:“青山,你看见了吗?我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我就来了,我要去看那株我们一块栽的红柳,还要再喝几口雪山的融水,我们骑马去天……”

    声音越来越低,极度静谧中,姐姐放于胸口的手缓缓滑落,休书悠悠飘落于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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