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的街头呈现非常强烈的紫色,朝巴士站张开大嘴的车站大量地吐出附着在人脸上的紫色颗粒。红灯的时候,紫色的颗粒就大量堆积在斑马线前方,缓慢地流动。为什么这条街不会因为瘀血而毁坏呢?我站在车道前,一边闻着废气的臭味一边想。
『……鸣海,身体状况怎样?』
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传来爱丽丝的呢喃。
「我想吐。」
我的声音应该透过藏在围巾里的麦克风传了出去。头上的针织帽像奇形怪状的壶,里面装了相机;我开始觉得自己不是人。如果是机器人,应该可以按一个按钮就让恶心的感觉消失吧。
『要是恶心的感觉消失了,你就回不来罗。听好了,不要想负面的事,想老板做的冰淇淋也好,不这样做你会被药物所吞噬。』
爱丽丝的忠告大概没用吧!我嘴里还留着ANGEL·FIX的干涩苦味。因为太苦了,所以我咬破嘴巴想用血味掩盖,结果反而更恶心。几分钟之后,我才发现用血的味道掩盖药味这个想法就已经很不正常了,背脊传来一阵凉意。就在同时,一开始的呕吐感又再度回来了。
我正在被药物吞噬。
「……总觉得眼睛怪怪的,好像透过红外线相机窥视一样,为什么大家都戴着面具呢?今天有祭典吗?」
『鸣海,冷静下来,没人戴面具。』
「可是……」
绿灯亮了,有人在推我的背。戴面具的人群从马路两边流向黑暗的柏油河川,我也被卷入人群,前倾地踏出步伐。
宏哥跟阿哲学长应该在某处跟踪我,那是唯一的救生圈。如果连这件事都想不起来,我应该就沉溺在这条街道,再也浮不起来了吧?
宏哥负责跟踪我找到的药头。
而阿哲学长是负责——回收我的尸体。
没人知道是否真能找到,也许我只会这样白白死掉。
车子的喇叭声令我耳朵发疼。穿过斑马线,潜身着人群中,药妆店的音乐刺痛我的耳朵,头也好痛,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从中心街道上坡,去旅馆街晃一圈。』
「爱丽丝,你为什么要磨牙呢?吵死了,赶快停下来。」
『你在说什么?我才没磨牙。』
被爱丽丝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所谓的磨牙声其实是隔壁看似女大学生的高跟鞋脚步声。我皱起眉头,停下脚步,和她保持距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捣住耳朵,几乎要跪倒在地。可恶!为什么这条街的女生总是穿着高跟鞋,通通给我换上平底鞋!
『鸣海你怎么了?是我讲话声音太大了吗?』
「没……事。」
我用手背抹去嘴边的唾液,又再度起身。上班女郎瞥了我一眼之后越过我。没关系,不过是脚步声。我大口呼吸,忍住胃液翻上喉咙的感觉。离我吃药过了多久呢?大概有二十分钟吧?还是其实已经过了两星期,只是我不记得而已呢?什么天使嘛?不过只是让人觉得恶心罢了。
我一边呻吟一边由中心街道朝西走,通过游乐场的时候最糟了,声音的洪水让我误以为自己被一千把空气枪从旁扫射。
『藤岛中将请注意,你的血压急速上升。』
耳里交杂了少校的声音。我把手放到左手肘上。少校光是装了相机、麦克风跟耳机还嫌不够,连测量脉搏、血压和体温的设备都安装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远距操作的机器人。
『鸣海,你大概马上就要越过现实与幻觉的界线了,一定要想快乐的事喔!』
快乐的事?
从hMV唱片行里走出三个穿制服的女孩掠过我的手肘走了过去,那是我们学校的制服。我记忆中快乐的事情——
『现在不准想起彩夏的事!』
爱丽丝发挥灵敏的直觉,用尖锐的声音阻止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被拉回和彩夏在一起那天的屋顶,栏杆的另一边是夜晚的河川,彩夏就在我身边,浇花器的水淋湿了我的手。彩夏说:等到春天来时……着是马上就变成春天了。夜色被驱散开来,而我的身体被柔和的金色光芒所包围……
这是什么?
我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路口被充满彩色霓虹灯的综合大楼所包围。仰望天空,着是我看到了。
「……天使?」
『鸣海,你看到了什么?什么都好,把它说出来,试着说明它,不要沉溺着感觉中。』
我眯起眼睛,抱住路灯的柱子。因为不这么做好像就会被光芒冲走。
「爱丽丝,喂,你曾经从爆炸的烟火中心看过四周吗?」
『不好意思,我是茧居族,所以没亲眼看过烟火。不过就算以后有机会,你推荐的那种观赏法我也敬谢不敏。』
「是吗?那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我朝身边一颗光的粒子伸出手,甜蜜的电流通过我指尖,通过头顶。
「啊啊……」
我吐出灼热的气息,不知何时,恶心和头痛都消失了。代替它们的东西充满我的头盖骨,是一种融化冬季长久以来积雪的力量,是新的一天把太阳拉出海面的力量。我知道这种力量叫什么,大家都知道,只是看不见天使的人忘记它了而已。
我想,阿俊看到的就是如此的景象吧?如果是,那我就原谅他。连什么都不说就跳楼的彩夏我也能原谅她,她不过是去见天使而已。你看,只要伸出手来,天使就在身边。原谅那些没有脸蛋、只是随波逐流着夜晚河川的紫色病人们,他们不过是不知道这道光和光的名字而已。
「爱丽丝,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连自己的喃喃自语都化为灿烂的光芒粒子,交杂白色的呼吸扩散。
『我知道,就是爱。就是爱让世界运转。』
少女发出甜美的声音引用鲍伯·狄伦的歌曲,是的,就是爱。狄伦把它丢向大家之前,可能连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可是我们知道,它的名字就是爱,所以我绝不会放手。
『鸣海,可是你要找的是别首歌,你忘了吗?是「敲响天国之门」。』
听到爱丽丝的话,我想了起来。对了,我都忘了,我得寻找天堂的门扉。
我得去见彩夏才行。
我踏在夜晚河川的水面上,每一步都化为波纹响遍全世界。世界也呼应我,诉说着因为有你所以我们在,你和我是一体的。我向纷纷落下天使羽翼的天空举起拳头,觉得自己要唱起歌来。我是为了此刻而生的,为了受到爱的光芒指引,登上这条坡道,开启天堂之门而生的。你听,可以听到微微的吉他拨弦声。并列的旅馆就是沙金的宫殿,摩肩擦踵的人群脚步声、喧嚣、远方车子的引擎声、几千台空调室外机的声音、因为欲望而濡湿的鼻息,全都融合为厚重的圣乐,靠近狄伦的沙哑歌声。
『Knocking on heaven's Door……(敲响天国之门……)』
我听见了,的确可以听见,在包围我且温柔爱抚的数千万音乐的经纬中,我可以分辨出狄伦的旋律,找到狄伦的歌声。
「……我找到了。」
就在我喃喃自语的瞬间,近乎悲伤的喜悦从我的嘴角和耳朵喷出,滴落到肌肤上。
男人背靠着因为喷漆而黏黏脏脏的铁卷门,蹲了下来。他低着头,戴着耳机,手指随着圣歌的旋律敲打着膝盖。
『鸣海你找到了吗?真的吗?』
你们不知道吗?看不到吗?那家伙的左右脸颊上清晰地画着发光的羽翼,明明那么耀眼。
『鸣海,找到了就回答我,不要再靠近了!』
少女的声音回荡在我耳中,我手靠在旅馆的围墙,缓缓地走向天使。感觉起来像踩在云端,马上就到了,马上就要到了。
『阿哲,抓住鸣海,不要被发现!宏仔你知道吧?就是穿皮外套,戴着耳机蹲在那里的家伙,绝对不可以让他发现!也不可以让他跑掉!鸣海!鸣海!振作点!』
我拔掉吵闹的耳机,天使的歌声直接流入脑中,这是敲响天国之门的声音,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可以见到彩夏了,正当我伸出手时,有人猛力地抓住我的肩膀。
放开!放开我!
我挣扎到手腕几乎要断了。飞走了,天使要飞走了,即将开启的门要关上了,我的手指抓着柏油路,完全没发现自己趴倒在地上。所以光芒就在我的正上方,直到黑暗与又长又黑的云朵缓缓地落在眼皮上。我不停地敲响天国之门,不停地,不停地,敲了又敲……
我想每个人小时候至少都想过一次人为什么而活,因为这个国家的敦科书上并没有针对这个问题给予简单易懂的解答(以前曾经存在过的答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泡沫经济崩坏的时候被烧掉了)。
有些人下了单纯为了获得幸福的结论就不再思索;而无法停止思考的人发现这个答案只是把问题换个说法而已,结果陷入更深的泥沼中。
有些人在国中健康教育课本上学到人生的三大需求,满足着虚无主义的回答;也有人满足着循环论——活着就是为了寻找生存的意义;也有人为了被问到的时候可以回答个帅气的答案而开始读歌德的书,结果看了开头的第四页就看不下去,连问题都忘了。
我不属着其中任何一种人。
在我变成很别扭的高中生之前,还是个不太别扭的国中生。那时候我曾经跷课,一个人坐在河堤上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不想死——这是我唯一想到比较像答案的解答。可是就算回答了「为什么人要活着」,还是无法回答「人为什么活着」。我国中的时候好歹还知道这一点。
另外,我对着生就是「没死」的定义感到强烈的怀疑。因为我知道世上存在另一种不可思议的人——没死但也不算活着,例如我老爸。自从我妈意外身亡之后,老爸的一部分就好像一起被带到另一个世界一样。这是我和姊姊难得相同的意见。在那之后,老爸就几乎都不在家,只是汇生活费给我们。
只要活着就无法避免死亡。很多人要穷极一生才能达到这个结论,仅靠观察亲人就明白的我也许算是幸运的了。
如果生存无法定义,那么我们为什么而活呢?十三岁的我穿着制服长裤的臀部因为河堤草地上的露水而湿漉漉的,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进一步了。
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可以确定。
这件事情大概怎么想也不会有答案,就算有解开问题的方程式,不确定的变数也太多了。可是如果懂了一定是一瞬间顿悟,就像被雷劈到一样。
可是那时候我会变成怎样呢?
我依旧是我吗?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到被延长的剧烈疼痛。
想张开眼睛,却有种仿佛剥开结痂伤口似的不快抵抗。
好亮,萤光灯刺得我眼睛好痛。
眼前似乎有黑影。那是什么?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发现黑影是少女倒过来的脸。
「鸣海,欢迎你回来。」
少女在微笑,一束黑色长发从肩头滑落到我的脖子上。
我坐起身,觉得背脊僵硬紧绷地痛,着是我皱起眉头。
我睡在爱丽丝房间的床上,包围墙壁的黑色机器,风扇的嗡嗡声,冰冷的人造空气。
明明很冷,我的身体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着自己的两只掌心,觉得那不是我的身体。明明已经看过上千次的皮肤和皱纹,可是只要掀开这层薄薄的皮肤,里面好像装满了不知名的液体。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那么,我的身体究竟去哪里了呢?
我的灵魂——消失在哪里了呢?
我想起看到天使的那瞬间,和散发光芒的美丽世界合为一体的瞬间。可是,一切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不对。
它们没有消失。
「你觉得怎样……这是个蠢问题吧!」
爱丽丝在我身后低语。
问我觉得怎样?这还用问吗?
糟透了。
头不痛,也不觉得恶心,连牙齿的疼痛都消失了,我连寒冷都感受不到。可是,可是——
我已经懂了。
连想都不用想。那时候阿俊对我说了什么呢?好像是什么我们活着的理由只是为了刺激神经吧。可是为什么阿俊、直接受天使刺激的那个人和我,为什么觉得如此难受呢?那是当然的,因为阿俊的答案不是答案。刺激神经而感到舒畅只是「生存」中的一部分,快感是目的而非手段,是设计错误的算式左边的因数之一。现在的我——被天使修正过的我看到了那条算式。红色的药锭填入喜悦这项变数,简单的算式,谁都懂答案是什么,谁都懂。
答案是零。
我们活着一点意义也没有。
呼吸、心跳都令人痛苦,我紧抓床单、肩膀颤抖,拼命忍耐这份痛苦。不,为什么要忍耐呢?只要停下来就好,停止呼吸,停止血液的流动,停止思考一切。如果不想死所以活下去的道理成立的话,相反的道理也应该可以立足。
只要停下来。
「——你的委托到这里已经算完成了,对吧?」
是爱丽丝的声音。我转过头去。
我终着发现爱丽丝穿的不是睡衣,而是一身黑色的洋装。没有光泽的黑暗包裹全身,连手套都是黑的。她戴上无边女帽,薄纱覆盖了脸庞。
是丧服。
「……委托?」
「你拜托过我的吧?因为想知道彩夏自杀的理由。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委托到此结束,对吧?」
「什么……」
越过爱丽丝的肩膀,一个关掉的电脑萤幕映出我的脸——凸面歪脸,一点生气也没有。像是死人般的脸庞,眼睛下方浮现红黑色的线条,就像用木炭涂在脸上一样。
「……啊、啊!」
我记得这张脸,想起来了。那个近乎要结冻的早晨、在花圃下扩散的血迹、虚无的双眸仰望天际的彩夏,那张脸上有同样的标记。
彩夏跳楼的理由。
我已经明白了。
爱丽丝曾经说过,关着彩夏的死亡完全没有谜题,根本不需要想她为什么想死。正如爱丽丝所说,完全不用想。在我心中打转的思绪和空虚就是答案。
因为彩夏也知道了。
活着是没有意义的。
「用科学的方法说明呢……」
爱丽丝说道。模糊的少女脸庞逐渐清晰。
「出现那样的瘀青是对ANGEL·FIX成分过敏产生的反应,偶尔也会出现与药性不合的人,你跟彩夏都属着这类,就是这么简单。过敏反应在幻觉减退之后会造成强烈的空虚感,懂了吗?你所感受到的不过是药物造成的恐怖幻觉,那也许是真实但不是事实。」
所以……所以呢?
爱丽丝看似痛苦地将视线从我身上转移。
「反过来说,那不是事实……但却是真实。我知道这种说明一点意义也没有,你所到手的幸福和绝望,全都是神经细胞因药物刺激而产生的化学反应。」
是啊……一点意义也没有。所以我们的情感、愤怒、哀伤、幸福和空虚,全都是化学反应。
所以,一切都是确切的真实。
「毒品会扩大所有精神作用,无论是多么渺小的后悔,或是因为自己所栽培的花朵犯下重罪而产生的罪恶感。就算不是故意的,在毒品面前却没有商量的余地的。在真实面前,事实只能保持沉默。所以……」
凝视我的一双深沉眼眸。
「我没有话可以阻止你。」
我凝视着那浅桃红色的樱桃小嘴。
「如果你打算变成那样,我没有能力阻止你。不过……」
握在爱丽丝手里的三折信纸,是我下定决心吃ANGEL·FIX那天,爱丽丝逼我写的遗书。那时候我完全不懂为什么爱丽丝要我写这种东西,好像只随便写了些乱七八糟的内容。
那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
「不过,我一定会告诉大家你的事。告诉大家你的确曾经存在此地,告诉大家你很勇敢,告诉大家你完成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喂!爱丽丝!你为什么要让第四代知道!」
是阿哲学长饱含怒气的声音。我转身和学长四目相接,正要走进门口的学长吓了一跳,全身僵硬。
「鸣海,你醒啦?身体还好吧?」
我虚弱地点点头。
「宏仔把车子开过来了吗?不能让第四代等太久,他会着急,赶快出发吧!」
「爱丽丝也要去吗?」
「你看到我这身打扮就懂了吧?我不去一趟压不住第四代。」
「啊……喂!为什么要让第四代知道呢?平坂帮的人已经包围他们的巢穴,大概会把所有人都给宰了。」
啊,阿俊他们已经被发现了吗?
对了,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所以吃下ANGEL·FIX的。我都忘了。现在想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完成了该做的事
所以又怎样呢?
爱丽丝爬到我身边,从床上走了下来。
「我和第四代之间有业务契约,身为侦探,有义务提供所有关着FIX的情报。而且对方至少有七、八个人吧?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借助平坂帮的力量。」
「可是……」
「所以我提出了条件,在我出现之前不准有任何动作。放心吧!我有办法,不会让他们对阿俊动手的。」
阿哲学长不服气地陷入沉默,接着走出房间。
爱丽丝转过身来。
我的脸有一半埋在枕头里,感受她的视线穿过黑色薄纱投向我。
「这全都是因为你的贡献。之后的事对着我来说,就像是为了自我满足而附带的赠品,可是对你来说……都没差吧?」
都没差。
「……我要出门了。你还想睡的话就睡到高兴为止,想跳楼请走到右手边最里面,挪开架子就可以打开窗户跳下去。不过这里是三楼,所以不能保证你一定能自杀成功。」
「……你要去吗?」
「我刚刚说过了吧?我想知道为什么彩夏要从学校屋顶跳楼自杀,阿俊跟墓见坂应该知道些什么。为了这个缘故,就只为了这个缘故,我要做到这种地步,就算知道之后也只是枉然。」
「……你要丢下我走吗?」
我缓缓起身,声音像蚊子叫,爱丽丝朝我稍微歪了歪头。
「你也想跟我一起去吗?为什么呢?你不需要配合我的自我满足。」
我摇摇头。我不是想跟去,其实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做。可是……
「那么——」
「……自己去!」
爱丽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干嘛?」
「我叫你不要丢下我自己去!」
停不住的嘶哑呐喊从我的喉咙涌出。
「每次都装得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得意洋洋地说些拐弯抹角的话,可是这种程度的事我不说你就不会懂吗?」
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只是向面前模糊的黑影发泄我像烧热的铁块般火热的心情。
「你就像平常一样对我颐指气使啊!看也知道我已经无法一个人振作起来了吧?我整个人已经空荡荡的,哪里也去不了了!只要命令我什么都好!不这样的话,我、我、我……」
我紧握床缘,像是从身体中挤出空气般地一直剧烈咳嗽,骨头几乎要散开了。可是,反正我的身体已经没用了。这双手、这双腿,都已经没用了,已经帮不了任何人了。所以怎样都好,坏了也无所谓,就当作一开始就不存在好了。如果连这些人都忘了我——
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脖子上。
我全身痉挛,冰冷的手像是吸取热气般,压抑住我颤抖的肺脏、肩膀和心脏。
「——的确如此,你委托的工作我已经完成了……可是应该支付的报酬还没给我。」
我忍受皮肤仿佛要拧断的疼痛,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爱丽丝那被黑色河流般的长发框起的笑容。
「那就工作到最后一刻,你是我的助手吧!你的手臂、你的脚、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喉咙、你的指甲、你的牙齿、你的舌头、甚至你的最后一滴血……」
小小女王以食指轻轻点了我的额头。
「——现在全部都是我的道具。」
从车子后排的位子仰望天空,可以看见深红色的夕阳。
宏哥坐在驾驶座上说道:「你大概睡了十五个小时左右吧?」阿哲学长坐在前座,后面是我和少校中间夹着爱丽丝。爱丽丝紧紧抱着比摩卡熊小两圈的熊宝宝布偶,名字叫做莉莉鲁。载了奇妙的五个人和一只熊的蓝色外国车背对河边的路出发,只有白色透明的月亮追赶我们。
「我跟鸣海家里联络过罗!他们一点也不担心,之后记得介绍你姐姐给我认识。」
几乎是同时,阿哲学长拉住宏哥的头,少校朝驾驶座踹了一脚。可是我没笑。这么一说,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有家。总觉得最后一次回到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车子行进的途中,爱丽丝一句话也没说。抱着布娃娃的手指甲变得死白,还流出冷汗。
这么说来,这家伙是茧居族。为什么宁可如此也要出门呢?明明只要交给第四代跟阿哲学长,一切就会自动结束了。
我一边眺望月亮一边想,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
遇到彩夏——是什么时候?是十一月。马上一月就要结束了,认识到现在一共三个月。套用老套的形容,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闭上双眼前是一片空白,醒来之后应该更空了吧?
马上就要结束了。
车子用力地摇晃一会,停了下来。
没什么生意上门的商店街—荞麦面店、照相馆、脚踏车店和宠物店。才下午五点,大家就拉上铁门。明明是离车站才车程五分钟的地方,却冷清得让人无法想像是同一区。
大到和冷清的商店街不搭的停车场,聚集了身穿印着蝴蝶代徽黑色t恤的少年。宏哥把车子停在停车场的边边。
「大姊,辛苦您了!」
「辛苦了!」
十几名凶神恶煞似的黑道少年一起对抱着布娃娃走下车子的少女行礼,夕阳把这一幕染成橘色。这瞬间,我看见连世界灭亡也不奇怪的超现实风景。
「大哥,您也辛苦了。」
「我听说了,大哥是赌上自己的性命才发现这里的。」
「不愧是大哥。」
石头男和电线杆绕着我。我移开目光,摇摇头。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到。
披着深红色外套的狼,分开平坂帮的成员们靠近我。
「你出门没关系吗……」
第四代低头望向爱丽丝,担心似地说道。
「当然有关系,你看了也知道吧?」
布娃娃遮住大半的脸,即使手微微地发抖,爱丽丝还是坚持要说那种令人讨厌的话。
「你干嘛刻意出门?上次的事件也一样,每次到最后的最后就跑出来。」
「因为我是尼特族侦探。不管再怎么傲慢地靠在安乐椅上卖弄理论,到最后还是得让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如果不这么做,我永远只能接触死亡的世界。」
爱丽丝的嘴唇发紫,用痛切的声音回答道。我不懂她在说什么,第四代把手放在额头上摇了摇头。
「我们团团包围他们,一个人也没出来。可是从一小时前就安静到令人觉得不舒服。」
第四代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隔壁的四层楼建筑。
「你们进去了吗?」
「你说过不可以进去吧?我们确定至少有六个人在。喂!已经可以攻进去了吧!也不想想我等了几小时。」
「不行,阿俊是我们的伙伴。」
「你以为我会特别饶恕谁吗?」
「我没这么想,所以……」爱丽丝躲到阿哲学长身后。「所以阿哲代替阿俊接受审判。」
阿哲学长露出吃惊的表情,僵住一阵子之后叹了一口气。
「说什么『我有办法』……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像事前说好了一样,第四代也叹了一口气
平坂帮所谓的审判不过也就是打架。
「喂喂喂喂!壮大哥要跟阿哲大哥一决胜负!」
「到目前为止成绩如何?」
「四十三胜四十九败三平。」
「那不是已经胜负揭晓了吗?」
「好,我赌壮大哥五千。」
「我赌阿哲大哥一万!」「你这个背叛帮派的家伙!」「没办法啊,不这样赌博怎么成立?」「不能出腿的话,阿哲大哥稍微强一点。」
穿着黑t恤的男人突然开始炒热场子。
「喂!你们这些家伙——」第四代慌慌张张地想制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转眼间就决定好庄家,大家也下了注。小弟形成人墙,在停车场中心做出即席的拳击场。爱丽丝偷偷地离开阿哲学长的身后,场地中央只留下学长和第四代正面相对。
「算了,这种愚蠢的结尾才像我们的作风。」
学长一边往拳头上捆绷带一边苦笑。
第四代苦着一张脸,忍住想说的话,然后脱下外套往身后一丢。
「壮大哥,拜托您使出秒杀!」「阿哲大哥,我的一万块就拜托您了!」
小弟们粗野的加油声交互飞舞。我因为太过愚蠢的结局而哑然,爱丽丝拉住我外套的下摆。
「鸣海,我们要闯进去了,别发呆。少校赶快打开铁门的锁。」
「咦咦?可是阿哲学长还……」
「还用说吗?那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的。等到第四代真的杀进去,就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少校已经在铁门前取出开锁的工具。第四代的声音飞了过来,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吗?
「喂!爱丽丝你这家伙!让我等这么久居然想自己进去吗?」
爱丽丝滴溜溜地转过身,朝第四代一指。
「你不会放弃已经开始的神圣审判吧?」
「可……」
摆好战斗姿势的阿哲学长一边苦笑一边迂回拉近与第四代的距离,第四代只好无可奈何地举起拳头。
「喂!你们也上啊!」第四代一直盯着阿哲学长,一边命令身边的手下。
「……咦?不不不,这场比赛可不能错过。」
「错过了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一万块。」
「吵死了!你们这些笨蛋赶快去!只让那些家伙自己去,等一下发生事情怎么办!」
撬开入口的铁门进入大楼的瞬间,一股奇妙的味道冲鼻而来——那是一种青菜的味道、呛鼻、苦涩、新鲜植物的气息。这是我熟悉的气味。进入大楼的十几人当中,只有我知道这股味道,仿佛还遗留在我口中。一进大楼,马上就看到堆满灰尘的狭窄大厅,墙角堆了好几张破烂的沙发,就像废弃的医院一样。
「爱丽丝,你还是在车上等吧?」
宏哥低声呢喃。爱丽丝把布娃娃硬压在我背上,抓着我频频摇头。我回头一看,可以发现她的脸色比刚刚更糟了。
「你是要我完全不接触这个世界活下去吗?别开玩笑了。」
黑色t恤男越过我们朝楼梯跑去。
「四个人搜寻一层楼。」
「见人就可以揍下去吧?」
「不要太张扬!」
脚步声朝上下四散。
我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掌心,那时候身体和精神被切开的感觉还留在我身体里。那份感觉已经不会消失了。我接下来的一辈子都要被关在不属着自己的身体里度日吗?无法用自己的手碰触任何事物。
地下室是巨大的立方体空间,一整层楼都是加工精制用的工厂设备。走下靠墙的阶梯,可以从扶手望见工厂全貌。并排靠墙的机械像是高大的冰箱,沙包随意地堆在角落,桌上摆满立起的试管,一闪一亮的萤光灯令人不快地照亮室内。水从一直开着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槽,地下室的空气里充满了我熟悉的味道。宏哥、少校和黑色t恤男都皱起眉头,用袖子掩住鼻子,走下楼梯。
房间一隅并排着截去椅脚的黑色沙发以代替床铺,上面有好几名男子屈身叠在一起。
房间里面就像大象过境一样,好几个架子就倒在地上。男人把白袍当作被子,坐在倾斜的架子上,疲惫地把背靠在裸露的水泥墙,脚下净是碎裂的玻璃。
「嘿……」
男人缓缓地拾起头来,望着我——身后的爱丽丝,露出恶心的笑容。男人的脸和我记忆中的模样、也和爱丽丝找到的照片差很多。头发长到衣领,脸颊消瘦,眼镜内侧瞪大的眼睛彷佛要弹了出来。
可是我马上就知道他是墓见坂史郎。
「真是娇小的天使,你就是爱丽丝吗?」
墓见坂朝远方的天花板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是听篠崎说过……还真的是小孩子。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找到了,真令人高兴。」
宏哥推开我接近墓见坂问:「喂!阿俊在哪里?」
「应该躺在那一带吧!那家伙也嗑了不少,是生是死就不知道了。哼,最后的存货当然要自己享受才行。」
一阵寒意窜上我的背脊。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死了。
宏哥和两名黑色t恤男越过倒下的架子和桌子朝房间里走,沙包附近传来了几声呻吟。
「阿俊!喂!阿俊!振作点!你吐得出来吗?赶快吐出来啊!」
宏哥悲痛的声音。
「喂!拿水来。」
黑色t恤男的慌张脚步声。墓见坂望着小小的骚动,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爱丽丝紧握我的手臂。
「墓见坂史郎,你的实验这样算成功吗?」
面对爱丽丝的质问,墓见坂挑了挑眉。
「当然成功了,怎么看都是成功了不是吗?大家都看见真正的世界了吗?实际上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天使带走了。ANGEL·FIX仅靠自身的力量就形成扩散循环的系统,其他的药物可以做到这点吗?只有我做到了!所以实验成功了!我成功了!」
再度传来摩擦背脊似的不快尖锐笑声。我已经不想听他说,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了。谁都好,赶快带他走。
可是爱丽丝又问了。
「……你觉得彩夏也算成功了吗?」
「彩夏?」
「阿俊的妹妹。」
墓见坂的眼睛失去焦点。
「啊啊……那是没办法的事。她发现花朵的真相,说要跑去报警,所以就只好灌她药。现在……已经变成植物人了……是吧?」
「你硬灌她药吗?」少校跳上架子,一把抓住墓见坂的领子。
「那又怎样?不吃才是罪过。」
墓见坂的回答已经不清不楚了。
「爱丽丝,我可以用他试验人民解放军的拷问方式吗?」
「少校住手,别让他的血和肉污了你的刀子。」
我无意识地紧紧回握爱丽丝的手。
单纯的事件,一个谜题也没有。
彩夏因为无法忍受药物带来的幻觉再现,所以跳楼了。
理由不过如此。
FIX扩大了她因为培养成为毒品原料的花朵而参与犯罪所带来的罪恶感,使得彩夏被罪恶感所吞噬。
墓见坂的声音响遍我空空如也的脑海。
「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她,本来没意思要杀了她的。」
「你还说不是故意要杀了她?」少校用饱含怒气的声音插了嘴。就算如此,墓见坂还是没有停下喃喃自语。
「篠崎是个好女孩喔,一直以为我是罂粟花的专家,很高兴地跟我聊了园艺方面的事,我本来要给她钱作为谢礼,结果她说只要给她花就好……」
「花?」
爱丽丝从我身后踏出半步。
「彩夏说她想要花吗?」
「是啊,她说因为需要很多棵相同的花,所以从播种开始,种了大概一千棵吧?」
「是什么花呢?」
「是杂草,长荚罂粟,不错的花喔!她跟我兴趣很合。可惜到了地狱去了。偶尔也会出现把天使误当死神的家伙,那种家伙没有资格通过光芒的门扉。」
墓见坂黏稠的眼神瞪着我。
「……你也一样……你也吃了那种药吧?哈哈,正如我所说,真可惜,我可是一定会被带上天堂的喔!」
寒意直透骨髓。
正如墓见坂所言,我的确感到遗憾。
我无法到达那道光芒,抓不住天使的手。然而,我已经失去了它,这辈子机会再也不会来临了。取而代之的是,空虚如同熬干的黑暗般黏呼呼地留在我手上。
「你……究竟想怎样?」
明明根本不想问的,可是嘴巴却擅自动了。墓见坂的眉毛像是别种生物般一跳一跳的。
「你亲眼看过应该懂吧?懂吧?光芒旋风的另一边有扇门,是桃花心木的沉重门扉,总是打开约两公分,可以从这一头望见另一头。」
墓见坂刺耳的声音变得尖锐。
「是夜晚,是永远的夜晚。那里是四千五百年前的希腊,时间成环状循环,永远不停地流转。月光照耀在因为海风吹蚀而斑驳不堪的红砖上,大家并肩站在纯白的沙滩上歌唱。我好几次都把手指放到门上了,可是每次都被拖了回来。我到不了,脚下不累积更多尸体是到不了的。这次一定可以,这、次、一定……」
我想回嘴,可是胸前突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打断我的话。爱丽丝把布娃娃交给我后,从我背后走了出来。她走进倒下架子间的缝隙,走到墓见坂正前方凑近看他的脸。
「你看得见我吗?我看起来像谁?」
「……天使……」
「对了,我看过神的记事本喔,看过十四万四千人的名册,可是没看到你的名字。」
「……骗人!」
「神并没有召唤你到他的国度,连名字都没被记载。就这样在微温的黯淡中度过悠久的时光吧!那就是你应得的永远。」
「骗人!骗、人!」
墓见坂的头颓丧地垂向另一边,可以看见青白色的喉结浮现在黑暗中。
在充满杂音的寂静中,爱丽丝转过头来。黑衣融化在黑暗中,只看到薄纱后方的白晰脸庞隐约浮现。
「……你对他说了什么?」少校用近乎呼吸般的细小声音问道。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他让我生气,所以就随便说些空话讽刺毒瘾患者而已。怎么可以让这种家伙好过呢?」
爱丽丝回到我身边,从茫然呆立的我手中抢过布娃娃。又回到我身后,紧紧地握住我的衣服下摆。
「走吧!鸣海,事情已经结束了。」
低声呢喃自我身后传来。
「所有线索都连成一气了,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剩下的就交给平坂帮,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没有侦探出场的余地了。」
被夕阳染成紫色的停车场中央,第四代和阿哲学长面对面坐着,额头和拳头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两个人互打得很厉害吧?脸上有好几处红色伤痕,衣服也都脏了。保镖石头男和电线杆从两边担心似地凑近看。靠近一看,才发现他们在玩手指相扑。
「你们还在打啊……」
爱丽丝用吃惊的声音说道。
「是你叫我们打的啊!」
「我才不会轻易死心!你刚才多打了我三拳吧!」
一大群脚步声进入停车场,打断第四代和阿哲学长的延长赛。第四代露出凶恶的表情,拍拍膝盖上的沙子站了起来。
石头男问道:「壮、壮大哥不比了,赌博怎么办?」结果马上被第四代揍倒!「吵死了!」
进入大楼的平坂帮成员几乎都回来了,少校跟宏哥也在,还有疲倦地靠在宏哥肩膀上的阿俊也在。
第四代问:「……结果呢?」
「一共有八个人。二楼以上没人在,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因为药物而失去意识,说得出话的只有这家伙。」其中一名黑色t恤男用下巴指了指阿俊。
「叫救护车了吗?」
「遵命!」
第四代点点头。我意外地想:原来他真的会救人啊?
一名小弟悄悄地对我说:「殴打失去意识的毒瘾患者也没用,等到出院之后再痛打一顿。」真是个有礼貌的黑道少年。
「那么阿俊要怎么办?别再继续无谓的打斗了。」
第四代朝宏哥怒吼。宏哥闭上嘴,把阿俊的身体缓缓放到柏油路上。
阿俊在哭。
眼神看来有意识,歪了的眼镜框、红肿的脸、口水和眼泪流到下巴,正在喃喃自语。
你有资格哭吗?我空荡荡的身体流入了黏稠冰冷的岩浆似的液体。
「为……什么要救我呢?别管我了……」
可以听见阿俊的喃喃自语。是你要我们救你的吧?开什么玩笑?
第四代直瞪着躲在我身后的爱丽丝。
「『你的拳头不是为了揍这种可怜的家伙而存在的』,别想对我说这类无聊的话。」
「我不会说的,我不像厌恶愚昧般讨厌陈腐,但还是讨厌。可是啊,第四代,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的世界就无法成立吗?」
「那是当然的。」第四代马上吐出回答:「别问这种你早就知道的事,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了。」
「是啊!这真是个蠢问题。」
爱丽丝看起来像是在笑。
「可是呢,第四代,就算如此,报仇也不是你这次的任务。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第四代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接下来化为愤怒,最后叹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一边搔头一边忿忿地吐出话语。
「啊——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可恶,你这家伙真是多话。我知道,我知道啦!我退下就是了。」
狼的视线最后投向我。
重新披上外套,第四代转过身背对我们。
「园艺社的,已经没时问了,在救护车来之前把事情解决掉。」
这句话就像暗号一样,阿哲学长和黑色t恤男,大家都屏气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为什么是我?
「鸣海!」
紧贴在我背上的爱丽丝低声呢喃。
「你有事情想问阿俊就问,有想说的话就说。这是你委托的案件,所以由你来收尾。」
然后她的体温离开了我。
留在圆形中央的只剩呆立的我和蹲下的阿俊。
想问的事?
彩夏……最后留下遗言了吗?
我真的想知道这种事吗?我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她是被药物冲昏了头,根本不可能想到我的事。如果她曾经想过,如果她曾经想过我——
就不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喂,鸣海……给我药。那边应该……有吧?我刚刚都吐出来了……可恶……」
阿俊令人不快的喃喃自语像是从污泥底部冒出的泡沫一样,在我的意识表面跳跃,令我胃酸直冒。
「反正我已经不行了……就让我死了算了。像我这种废物,我这种废物,已经,已经……」
我没有想问的事,也没有想知道的事。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站起来!」
我的声音散乱。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喉咙感到粗糙的疼痛。阿俊用融化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叫你站起来。」
阿俊倒在柏油路上一动也不动。我抓住他的衣领后方,硬是把他给提了起来。阿俊的身体轻得吓人。
「鸣海需要绷带吗?」
阿哲学长在我身后说道。我转过去,摇摇头。
之后又重新面对阿俊,离开他半步,扭腰、挥拳。
直拳打在阿俊脸上的瞬间,我的手指和手腕的骨头发出悲鸣,麻痹似的疼痛直达脑门。阿俊吐出掺血的口水向后倒,仰躺在围成拳击场的平坂帮小弟脚下。我的肩膀和手肘还在颤抖。揍了人,自己也会痛。我非得靠自己的身体和赤裸裸的拳头,再次确认这份简单的真实。
「别睡了!站起来!」
我抓住阿俊的手腕,踏住他的脚,让他起身。朝腹部挥了一记左拳,阿俊的身体弓起来接受拳头的冲击。他飞出去之后,我又在他下巴上挥了记右拳。剧烈的疼痛传遍身体,弄脏手指的不只是阿俊的血,也许我自己也骨折了。因为自己的心跳声,连耳膜都一阵阵刺痛。那是属着我的真实世界和真实的疼痛。
有人把手放在我肩上。后来才发现令人不愉快的叽叽声,是我的肩膀因为呼吸而不断起伏发出的声音。阿俊趴在柏油路上发抖哭泣。
「鸣海小弟,可以了吧!」
宏哥温柔的声音清晰地流落在我背上。
阿哲学长和少校蹲下来,把阿俊抱了起来。
宛如漫长梦境的十六岁冬天就这样划下尾声。
梦醒之后心灵依旧空空如也,连揍了人也无法填满。
远远听见开过来的救护车铃声,我往下看,没有知觉,双手沾满鲜血,只能摊开一半的手指。那是我的手、我的痛楚、我的身体,终着又回来了。那是我今后还得拖着继续前进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