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科先生在其《词与物》(Lesmots et les ceme”,[译者按:富科所起的名词])的暂时性产物,这些“突变”或“认识阶”是在时间的历程中毫无秩序地相继而来的。实际上,这种对人的科学研究产生于十九世纪,到它寿终正寝的时候将要消亡,而没有人能够预见将要由那一类新的“认识阶”来代替它。
富科是好奇地到结构主义本身里去寻找这种行将消亡的理由之一的。结构主义给了“可能性,也提出了任务,用构成形式化的言语来使古老的经验主义理性纯化,并从先验数学的种种新形式出发来进行第二次纯粹理性批判“(第394页)。其实,在这样推广言语本身的能力时,“当把言语的各种可能性推向极端的时候,所要发生的事情就是:人‘完了’。人在到达任何可能有的话语的顶峰时,所到达的并不是人自己的中心,而是到了人的极限的边缘:这就到了死神在徘徊、思想在熄灭、起源时的许诺被无限地推迟的这个区域”(第394-395页)。可是,“结构主义并不是一种新的方法;它是现代知识令人不安的觉醒了的意识”(第 221页)。
各种怀疑主义认识论的真正作用,是要在动摇原先的舒舒服服的立场的同时,提出新的问题来。当然,我们是希望富科能够促使出现一位未来的康德,能够把我们从教条的沉睡之中拉到第二次觉醒之中的。我们特别要期待的是,这位作者的具有革命意图的著述能给我们提出对人文科学的有益的批判,对于“认识阶”这个新概念给出足够清楚的阐述,并对他自己的结构主义的限制性概念有一个论证。可是,这三点我们都没有得到满足,因为在他巧妙的陈述之下,我们只找到不可胜数的断言或省略,作者有意要让读者尽可能地来进行类比,以求找到示范的例证。
例如他说,人文科学不仅都是些“伪科学;它们根本就不是科学;确定人文科学的实证性并使它们扎根在现代‘认识阶’里去的那个外形,同时也就使它们无法成其为科学;而如果有人又要问为什么人文科学还是得到了科学的称号,那么只要请大家回忆一下,人文科学之需要并且接受从一些科学借来的某些模式的转让,其原因就在于对人文科学的根源所下的考古学定义”(第378页)。如果有人现在就向这些出乎意料的断言要求证据,那未只能找到以下这几点证据:1)“确定人文科学的实证性的外形”是由富科所发明的一个“三面体”(第355-359页),三个面是a)数学和物理科学,b)生物学、经济学和语言学,它们都不是人文科学(第364页),c)哲学的思考。2)因为人文科学既不是a,也不是b,不是c,所以人文科学就不是科学:C.Q.F.D。(证明完毕)。3)至于人文科学为什么相信自己是科学,“对它们的根源所下的考古学定义”很容易就能说明这点,因为富科的“考古学定义”,就等于事后讲述发生过的事情,就好象这一切早就能从它们的“认识阶”的知识里先验地推论出来似的(因为“历史证明,凡是被人思考过的东西,还将被现在还没有出现的另一种思想再来思考的”,第383 页)。
事实上,富科的人文科学批判,通过给人文科学下一个任何人文科学的代表学者都不会接受的限制性定义的方法,有点把任务减轻了。例如说:语言学不是人文科学,属于人文科学的仅仅只是“各个个人或社群理解词等等的方式”(第364页)。科学的心理学是从十九世纪“工业社会强加于个人的新规范中”诞生的(第 356页;我们倒真想要知道是哪些新规范!),于是,科学的心理学的生物学基础就被干脆砍掉了。从这种心理学中只留下了对个人表象的分析,任何一位心理学家都不会以此满足的;当然还留下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富科所以欣赏它的价值,尤其因为它宣告了人的终结,意思是指人的意识作为享有不应得特权地位的研究对象的解体。不过,富科在这里忘记了整个认知生活是与同样也是无意识的结构联系着的,而结构的功能作用重又把知识与整个生命联系在一起。
但是,如果这个片面的批判是为了一项发现而付出的代价的话,那以上所说的这一切,都算不得怎么太重要的。初看起来,“认识阶”的概念似乎是新颖的,并且包含着一种也许会受欢迎的认识论结构主义。他的那些“认识阶”并不形成一个康德学说意义上的先验范畴的体系,因为他的“认识阶”与康德的先验范畴相反,而且与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的精神”也相反,这两者都既是必然的而又是永久存在的;他的“认识阶”却是在历史的进程中互相接着产生的,并且还是以无法预见的方式来到的。它们不是从简单的心智活动习惯所产生的可观察到的关系的体系,它们也不是在科学史上某个时刻能够推广的带有限制性的思想方式的体系。它们是些 “历史上的先验性”,象先验的形式一样是知识的先决条件,可是,它们只延续一个有限的历史时期,当它们的命运终结时就让位给别的“认识阶”。
阅读富科关于被他一个接着一个地区分出来的“认识阶”的分析时,很难叫人不联想到库恩(th.S.Kuhn)在他关于科学革命的著名著作里所描述的“范型”(paradigmes)。初看起来,富科的企图甚至显得更为深刻,因为他的企图是有结构主义的雄心的,而且还因为如果他的企图成功了,就会导致发现真正的科学认识论的结构,把一个时代的科学的种种基本原理相互联系起来;而库恩只限于描述这些结构,并对已经引起突变的各种危机做历史的分析。不过,要实现富科的计划,就应该有一个方法;可是他不去问在什么样的先决条件下人们有权认为一个意义明确的“认识阶”真正在起作用,以及根据什么样的标准人们就可以把不管什么人按照在解释科学史时的不同方式所能够建立起来的某一个别的不同的“认识阶”体系,认为不合规定。富科只是相信他的直觉,并且用想当然的思考来代替任何系统的方法论。
于是不可避免地就会出现两种危险:第一,在赋予一种“认识阶”的性质之中有武断性,用一些性质来代替有可能选上的另一些性质,而有些则尽管重要却被删除掉了;第二,属性会具有异质性,被假设是紧密相关的属性,它们却属于思维的不同层次,虽则在历史上说是同时的。
关于这些障碍的第一点,上文提到的代表当代“认识阶”的那个三面体,从任何观点来看都是武断的。首先,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富科本人给了自己一个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区分人文科学的权利,他把语言学和经济学从人文科学中删去,除非当这二者不是涉及到所有人而是涉及到个人或有限的社群时:而心理学和社会学还是在三面体的内部徘徊,不能有一个稳定的地位:我们看到,富科以他自己的方式修改了的那个“认识阶”,就是富科自己的认识阶,而不是各种科学潮流中的认识阶。另一方面,他所主张的三面体是静态的,然而当代科学的基本特点,乃是一个由许多相互作用组成的整体,这些相互作用趋向于赋予系统以一种具有多种交叉的环状形式:热动力学X信息论,心理学X动物行为学X生物学,心理语言学X生成语法,逻辑学X心理发生学,……等等。最后,哲学的思考被作为一个独立的方面插进去,其实科学认识论越来越成为每一门科学内部的东西,它的情况愈来愈依靠各科学的环本身和不断变化着的学科间的关系(这正是书上第329页那个断言所蕴涵的内容,即人这个“奇怪的双重物’’具有“经验-先验”的性质)。
至于富科的“认识阶”的第二个缺点,就是它内在的异质性,这在第87页的表上特别看得清楚,那就是把十六、十八世纪的“认识阶”归结成线性次序和分类学式的树形次序。事实上,分类学属于相当初级的逻辑“归组”(参看第12节)的结构,但有包括由远及近的构造过程(邻近性)在内的许多限制。然而,当生物学的思维还停留在这个水平上时,数学思维从十六世纪起就进入了微积分分析的阶段,并且具有了相互作用的模式(已经丝毫没有线状性质了),例如牛顿第三定律的相互作用模式(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等):断言所谈到的是同一个“认识阶”,借口说是具有共时性的性质,这就干脆成了历史的牺牲品了!而富科是打算靠他的智慧活动“考古学”把自己从历史中解放出来的;这也就是置水平的不同于不顾了,而在这里很明显地有着两种不同的水平。
这个不同水平的主要问题在富科的著作里是完全不存在的,因为这个主要问题与富科个人的“考古学的”“认识阶”是相反的。为这个对不同水平的否定所付出的代价是太大了:“认识阶”的先后顺序问题,因此就变得完全是不可理解的了,而且这是有意要这样的:“认识阶”的这位创造者对这种情形似乎还表现出某种满意哩。事实上,先后出现的“认识阶”相互间是不能从这一些中去推论出那一些来的,既不能从形式上去推论,也不能从辩证法上去推论;它们相互之间也不能以任何演变关系彼此继续,既没有发生学上的演变关系,也没有历史的演变关系。换句话说,理性的“考古学”的真正含义就是,理性的变换是没有理由的,理性的结构是通过偶然的突变或暂时的涌现而出现和消失的;而在当代控制论的结构主义产生之前,那时的生物学家正是用这种方式来理解突变的。
因而,把富科的结构主义称为没有结构的结构主义就并不过分了。他从静态的结构主义中保留了所有消极的方面:对历史和发生的贬低,对功能的蔑视,而且迄今还无人可与之匹敌地也否定了主体本身,因为他认为人很快就要消失了。至于积极的方面,他的结构只不过是些用形象表现的图式,而不是必然以结构的自身调整来达成守恒的转换系统。在富科有目的的非理性主义中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求助于言语,因为言语是外在于个人的,所以把它看作是支配人的:但是,“言语的存在” 对于富科来说仍然有意地要是一种神秘的东西,他只是喜欢强调语言有“谜一般的顽强性”(第394页)。
富科的著作,虽则具有那种破坏性智慧的尖锐泼辣,却并不因此就减少它无与伦比的价值:这部著作明显地证明了,想要把构造论和结构主义割裂开来而得到前后一贯的结构主义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