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他看不到颜色,世界只有黑白。
但是,我的丈夫努力,我的丈夫善良,我的丈夫对一切险阻都毫不畏惧,我的丈夫珍惜每个家人,我的丈夫是我的大山,我的丈夫是我的大树,我的丈夫全世界最爱我,我的丈夫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的丈夫跟大家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丈夫,你在畏惧什么呢?
关淑怡央告秦奶奶对她怀孕的事情保密,说是要给秦知—个“惊喜”。
老太太满口答应,第二天,却昭告了全小区。
现在,每个人看关淑怡都古古怪怪的,先看肚子,再看人。
关妈妈买了很多山楂,还有蛋白粉。她还将祖宗留下来的两个银元化开,找银匠打了一把银锁,想要送给未来的外孙孙。
秦爷爷最近每天都去水果市场,他挑最贵、最好的苹果,放在家里每个关淑怡可以摸到的地方。
每个人都是高兴的,除了关淑怡自己。
看着亲人们每一天每一天面露喜色地围着自己打转转,关淑怡的精神压力不可谓不大。
秦知那儿那是还是那么忙。许是刚结婚带给了他更大的希望、更大的责任,这一次,秦知给自己制定的目标还是很高的。
一个好男人,就是要令跟着自己的女人衣食无忧。整整两个月过去,他一次也没回来。他带着下属,有时候在新开发的度假村工地上,有时候又在雁城周边的城市看工厂。假如不在这两个地方,那么他必定在新公司的董事长办公室里辛勤工作着。
吴嘉阳倒是每个星期都来,每次来都带回秦知给关淑怡买的全国各地的土产,吃的,玩的。
每次关淑怡都笑嘻嘻地接了东西,心里却盼望着回来的是那个人。
她想他,又怕见到他。
就这样,更加美好的春天在延伸,在往前面不急不缓地抽着日月交替的时光穗子。
当院子里的一些叔夜抽出一抹嫩芽,树下不远处可以晒到阳光的地段,又开始一堆一堆地聚集闲人。那些闲人偶尔会仰脸,一起看着几只嘴巴里衔着泥巴的燕子。那些燕子来回快速地飞着,努力地在屋檐下筑巢。
关淑怡三楼卧室的窗户外,便有一对新来的年轻燕子夫妇在筑巢。关妈妈说,这是一个吉利的好兆头。
时间缓慢地将一些与生俱来的、关于母亲的经验给了关淑怡。她就如别的就要当妈妈的女人一般,开始有了各种以孩子为中心的形态动作。
抚摸着肚子悄悄地说话;下意识地总是盯着那些小娃娃看;每当看到孕妇,她就很想告诉人家,她也有了。她迫切地想跟别人分享她做母亲的经验。当看到卖婴儿装的商店,她就走不动路,一定会进去溜达溜达。前几天,关淑怡还悄悄地买了一双细小的婴儿鞋。那双鞋子是嫩粉色的,鞋面上还有一簇可爱的布花花。
关淑怡的整个神智都被那双小小的鞋子牵着。她立刻付钱,将那双小鞋子带回了家。那夜,关淑怡抚摸着那双软绵绵的小鞋子,想象着未来的那双五指齐全、白嘟嘟、可爱至极的小脚丫子放进鞋窝里的样子。
她觉着肚子里的这个必定是女孩,要不然,怎么快三个月了,她还如此安稳?要不然,为什么她看到粉色的东西便走不动路?
她的宝宝啊,现在就无声无息地伏在她的身体里.一天一天地成长。这种拥有感令关淑怡的心无限酸楚,挣扎不已。
她又是欣喜,又是难过。
这天早晨,关淑怡早早地起了。她没法不起来,每天早上是定时的恶心孕吐时段,比闹钟还准。
关妈妈端着一锅放了很多西红柿的面条汤进屋,看着正在换衣服的女儿,说:“秦知还不知道呢?”
关淑怡反应了一下,点点头说:“他在外面上班忙得要死,跟他说了他能替我怀着啊?说那么多没用的,等他回来自然就知道了。”
关妈妈点点头,看着女儿喝了一大碗面条汤,这才满意地收了锅子。临出门的时候,关妈妈看看挂在墙壁上的电子钟,再看看不动地方没有出门意思的女儿,问她:“今儿商店不开门啊?”
关淑怡摇摇头,“我今天有事,施亚安在店里就成。”
现在,施亚安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店员了,勤快、负责。
关妈妈点点头,提着锅子上了楼。老太太真的有一肚子话想跟女儿说说。整整两个月了,秦知一直没回来。女儿自从怀孕,虽然每天还是大大咧咧地笑着,但是关妈妈知道女儿并不高兴。
关淑怡靠在沙发上看着那幅结婚照,她看着相片中秦知的眼睛,越看越诡异,竟然觉着那照片里的眼睛是有光的。对视中,秦知带着责备的目光看着她。关淑怡掉转脑袋,看着另外一边。今晚,她要叫爸爸把这张照片取下来,太夸张了,看着很可怖。
手机嗡嗡地在沙发那边震动着,这个时间,必定是秦知发来的信息。
“老婆,起来了吗?”
“嗯,起来了。你呢?早饭吃了吗?”
“我吃过早饭了,现在,我在法院。”
“法院?你去那里干吗?”
关淑怡猛地坐起来,一连串地发出短信追问原因,心里有些慌乱。
秦知坐在法庭的最后一排,将手机调成振动,一条一条地回老婆那一连串的短信。他自我反省了下,决定今后再有什么为难事也不能告诉老婆,自己扛完就可以了。看把他家关苹果急得,几条短信,回的全是错别字。
今儿是章正南开庭的日子,秦知跟陈益致他们一起来看看。郎凝坐在离秦知不远的地方。她戴着毛线帽,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短风衣外套,将脑袋压得很低,偶尔抬起头,脸上还有一副大墨镜。
秦知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不管她如何伪装自己。
章正南的犯罪定性有两项:金融诈骗,赌博。
一个月前,这间审判庭的被告席上坐着的,是章正南的父亲。这位老爷子原本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章正南事发逃跑后,老爷子成了替罪羊。
秦知那时候,并不知道章正南的问题如此严重。他绝对没想到,那个家伙竟然将老父推到了被告席,之后一走了之。而他的父亲,那位章老爷子,却沉默地接受下儿子所有的罪过。
那天,秦知去看守所看望老头,几年没见,老爷子满头白发,苍老得不成样子。他看到秦知,依旧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淡淡地笑,依旧是那副有知识、受过大教育、很有风骨的样子。
老爷子说话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没想到会是你呢,你比我家南南有出息。”
秦知自我责备地苦笑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老爷子,自己给过章正南一笔钱。他很内疚,章正南逃避责任,一溜烟儿地跑了,自己却提供了他逃避责任的路费。他留下自己的老父亲穿着橙红色的马甲坐在铁栅栏里,难道就不内疚吗?
老爷子呆坐了一会儿,开口道:“我是个不会教育孩子的父亲,如果南南做了错事,我道歉,请你原谅他。以后如果秦董事长有能力……就帮帮他。”
父亲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想到的依旧是孩子。
秦知第一次见到这位老爷子的时候,他正在家里花园的古式木桌上写毛笔字。秦知记得,老爷子的笔架上挂满了毛笔,身后一丛白樱花开着,老爷子挥毫泼墨的样子就像个神仙一般。
那天章正南笑的声音高了点儿,老爷子缓缓放下写字的毛笔,拿起放在桌子边上的一条洁白毛巾,一边擦手一边瞥了章正南一眼,说:“平日教育你,守默、静坐、寡欲。气浮会做错事,言噪听上去没家教……”
章正南浑身发抖地听着。他十分畏惧自己的父亲,这种畏惧超出了一般子女对父母的那种畏惧。那一天,秦知觉着,章正南其实还是很可怜的,他在自己家想大声笑笑都不敢。
现在,这位老爷子用着天下父母都一样的语调,哀求秦知帮帮自己的孩子。
秦知问他:“您不恨他吗?”
老爷子苦笑着摇头,“不恨。我从小教他很多道理,给他立了很多规矩,那孩子懂得很多道理,什么规矩都知道,但是,我忘记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多注意下他,多夸夸他。他想做大些,想我夸他的。我知道,南南一向是个好孩子,我很为他骄傲,却从未告诉过他。是我不会教育他,是我的错,我没告诉他人必须承担责任,我只教会他向前看,却没告诉过他,偶尔向后看看,也没什么。”
老爷子是真的老了。他嘟嘟嚷囔地在那边说着自己的孩子,从头至尾,却没有一句怪罪孩子的话。
秦知放下手机,看着站在被告席上剃了大光头的章正南。他回来自首,捎带还揭发出了本市最大的地下赌场。
审判在上午十二点半结束,秦知在法庭外跟章正南对望了一下。章正南对他笑笑,无声地说了三宇,秦知知道,他在道歉。
“他长大了。”章老爷子在大儿子的搀扶下,慢慢走到秦知身边说。
秦知扭头冲老爷子笑笑,也伸手搀扶他。
章正南自首的那天晚上,这老头便被抬进了医院,突发性脑梗阻。万幸,抢救得当,老爷子现在还可以自由地呼吸空气,只是这路,今后却走得不再稳妥了。
“嗯,我看他的眼神,真的是成熟了很多。”秦知笑着跟老爷子说话。
老爷子挺高兴的。好像,这场开庭为章家所有的不幸画了一个句号,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这很好。
郎凝很早就离开了。她在法庭上看着那个跟她脑海里的形象不相符的背影,那不是章正南,不是她认识的章正南,不是她爱过的章正南。
就这样,郎凝站起来,悄悄离开了这个地方。可以预见的是,章正南这个人,正式地从郎凝身上剥离开了。
郎凝一边走,一边问自己“那个人,我到底喜欢他什么了?”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无法给自己一个正确的答案。
关淑怡终于放心了。得知章正南的命运后,她替章正南的父亲难过了一会儿。她真心诚意地期盼章正南可以少判一点儿刑,早日合家团聚。
放下电话,关淑怡去了小区附近的超市,买了很多零食。她要带着问题,再去福利院一次。
下午三点,关淑怡提着玩具、食物到达了福利院。
福利院看大门的还是那位大爷。当关淑怡看到他时,老爷子正抱着一个小娃娃坐在楼梯口晒太阳。看到她,老头便笑眯眯地打招呼。
“我认识你啊,你是过年来献爱心的新娘子。”
关淑怡哈哈大笑,一盘腿,坐到了老大爷身边。她一边伸出手,想抱过老大爷手里的孩子,一边问道:“大爷,这孩子几岁了?”
老大爷将孩子送到她怀里,说:“快两岁了,是个小小子。”
关淑怡拿出零食逗这个孩子说话。孩子的两只小手一直努力够她手里的零食,嘴巴里着急地“嗬呜呜、吗呣呣”地叫唤。
实在是太可爱了。关淑怡将零嘴的包装打开,把食物掰成小块给他吃。那孩子吃东西的动作和别的孩子没两样,小嘴儿要多灵活便有多灵活。
在他的人中位置,先天性唇裂的术后疤痕无声地叙述着这个孩子的原罪。他不完全,因此便被遗弃。现在,他好了,又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可以说话,可以呼唤,可以吸吮、咀嚼。除了一条伤疤,这孩子和别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暖洋洋的太阳照耀在院子里的滑梯上,几个孩子不停地从滑梯上以各种姿态滑下去,冲下去。
没有胳膊却拼命奔跑的孩子身后,是用双手努力推动轮椅追赶着的孩子们。他们大声地笑,笑声与正常孩子毫无区别。
“您来拿单据?领导不在。”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关淑怡扭过头,那位总是很冷淡、说话很尖锐的郭同志正看着他。她冲他挥挥手,笑眯眯地打招呼:“嗨!小郭子,我是来找你的。”
郭同志神色呆滞,半天没反应过来。小郭子?
这是什么情况?
“过来坐下。姐姐想问你一件事。”关淑怡屁股向一边挪动了一下,让出一个空位。她那条不便宜的裤子,硬是给人家擦了楼梯台阶。
郭同志当然不会坐下,他站在那里问:“你想问什么?”
“嗯,我想问,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他们在做什么?结婚没?幸福不幸福?是不是过得很难……”
“你是记者?”
“我是个没工作的?”
关淑怡站起来,伸手摸下自己的肚子,很骄傲地仰起头对郭同志说:“我来请您帮忙,因为,也许未来我会有一个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的颜色的孩子。作为妈妈,我必须知道,作为一个不健全的孩子,他们的路是不是好走?他们的人生道路会遇到什么问题?他们对什么事情会产生困惑?他们如何鼓励自己?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被遗弃的孩子,如何对他,才能令他热爱生活,对生活有安全感?你知道,我的丈夫对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没信心。他怕孩子也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他觉着他的生存是无意义的,不需要生命延续。”
郭同志想了下,很认真地问关淑怡:“您确定要生这个孩子吗?您确定您的丈夫会同意?”
关淑怡不在意地摆手,“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要呢?我想要这个孩子,这是一条生命,与同意无关。”
郭同志的神情,意外地柔和起来,那份骨子里带出来的尖酸愤慨渐渐消散。他让出过道,笑着摆动下脑袋,“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不少,但我认识得不多。除了这里的,我还认识好多残联的朋友。遗弃只是一个角落,大部分的父母会承担责任,全心全意抚养孩子的。我有很多可以介绍的。”
关淑怡站起来,小心地将孩子还给门房大爷。她很高兴地说:“那真是太好了,我需要他们的帮助。”
“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你确定他们能帮助你?”
“中国十三亿人口,成为伟人的好像没几个吧?我确定,他们可以帮到我。”
“有些人,因为身体的残疾,都活得不是太富裕。这样也可以吗?”
“他们快乐吗?”
“当然,他们更加珍惜一切,因为一切来之不易。他们努力地活着,任何一点儿幸福对他们来说都是加倍的,比你们多了许多倍的快乐。”
“那就足够了,我要的正是那份加倍的快乐。”
秦知终于给自己放了个假,最近,他很努力,钱赚了不少,事业也是更上层楼。离家已经四个月,所有需要梳理的事情已然顺溜。这个时候,秦知告诉自己,我需要回家了,我想回家了,我想家了。
为什么一连好多个月不敢回家?秦知害怕自己惯坏自己。事业刚刚起步,他不敢回去堕入温暖窝。他太了解自己了,一旦回去,他就不想再出来。
现在,总算是一切稳定,他终于可以安心回家了。
吴嘉阳给秦知订了机票,他甚至还买了一大包莫名其妙的东西叫秦知带上。临上飞机的时候,送机的吴嘉阳很古怪地揪住秦知,说了一番古怪的话,“老大,嫂子是个好人,真的。我和马柏东、赫逸元他们说起,都说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嫂子更好的人了,真的,嫂子是最好的了。”
秦知呆了一下,不明白这个白痴属下想表达什么。他看看吴嘉阳,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说:“吴嘉阳,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一句话表达清楚一个意思?你都三十多了吧?”
吴嘉阳的眉头拧着,在他这样的人的脸上.总是泛着没心没肺的表情,可他今天却是一副愁苦、难为、难做、不好说、有些勉强、就是想劝劝你、想告诉你,但是没这个告诉的水平、不知道从哪里劝……这种高难度的表情。
秦知觉着不可思议,他放下行李,看着自己的下属,一言不发,等着这个家伙憋不住屁自己放出来。
吴嘉阳终究是没憋住,他从怀里拽出一封信,还有装公司文件的牛皮纸袋子,双手呈给秦知。
“一个月前,我去看嫂子,嫂子说,等你回去的时候,叫你先看看这个,再确定回不回家。”
秦知一脸纳闷儿。他接过纸袋子,抬头想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吴嘉阳却落荒而逃了。
马柏东跟赫逸元、吴嘉阳、陈益致躲在机场的角落,看着自己家老大进闸口。
赫逸元说:“谁看着公司?”
陈益致挥舞下手里的飞机票,说:“叫施皓庆自己回来看着。还有什么比老大的幸福更加重要的事情呢?”
马柏东看见秦知的身影终于消失了,直起腰说:“安心了,我觉着你们小题大做。老大这人,一辈子都会听关苹果的。我觉着肯定掰不了。”
吴嘉阳一脸鄙视地瞪他,“你知道个屁,老大倔着呢!你不去我去。我不能看着老大过不下去。老大没了家,我们还混个屁啊,喝西北风吧。”
陈益致拍拍吴嘉阳,一脸欣赏。他很少欣赏这个人,但今天,他觉着自己需要高度赞扬一下他,“恭喜你吴嘉阳,你能参悟到这个道理,你已经进入化境,是个有档次的下流村人了!”
吴嘉阳一反常态地没有得意洋洋。关淑怡给秦知的东西,牛皮纸袋没有封口,他很卑鄙地看了,这一看,这个一向没大脑的人却被彻底震撼了。
飞机在跑道上缓缓滑行,秦知几次伸出手触摸面前的信封。等飞机飞平稳后,他便急不可待地拆开那信阅读起来。
这信,是一个月前关淑怡给吴嘉阳的。关淑怡说,在秦知回家的时候再交给他。
吴嘉阳很认真负责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秦知:
当你打开这封信时,我知道,你正在回来的路上
有件事,我要正式地告知你:我要做妈妈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件令我惊喜惶恐的好事。真的,除了嫁给你,我相信,这是此生我最高兴的事儿了。
最近,我常常抚摸着我的肚子,简直不可思议,里面有个宝宝。他就在我的身体里,这是很奇妙的一种感觉。真的,这个世界上除了一个叫秦知的男人专属于我,剩下的,便是这个宝宝了。他与我分享生命,分享心跳,分享营养,分享血液,分享这个世界的空气,分享这个世界的一切好的、坏的事情。
每当想到,当他足月,要从我身体离开,走自己的道路,我便不忍心,舍不得。我愿意拿我的整个生命温暖他、照顾他、爱惜他、养育他……
我爱他,我确定除了你,全世界,我最爱他。
你一定震惊,一定生气,一定埋怨我,为什么不和你商量,为什么要拖到今天才告诉你。别怨我,其实,当我确定我有了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全世界第一个想告诉的就是你,但是,我害怕见到你之后,我会屈从于我对你的爱,而放弃这个孩子。
前些时候,燕子妈妈跟燕子爸爸住在了我们新房的屋檐下,我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建立起一个窝,住了进去。
后来,它们有了燕宝宝。
我常常趴在窗户上,悄悄地、不敢惊动地窥视燕子一家。燕子妈妈、燕子爸爸、还有它们的四个小燕子宝宝,它们一刻不得闲地围绕着它们的窝活着。
雏鸟总是张着鹅黄的嘴在叫着,饿了它们叫,渴了它们叫,冷了它们叫,不饿、不冷、不渴,它们还是叫。它们张着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从早叫到晚。
你说,生命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生命是付出? 就像那时燕子,也许这一世它们都不懂得为什么付出,它们只是靠着本能在尽着延续生命的责任,为责任付出一切。
我也想为这个世界付出一些什么。我想找一个证明人,证明我曾快乐地生活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而孩子是确定我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据。
我知道,我答应过,答应这辈子,只和你一个人厮守就好。
我道歉,我食言了。从我做妈妈这天开始,对孩子的爱,便超越了我对你的爱。我可以失去你,独立抚养这个孩子,可我不能因为爱你而不要他。
你离开我,还能生存,而我和孩子却是一体的。
如果你想跟我谈谈,那就算了,请你不要劝阻我,请不要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如果你真的不要这个孩子,那么,就请不要出现。
我们的孩子,注定出生便与别的孩子不同。但是,我们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来到这个世界,和别的孩子一样呼吸、嬉戏、去调皮、去捣蛋,去令我们每一天每一天地操心不已?
难道仅仅因为缺陷,就不被允许来到这个世界吗?
这不公平,这是对生命的不负责。
秦知,我知道,我答应的事情没做到。
我答应,那是因为那时候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母爱,什么是真正的爱。
几天前,半夜惊醒,我坐起来,想到一件事情。如果世界上,真的只是我们两个始终相依为命,那么,如若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
假如,你先走了,你就忍心,将我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上吗?
当我们共有了一个家之后,我们需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将我们的生命延续下去。这样,关淑怡跟秦知的家才有了真正的存在意义。
小时候,我觉着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好人,坏人。
现在孩子令我成熟。我觉着,孩子出生时纯洁无垢,我们赋予他生命,给的仅仅是最基本的东西,待他一天天长大,自然会打开他的眼界,学校会教培他知识,社会波折会令他成长。
到底如何划分人,什么样子的人才应谊获得生的权利,我或者你,都没权利评判。
就像:
关淑怡最初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她成了一位书店老板,对社会有用的人。
章正南最初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他成为一名需要改过的罪犯,他在努力改造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施亚安最初是个健康的孩子:他成为父母的寄生虫,现在他在努力学习生存之道,学会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魏琴最初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她成为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郎凝最初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她成为一名企业家,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吴嘉阳最初是个健康的孩子:他成为一名普通公司职员,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想,这样才是真正对人的划分——做个人,做个好人,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最后,我要向你介绍我的丈夫秦知。
我的丈夫他看不到颜色,世界只有黑白。
但是,我的丈夫努力,我的丈夫善良,我的丈夫对一切险阻都毫不畏惧,我的丈夫珍惜每个家人,我的丈夫是我的大山,我的丈夫是我的大树,我的丈夫全世界最爱我,我的丈夫是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的丈夫跟大家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丈夫,你在畏惧什么呢?
前些天,我又去社会福利院了,在那里遇到许多孩子。他们有的身上拥有的缺陷,比你严重了不知道多少,但是他们依旧在笑着,他们的笑声艰普通的孩子一样响亮。
我遇到小郭,那位带我参观的先生,通过他,我推开了一扇门。
那扇门,就在你手边的纸袋里,希望你能够平心静气地推开它。
然后……由你来决定,是不是愿意再回到我的身边。
回到我们的家。
你回来的时候,我在家。
你的妻:关淑怡
打开纸袋,秦知倒出厚厚一本装订好的手绘画册。
画册的封面是这样的:在个大大的屋檐下,锅盖小姐、牙膏妹妹、香皂盒先生、杯子弟弟、枕头姑娘、枕芯大哥露着他们大大的笑脸,堆在一起。
翻开第一页,页顶有张照片,照片里是小郭跟他的孩子们。照片下,有一行字这样写着:
你好,秦知,我们见过,现在我正式向你介绍我自己:
我,三十一岁,小儿麻痹患者。我的家在福利院,我有许多兄弟姐妹,我想在这里工作一辈子,我很快乐,因为我周围的人都很快乐。
未来,我想娶一位像赵雅芝一样漂亮的女人。
第二页:那是一家三口,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照片里,带着一丝羞涩,拘谨地笑着。
下面那行字写着:你好秦知,我是个盲人,我的妻子也是个盲人,我们开了一家按摩院,有个长着一双世界上最明亮眼睛的六岁儿子。
我们的孩子,他能看到全世界。
第三页:憨厚的孩子,露着最纯真的笑容,比出胜利的手势。
你好叔叔,我是唐宝宝(唐氏综合征)。我的智力一辈子保持在童年,所以我一生快乐。妈妈说,我的染色体比你们多了一个,所以我是长着翅膀的天使!
秦知的眼泪,难以抑制地流淌,心都要疼得碎掉。他页一页地翻着,一页一页地为那些笑容、那些人流泪。
你好秦知,我没有双腿,在网上开了一家小店。我亲手做的工艺品,最远卖到过泰国……
你好秦知,我没有双手,却有一个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爸爸,妈妈,跟我……
你好秦知,我听不见声音,却看过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你好秦知,我不会说话,但我会弹吉他,我在地下通道卖艺……
你好秦知,我依然贫穷,但我努力……
你好秦知……
你好秦知……
秦知翻着,不停地掉泪。他浑身按捺不住地发抖,心都拧到了一起。这一刻,他觉着,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为什么不是呢?果果是注定要放到筐筐里头的。
最后一页……
一张被拍摄在照片上的B超照,下面是这样写着的:
“爸爸,你好。我是宝宝,你回来的时候,我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