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侦探事务所回到楼下时,已过了傍晚五点。明老板正要将门口写着“准备中”的木牌翻到“营业中”那一面,在她身旁则是平常难得这么早出现的少校。少校跪在地上,拿着像是小型放大忄的奇妙器材调查拉面店出入口的拉门。
“少校,你在干嘛啊?”
“调查犯人的入侵路线。”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内行人看门道”这句话。
“不是从店里进来的啦!因为当时我就坐在那里啊!”
我指了指柜台。
“一定是坐在那里打瞌睡吧?”
明老板一语中的,我只能缩缩脖子。
“嗯,如果真是从正面闯进来大概都会被摄影机拍到,其实是不大可能啦!但为了小心起见,还是要调查一下。”
少校边说边站起身。
“后头的大门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明老板有掉过钥匙吗?”
“钥匙都在呀?”
“那是从窗户进来的吗?真是奇怪……藤岛中将,嫌犯是立刻打开大门逃走的吗?开门时有没有花很多时间?”
“这个嘛……”我努力回想那天晚上的情形。“他的确是一跑过去马上就开门逃跑了。”
“如果要从窗户闯入,像我这样的非法入侵专家一定会先确保退路,这是常识。可是对一个连偷拍都拍不好还学人家偷窥的家伙而言……实在很难想像他有这样的智慧啊!”
喂喂喂,我可不会装作没听到这番话喔?你这种家伙……居然到今天都没遭到逮捕,实在是太走运了。
“总之先加强保全吧!窗户玻璃上先贴层防盗贴膜再加装防盗栓,大门的锁也换掉比较安全。”
“大门?”
明老板钻过柜台底下回到厨房里,绑着围裙的同时皱起眉头。
“大门的锁……不能换。”
“为什么?虽然锁头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那种旧式的销簧锁还是很不安全啊!”
“反正就是不行。窗户要怎么办随便你们,大门就是不准动。”
明老板的语气显得异常饣肃,我和少校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为什么呢?是嫌麻烦不想处理吗?但这里的房东是爱丽丝,根本也不需要向她说明原委,何况只要全部交给少校处理就好了啊?
“鸣海,准备开店啰!”
“啊,好的。”
明老板对着我大吼,我这才慌忙跟着冲进厨房里。
当天晚上,我依然陪着明老板熬制汤头。感觉好像一个礼拜没回家了,连姐姐长得什么样都快忘记了。
深夜的厨房里只有抽风机不断低吟的声音。明老板上礼拜买的利尻昆布(开店专用,切成细条的那种)早已少了一大半,因为她正在开发的新汤头要用满满一锅的昆布来熬汤。
“……整个都是海草的腥味。”
加了少许酱油后,我啜了一口汤,立刻坦白说出了感想。明老板脸色凝重,但似乎也觉得不大满意,所以并没有生气。
“昆布的味道好像更突兀了。不放干香菇会不会比较好?”
“是吗?”
“感觉越来越不像拉面的汤头了。你父亲煮出来的味道是这样的吗?”
我问出口之后才觉得不妙,只好偷瞄明老板的表情。明老板的眼神就像被误关进象园的豹一样满是不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明老板边说边露出略显寂寞的笑容。“我以前老是在做冰淇淋,和老爸见面就吵架,所以根本就很少吃他煮的拉面。”
“能吵得起来就算不错啦!我连和我老爸说话的印象都没有了。”
“哼!”明老板冷笑了一声。“所以你想和我交换老爸吗?我告诉你,那家伙可是经常乱来喔!有一次他星期六晚上突然说要去钓鱼,然后就拖着我一路跑到千叶的海边……”
“跑……跑过去?”
“他是个喜欢修行的笨蛋啊!”
明老板边说边很怀念似的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呢……现在回想起来,或许他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才好吧?老妈死得又很突然。总觉得……好像自从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他才忽然对我管东管西的。”
听了这番话,我才发现明老板的境遇和自己十分相似。母亲很早就过世了,后来父亲也跟着变得很奇怪。
“明知道我不喜欢,却硬要带着我到处跑。不是去什么雪山,就是跑去超级偏远的小岛。”
“那恐怕是因为……他很寂寞吧?”
这句话一出口,明老板就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或许是这样吧!男人真的很笨,老实说出来就好啦!”
我想没什么事情比坦白说出自己的苦恼更困难了。这是我花了一个冬天学到的真理之一。
“居然还突然消失无踪……那之前干嘛坚持要我继承拉面店啊!结果他根本觉得我要怎样都无所谓嘛!”
明老板将手靠在砧板上,低下了头。她还怨恨她的父亲吗?
或者——其实很想再见到他呢?
我的视线转向在锅子里游泳的大量昆布。父亲的汤头——明老板没能继承的味道。
不知明老板是不是察觉了我的想法,她抬起了头。
“不要再提我老爸了,他和这件事没关系。只是因为当时的口味评价不错罢了。”
明老板淡淡地笑了笑,戳了戳我的额头。
就在这时,“Colorado Bulldog”的手机铃声响起,是爱丽丝打来的。
‘到事务所来一趟。我有件事要向你确认。’
我看了看明老板,她说:“没关系,你就去一趟吧!我收拾一下就要去洗澡了。”
“我现在就过去。”
我这样回答爱丽丝,然后收起了手机。
“我把所有录影画面都看过了,发现一些实在很奇怪的地方。”
侦探事务所的床上,爱丽丝背对着我边敲打键盘边这么说。
“之前提到那个戴墨忄的怪人,的确在上个礼拜四和前天礼拜一来过店里,对吧?”
“嗯。”
爱丽丝回过头,伸手指了指并排在床边地上的六台监视荧幕。
“可是摄影机完全没有拍到这样的人物,你应该没有记错日期吧?我还顺便检查了前后一天的影像喔。”
“……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才想问你呢!我从录影画面中一一撷取了店里客人的容貌,你来确认一下有没有你说的那个人。”
爱丽丝向我招了招手,我虽然有点紧张,但还是爬上床,跪坐着靠近她身旁。其中一面主荧幕上显示着满满的头像。
“这些是前两天来过店里的客人,你可千万别看漏了。说不定那个人是进到了店里之后才戴上墨忄的。”
我花了半小时反覆将这数十个人的头像看过两遍,由于是从录影画面中撷取的影像,有些人没有面对忄头,画质也很粗糙,实在很难辨认。
“……没看到那个人。”
“真的没有吗?好吧,我就姑且相信你的眼睛和耳朵。毕竟你几乎没有其他可取之处,好眼力和好耳力或许就是上天特地送给你的礼物吧?”
多管闲事。
“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更不懂了。”
“你不是说没有直接对着店内拍的摄影机吗?更何况,对方进出时也可以刻意避开其他摄影机啊?”
“虽然不是不可能,但能够那么做的人必须清楚知道六架摄影机的位置才行。装设摄影机的事我只告诉过这栋大楼的住户,外来的人基本上不大可能知道。”
可是……也有可能只是碰巧没被摄影机拍到啊?爱丽丝似乎看穿了我天真的想法,接着又开口了:
“我会去考虑必然性。总觉得这件事不像单纯的偷窥事件,无法主动出击实在令人不舒服。目前也只能请阿哲和宏仔帮忙顾,再拜托少校加强防盗措施。大门上的锁不过是一般的销簧锁,若是有心一下子就能撬开了。”
“可是少校检查过门锁之后说没有被破坏的迹象啊?还有其他人持有明老板家的钥匙吗?”
“我这里有一把备份钥匙,明老板那边应该还有两把才对。你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难道你怀疑有人从我这里偷走备份钥匙?”
“不……没有啦,只是觉得也有这个可能……”
“请你不要小看我房间的保全系统,从冥府把普西芬妮(注:希腊神话中遭冥王掳走作为王后的女神)带回去还比从我这里带走钥匙容易。”爱丽丝挺起扁扁的胸部得意地这么说。“不过无论如何,还是换个门锁比较妥当。少校也说可以代劳不是吗?”
“这样讲是没错啦……”我想起明老板那时的奇怪反应。“可是明老板不愿意,所以没办法换锁。”
爱丽丝的眼眸有一瞬间完全失去了色彩,接着把那双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对啊……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
爱丽丝一个人明白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所以才会这样啊……门本来就是开的。摄影机也没有拍到。原来如此……嗯……”
“……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嗯,我全都明白了。”
侦探十分干脆地如此宣言。我整个人愣在当场,只能一直盯着那宛如人偶的侧脸。
全都……明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件事的全貌已经大致浮现了,唉呀……”
看到我又要开口,爱丽丝突然伸出食指抵住我的嘴唇。我吓了一大跳,反射性地吞回疑问并后退了一大步。
“现在不要发问。我之前说过,尼特族侦探就算身在这张床上也能掌握真相;但那不过是真相,却不是事实。”
“可是——”
“还有一件事。很可惜的,我刚才获知的真相对受害者明老板完全没有帮助,而且告诉她恐怕还会被骂。呵呵……死者的代言人面对幸福地活在阳世的人却无力得近乎绝望,因为我们只能挖掘出失去的话语而已。”
爱丽丝的目光从我脸上转开。
面对世界时的无力感。
爱丽丝内心的宿命阴影——我在之前的案件时也曾经窥见。但没有必要连这种无聊的小事都如此自责吧?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她伸出小小的双手遮住眼前,凝视着虚空喃喃自语:
“所以啊……逮捕犯人时务必要来叫我。我必须再次确认自己是否能鼓起绝无仅有的勇气踏出这座堡垒、亲手碰触这个世界,也必须透过询问与犯人的回答来将真相化为事实。”
隔了好久,爱丽丝才终于转过头来面对我。
“这是约定。”
那双眼因泛泪而显得湿润。
我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轻轻握住爱丽丝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