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class="center">——写在史书背后的天下兴替之道
郭:最近你的作品续之后引起了很大的社会反响,可也有人认为,你的没有脱离的思维框架,你怎么看?
吴:当然这两本书都是寻求一种对中国历史有穿透性的解释方法,一种上不得台面,但又确实在起作用的现实中国游戏规则。而在中不同的是,我想着重回答一个古老的问题,为什么有人有资格靠暴力收取租金,而又得到人们的配合?里将灰色收入,但是需要深究为什么有的人就有资格获得灰色收入。血酬定律就是想解开人们心底的某种计算方式。我们知道,劳动换取的收益叫工资,土地换取的收益叫地租,资本换取的收益叫利息,那么流血拚命换取的收益叫什么?我称之为“血酬”。 这个概念不仅可以解释那些强盗、马贼凭借害人手段榨取钱财的本质,还可以简明有力地解释天下兴替。我们说打天下的过程,就是以生命换取生存资源的过程;坐江山的制度,就是用暴力攫取的生存资源被合法化的制度。
郭:我们平时也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说的是强者逻辑,但还有一句话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讲的是执政者必需具备民意基础。要解释这两句相互矛盾的话,还有第三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你看来统治者最主要的道是什么?
吴:统治者最大的功能就是维持社会的秩序,对老百姓来说最怕的就是天下大乱,最盼望的就是天下太平。当然统治者会把自己装饰成道德很高尚的样子,但是对老百姓来说,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谁道德高尚不高尚,而是谁能维持社会秩序,这就是得天下的道。设想一下一块土地上,有很多股土匪,今天你来抢一下,明天他来抢一下,老百姓是最遭殃的。这是这些土匪中有一股最有实力的土匪,把其他土匪都打跑了,跟老百姓说,以后你们不会再被其他土匪搜刮了,保护费统统交给我。这个土匪可能过去也干了不少坏事,可老百姓不会计较这些,因为这样的人往往正是因为最凶狠,才能把其他土匪赶跑。
郭:我们的教科书中常常面谱化的描写土匪,往往都是被逼上梁山的,要么就是跟国民党走的就十恶不赦,要么就是投奔八路反抗剥削阶级的革命力量。可是我去过山西、东北一些地方,老人们往往说,像阎锡山、张作霖这样半官半匪的“反动军阀”,在当地也干了很多发展经济、兴办教育的工作。
吴:这是一个规律,任何人不管他的名声是不是土匪,只要他不是流寇,占据了一块自己的领地,在可预见的将来他的收益将来源于这块土地,他当然也希望这块地方经济发展,这符合他自身的利益。杀鸡取卵是最蠢的事情。他所要防止的是其他流寇侵入这块领地,同时努力扩充自己的领地。而且当他有了进一步的实力和野心,不再满足于作小地方土皇上想打江山,坐天下,他要找一面旗帜,比如“耕者有其田”,“闯王来了不纳粮”,至少是能包装自己野心的堂而皇之的口号,于是土匪就成了“义军”。
政权的黑度
郭:“黑社会”是一个指向很含糊的词语,大家谈到一般意义上的“黑社会”时,往往含有一些道德意味,比如和心黑、手腕毒辣联系在一起,但这都是极端的事例,对于大多数我们面对的不好也不坏的维持秩序者,你认为该如何评价?
吴:我过去用过一个词“灰社会”,来说明这种情况,各种社会在“黑”方面程度是有区别的。但我的文章会给人一个误解,似乎所有的社会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其实不是这样。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就得先明确一个现代观念,政府、政权不是单方面统治或者管理老百姓,而是给老百姓提供公共服务的,老百姓缴税不是表示臣服,而是作为换取公共服务的交易行为。
郭:就好像小区居民和物业管理公司之间的关系,不是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而是一个提供公共服务,一个交纳物业管理费。
吴:对,这就是理想状态下的政府和人民的关系,我们决不能把这种关系称作黑社会化,因为它是一种公平交易。那么我们说这种关系什么时候开始变黑呢,还是拿物业公司来打比方,你的小区召了一家物业公司,一开始它说得忒好,不占居民的便宜,拿了你100块的管理费就给你提供100块的服务甚至给你提供120块的服务,你能不乐意么。这个物业公司养了一群保安,实力越来越强大,很快你就发现不对了,提供的服务越来越差,而且收费越来越高。这还不算,他们把自己亲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都拉进物业公司了,光拿钱不干事,你提意见还对你爱理不理。你回过神来说,不行,这样下去咱得换一家物业公司。这时候,他们就把脸拉下来了:咱们是拼了血本,把别的物业公司打跑了,才占了这块地方,现在你让我们走,我们就走,有这么容易么?再一看他们把业主委员会也给收买控制了,你要再敢提意见,他就说你干扰小区治安,让保安收拾你,这样你只好认了。到这个地步这个小区差不多就已经黑社会化了,居民只有被动的接受现世。政权也是这样,我们经常讲一句话“先烈鲜血换来的江山”,一旦打下江山,就一代代的坐江山,哪怕他的继承者是个弱智或者坏蛋,老百姓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像伊拉克这样的强权政府就是最大的黑社会,虽然他们名义上也搞选举,但是人民只有拥护的权力,没有不拥护的权力,背后还是靠枪杆子撑腰。
郭:有一种观点认为,公共服务不像一般的商品,可比较性比较低,像卖大白菜,谁都能看出好坏,这个当官的吧,好坏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这样挑选成本比较高,再说实在不行了,也还有一借口:国情不同。
吴:这是最可悲的地方,如果政府收了100块的税,提供了95块的公共服务,另外5块钱自己人打牙祭了,老百姓可能感觉不出来,如果政府收了100块钱,把50块钱都供干部享受了,老百姓能感觉不出来?但是一个政权的官吏层往往作为一个社会集团垄断了暴力,掌握着法律,控制了巨额的人力物力,它的所作所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社会和老百姓的命运。我写海瑞的时候,写到海瑞被罢官老百姓都哭着去送他的时候,越往下写越难受,自己也忍不住大哭一场。老百姓太可怜了!这些被称作草民的百姓心里全都清楚,明白什么样的官员对他们好,什么样的官员不符合他们的利益,可他们却没有选择的权力,只有被动的接受上面派来的干部,这似乎成了中国的国情,也成了中国老百姓的宿命。
解剖腐败推动机制
郭:当前有一个现象,一个地方只要一把手全心全意为人民,就能把一个地方搞好,这个地方的官风也会比较好,反之一个一把手有问题,整个班子都会烂掉。有人认为这说明一个人的道德修养,对整个官僚集体都有很大的感召力,所以当前特别要加大对正面人物的宣传,你怎么看?
吴:这种感召力是相对的,我喜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个人就决定了一整套班子,恰恰说明这里的官员任用体制是自上而下的,而不是自下而上的。也许个别人道德感召比较有效,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选择还是基于自身利益的精确算计,谁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我就得讨好谁。所以在没有民主程序的地方,领导的脸色最重要,如果碰巧一个一把手把老百姓当亲孙子一样疼爱,干部至少面子上也得对老百姓好,才能讨上级高兴,换了一个一把手不在乎老百姓,谁给他送礼就喜欢谁,那这个干部也不用在乎老百姓。对每一个这样官僚体系中的个体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一把手的感召力,而是他自身的利益最大化。
郭:现在的问题是而且不当一把手反腐败很难,而当了一把手,反腐败一样不轻松,一些干部真要六亲不认反腐败,往往受到周围很大的压力,像几百年前的海瑞一样以一种悲壮的姿态示人。
吴:这就体现了自上而下监督的局限性,很多人都觉得上级是最好糊弄的,一个领导就算他自己再清廉,下面这么多人他有十只眼睛也监督不过来。就算这个人道德高尚而且精力旺盛,盯着大家的一举一动,像你说的六亲不认,最后结果很可能这个人最后众叛亲离,因为他破坏了潜规则,不仅同僚讨厌他,他的秘书在背后骂他,连他的司机都觉得跟他干没意思,这样他各方面可能都特别不顺利。反过来如果他把周围的干部们护好了,老百姓就算跳着脚骂他,对他的仕途并没有什么影响。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会反思并作一个取舍。
郭:在这种体制框架下,假设一个好人做了一把手,按你的推导,他在约束下级方面所采取的最优策略是什么?
吴:最后只有用大包干的思路,说得好听就叫责任下放。这其实是有先例的,过去道光皇帝有一次出去视察,发现各个驿站,在马匹管理方面,虚报、克扣、私用现象很严重,气地不得了,后来一个大臣劝他说,这些是你是管不了的,你只要给他们订个任务标准,只要他们有本事能完成任务,贪一点就由他们吧。现在也是这样,要保住乌纱帽就要做到,完成任务不惹祸。换句话说,这里有两条底线,第一是只要你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比如计划生育呀,收公粮呀。第二是不能把老百姓逼得造反,现在就是不能把老百姓逼到去北京上访的份上。只要保证这两条,其它的理论上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而在这两条底线的范围之内,各级官员可玩儿的空间非常之大。
郭:我记得李昌平在他的书里举例,在棋盘乡,1986年行政干部不到15人,财政税务干部仅3人,派出所仅2人,没有工商所、司法所。农民负担也轻,老百姓种田1亩负担10多块钱。现在全乡大大小小吃农民的干部、教师和棋盘乡在外工作的干部共有2000多人。为什么十几年的膨胀就这么快?
吴:还是因为没有一种正真有效的力量来制约这个群体。官员队伍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压在老百姓身上的巨大负担,更可怕的是,这些蝗虫般的干部队伍,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势集团,老百姓虽然多,可是没有组织,所以再多也是弱势群体,而这个强势集团,实际上是“食利者”集团,他们的处境比起地里刨食的农民太诱人了,李鸿章也说在中国官,是最好当的,所以象滚雪球一样。要把他们剥离出去太难了,因为除了“管人”,往往他们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反腐的根本出路在民主
郭:很多人在读过你的书以后,都有一种感觉“说透了又怎么样”,回到现世生活中反而平添烦恼。
吴:我想我的文章里还是有一种积极的指向的,那就是要民主。而且不要把民主当一个空洞的口号,民主不是万能的,但至少是解决腐败和政府膨胀最有效的办法,我这里说的是真正的民主,不是另一种暴民专制。自下而上的监督永远要比自上而下的监督有效,过去有一句话叫“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这句话不是说老百姓水平就比当官的高,而是说老百姓最有监督腐败的热情。因为这些官员如果提供的是优质的公共服务,切身受益的是这些老百姓,而这些官员如果不作为,甚至为非作歹,那么直接遭殃的也是这些老百姓。所以他们有最大的驱动力挑一个好干部,而这种监督对于官员来说也是一种最有效的监督。我们平时宣传让大家作孔繁森、焦裕禄式的好干部来为人民服务其实效果很有限,什么宣传都不用,只要那一天人民的选择能决定官员的命运,都不用教他们马上就会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从拍上级马屁,转向拍人民马屁。
郭:我前一段到农村调研和一个村干部,谈到收缴“三提五统”的问题,他说中国的农民其实最好说话了,不管哪朝哪代得了天下,他们都觉得“交皇粮”是天经地义的,除非逼得他们过不下去了,否则一般是不会反抗的。我想是不是正是这种中国老百姓的坚韧和忍耐,使得中国比起韩国这种“急性子”的民族,在体制上的进步份外困难?
吴: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老百姓的预期。这个预期是有历史积淀造成的,从这个角度上我们才说“什么样的人民产生什么样的政府。”如果老百姓几千年当惯了奴隶,你对他不好他觉得这是命里注定的,谁叫咱是老百姓呢,你稍微对他好一点,他就感恩戴德,政府给他办一点实事,他不觉得这是应该的,他恨不得跪下来,感谢青天大老爷,这样的社会特别好统治,也特别不容易进步。所以有人才打着饱嗝感叹“多好的人民呀!”老百姓忍字当头的最后的结果就是腐败的标准一点点放宽,刚解放时候刘青山,张子善他们贪污的折合现在的价值也就是十二、三万,二话没说就给毙了,现在这样的案子根本顾不上管,老百姓都觉得这样的人多着呢,罪不当诛。我们如果要建设廉洁的社会,先要建立一个民主的社会,而要建立一个民主的社会,根本上就是要让人民成熟起来,改变老百姓的预期,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权利,明白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