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派事务所的阴暗书房有低矮书架、简易床组以及摆放在纸箱间的小桌子,房內只剩尚未关机的电脑萤幕发出亮光。
青白色的光線将坐在床上胸前紧抱著包包的玫欧侧脸映照得略显病容,我找了一个书架坐下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开口說些什麼是好,只能靜靜地看著电脑萤幕上不停跑动的几何图形萤幕保护程式。现在反倒觉得刻意安排我俩独处的第四代有点多心。被黑道踹了一腳的侧腹部伤痛,现在也只感觉像旧伤一樣地忽麻忽痛。
根本不必再问她为什麼要不告而別,在伤口上洒盐也於事无补。毕竟那是玫欧的身体、是玫欧的人生。
只不过——
「助手先生,你的伤还好吧?」
「別太在意,是我自己独断独行造成的。自作自受。」
怎麼每次回答都这麼沒耐性?
「你在生气吗?」
玫欧边說边将眼神微微往上瞄。我叹了一口气:
「妳为什麼要离开呢?」
终究还是說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因为……如果玫欧不去,爸爸会被杀掉。」
话语之间夹杂著啜泣的吸鼻声。
「就算玫欧去了也有可能会被杀掉,妳自己也可能遭到凌虐。这点事应该要懂的。」
好不容易压抑著情绪将话给說完,语气就像将粘土拉平般地平淡。
「但是只要还了钱应该就……」
「对方可是黑道。」
我打断玫欧的话,她则将脸埋进包包上。
「……我想见爸爸。我不要这樣,爸爸一个人在玫欧不在的地方……这种事、这种事……」
话语声渐渐被哭泣声给取代,但我毫不留情地回应:
「那也犯不著不声不响就离开,妳知道明老板有多担心吗!?」
「可是……」玫欧抬起哭红的双眼:「如果說要离开,大家一定会阻止我。」
「废话,当然会!」
不经意地愤怒起来。玫欧的肩膀因惊吓而起伏。其实我自己才是最惊讶的,沒想到我竟然会如此生气。将目光转向布满灰尘的地面,调节自己的呼吸。
明明我也是将玫欧逼到如此地步的其中一员。
光是生气也沒有用,应该还有其他事该和她說的。我该如何开口是好?算了,就算她不明白也无所谓。总而言之,若不将积在肚子裡的思绪用言语表达出来,感觉又会突然对著谁大吼。
用言语表达。
我该从哪裡說起才好?
考虑了老半天,才终於开口說出这樣的內容。只不过感觉好像不是对著玫欧說,而是讲给自己听的。
「我和妳提过彩夏的事情吗?」
玫欧注视著我的脸回答:「只听过名字。」
玫欧清纯的眼神直视到我无法招架,所以我边看著电脑萤幕边說明。
「我们是同班同学……而她是我的朋友。」
用朋友这个词对吗?我稍作停顿並思考这个问题。
「我是转学生,原本沒什麼朋友。彩夏邀我一同参加园藝社,带我来「花丸拉面店」的也是她。所以說,能夠遇见玫欧也是多亏有彩夏。」
那应该就是——连续的奇蹟。
「……那她现在在哪裡呢?」
「躺在病床上。」
一阵沉默。
电脑主机答答作响。
「她从学校的顶楼跳下来。虽然沒有死,但再也醒不来了。」
直到此时,我才开始注视著玫欧的脸孔。紧闭的双唇、专注的眼神。
「爱丽丝曾告诉我彩夏跳下楼的原因,但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反正这种事到底是怎樣也已经沒差了。彩夏什麼都沒說就一跃而下,什麼都不跟我說。妳知道我后来变得怎樣吗?」
玫欧靜靜地搖了搖头。
「变得一点办法也沒有,根本就无计可施。无法怨恨任何人、无法对任何人生气,只是心裡多了一个大坑洞,只有心中的寒冷加倍。那可是很痛苦的。」
玫欧点点头。脸颊上映出白色線条,反射著电脑萤幕发出的微弱光芒。
「或许那对不告而別的人而言很轻松吧。自己一个人拟出结论,自己同意自己就好了。只不过,当我们交了朋友后,心中应该都会为朋友留有一些空间吧?整理许多事物、空下许多空间。所以千万不要不告而別。如果剩下的空间裡空无一人,那时我们到底该怎麼办才好?如果结果是这樣,当初还不如不要相遇。」
說到一半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說话了。书房裡的黑暗、记忆中的彩夏,就连聆听自己說话的自己,都沒有任何回应。
反倒是玫欧回应了我。
「……对不起。」
再简单不过的言语。听到这句话,我心裡的疙瘩顿时除去不少。当初若能更轻易地表达这种简单的言语,我和彩夏說不定都可以活得更好。
「但是你說还不如不要相遇,那应该是骗人的。」
我苦笑以对。应该笑得还可以吧?周围太过昏暗,实在分不清玫欧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妳既然已经把案件委託给侦探,就应该相信她到最后。或许现在只是在拖延时间,但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将玫欧交给黑道,也一定会救出妳爸爸的。」
「嗯……」这次就知道她是在哭了。
「当然,选择离开是玫欧自己的決定,我们沒有权利因禁妳。但若真的要离开,记得一定要告诉我。」
然后——
「然后你就会阻止我,对吧?」玫欧眼裡含著淚水。
或许感到安心的不是玫欧而是我。
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並站了起来。
玫欧卻叫住了正準备走出书房的我。
「怎麼了?」
「……为什麼这麼快就知道玫欧在哪裡呢?」
原本想說些体恤安慰的话,但实在想不出来。
「玫欧的想法随便猜也猜得到。」
玫欧露出靦腆的笑容,接著站起来走近我身旁,握住我的左手腕並将它抬了起来。我的心噗通地跳了一下,背脊触碰到房门。
「这……怎麼了?」
玫欧在我攤开的手心上写了几个字,那是由方形和小圆圈组合而成的复杂图形。我发现那应该是泰文。
「查妮(Charuni)」
「什麼?」
「是玫欧的本名,只有爸爸知道。」
玫欧让我将左手给合了起来,接著用她的双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比我溫暖许多。
「为了不让玫欧被恶魔抓走,请你记得我的名字好吗?」
被身旁那刚哭泣过而湿润的双眼望著,我只觉得脸上洋溢著一股热流。我将视線转离,然后点了点头。
打开书房门时不知撞到了什麼,只听到有人发出「痛!」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麼啊?」
原来门外挤著大約四名黑t恤小弟,隔著门在偷听。当我打算走向事务所时,所有人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而后退了几步。
「这个嘛,因为大哥和女人独处。」
「对啊。如果发生任何事,必须向大姊报告。」
啥?
「听說你们已经是同睡同一张床的关系了。」
「宏二哥也說过大哥很有潛力,这樣很危险。」
这些人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那个……我和爱丽丝的关系並不如各位所想像。」
「发生什麼事了?」
无法步出书房的玫欧从后头询问,我回头並用力挥手表示沒事。
「你们几个在搞什麼鬼?」
铁门开啟,第四代带著电線桿和石头男回来。终於可以放心了。「我还有事要谈,妳先在裡面等。」我說完便将玫欧推回书房並关上房门。
「园藝社的,话說完了沒?」
「說完了。」
第四代坐到对面沙发上。总数达十名的平板帮成员将我们给团团围住,只觉得自己好像处在黑暗的深井裡。
「我已经和宏仔联系过了,他马上会来接你们。」
「关於这件事……嗯……我有个请求。」
从我开口之后,第四代的眼神越来越显兇狠。
「要我帮忙藏匿女人是不可能的。」
哇……被一口回絕了。我真是一个那麼容易被猜透心思的人吗?感觉自己好像从不拉拉鍊地活著,真的好想哭。但这次我卻挺身而出、继续苦苦哀求:
「真的不行吗?」
「那女人跟我们有啥关系?刚才是因为爱丽丝拜託我前去救你,我才会顺便带她走的。麻烦人物给我赶快滾出去!」
这个人說话还真是不留情面到家呀。
「但是你曾說过有欠我人情……」
「你以为有欠人情就得什麼事都做啊?你是白癡吗?之前不是跟你說过了,我只帮助自己人跟他们的朋友。如果是你有事需要帮忙我还会考虑,那女人我才不想管。我沒那义务为了救她还得搞到跟田原帮硬碰硬。」
根本无言以对。由於第四代是黑道,所以特別要求自己人和义理的界線划分。
我用拳头顶住额头思考。反正也只是出一张嘴而已,想办法說出一套合理的理由吧。
看到沉默不语的我俩,周围的黑t恤们开始感到焦急。但由於知道多嘴的下场就是被第四代狠K一顿,所以沒人敢开口。这群人的世界裡具有狭义上的亲属关系,所以身为大家长的第四代所說的话拥有絕对权威。
……啊,对了。
检视所有我想得到的事情。这个理由行吗?有可能会被揍,不过他们也不是真正的黑道,只要想像成小孩子在扮家家酒就好了。
我的手在胸前时而交叉、时而放开,谨慎地选择词句后开口說:
「这个……只要是和我有关的事情都可以吗?」
「你說吧。」
「请你和我……那叫什麼来著……?把酒结拜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