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点跑到我的朋友们面前,他们距离“无名之地”只有几百码了。
此时,油子已迅速赶到营地,宣布“小白哥”和他的随从即将到来。
“无名之地”的居民们静静地站着,这是他们虔诚祈祷所发生的奇迹。
老祖母终于说了:“真的吗?”
“杀只鸡吧,他们期待会有盛宴呢。”
于是,部落成员们四散开去,女人们穿上最好的衣服:黑色的方形夹克,缝有红色和金色的菱形棋盘花纹。年长的女人从地下挖出仅有的银手镯,一些人胸前挂了很多项链,有些是祖传了几百年的中国珠子,而另一些则是塑料项链。
油子听到了黑点的口哨,这是他们已走过吊桥的信号。然后油子用两声尖锐的哨子回应。
半分钟后,黑点冲了进来,他们用南夷语飞快地说话,无法掩饰心底的喜欢。
“你带了这么多人来!”
“神是伟大的!”
“哪一个是‘小白哥’?”
他们看着渐行渐近的救世主——我的朋友们,迈着铅一般沉重的双腿,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
除了鲁珀特,他甚至围着大伙绕圈子,大步走在最前面,大声说“快点!我们就要到了。”
一个瘦小的三岁女孩跑上来,抱住黑点的腿。黑点将她举到空中,辨认她的脸,发现她的笑容印证了她的健康,疟疾已经痊愈了。他将她放在肩膀上,朝村落里走去。黑点的妻子却没有笑容,每次与丈夫团聚时她都会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吗?
黑点是这个由幸存者组成的小部落的首领。他总是提醒大家,保持团结是民族的传统,就像所有的南夷人一样,他们一致对外,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的朋友们进入了这个村落,立即被蜂拥而上的村民们包围。有些年长的女人双手交叉地鞠躬。
鲁珀特茫然地说:“好像我们是摇滚明星一样。”
本尼看见有人将手伸向黑点,争相递给他方头雪茄。有人跳上老手和鱼骨的后背大声叫喊。
“这些人显然对他们很友好。”本尼自以为是地评价道,“沃特肯定常带人到这儿来。”
也许不过是平常的旅游景点?我的朋友们不禁感到失望。
“他们是什么部落?”
薇拉轻声问黑点。
“他们是南夷人,是兰那王国的土著。在兰那人来到这里之前,南夷人就已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了。”
“南——夷?”
黑点笑着问:“你喜欢南夷人?”
“他们很棒。”
马塞夫人回答,这得到了我的朋友们的齐声附和,他们纷纷支持这个从没听说过的民族。
“太好了!我也是南夷人。”黑点指着其他的船夫说,“他们都是南夷人。我们的家就住在这片‘无名之地’。”
“怪不得你这么熟悉来这里的路。”
“是的,现在你知道了。”
我的朋友们怀疑沃特和黑点有一桩幕后交易。但就算他们确实有,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个有趣的地方。
他们走到一块很大的空旷地,后面追随了一大群南夷人。天空因为巨大树冠而几平看不见了。
中心是一座石砌的火炉,两边是当作桌子的柚木,上面分别摆放着食物。
令人惊喜的圣诞午餐。
棒极了。
部落的边缘是圆形的小木屋,像孩子们的树屋那样。细看才发现的确是树屋,每个树洞只够容纳一两个人。墙是由中空的树根围成的,缝隙用棕榈叶缝合起来。屋顶很低,与纵横交错的藤蔓相连。其他树屋都在远离中心的地方。
“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温迪悄声对怀亚特说,“好像二十世纪将这里遗忘了。”
黑点充满自豪地问:“你喜欢?”
我数了数这里的居民——五十三个,很多老人围着头巾,穿着宽大的罩衣。有皱纹满面的老祖母、脸颊光滑的少女、好奇的男孩、牙齿被槟榔汁染色的男人,他们的牙龈像溃疡流血。
人们用南夷语大喊:“我们的领袖来了!我们有救了!”
我的朋友们对他们的欢迎报以微笑:“谢谢!很高兴来到这里。”
三个小孩跑过来想看得仔细点——来到他们丛林家园的外国人!他们充满敬畏地站着,表情严肃而警惕。当莫非和怀亚特弯下身子,他们立刻尖叫着跑远了。
“喂!”怀亚特在他们身后喊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穿着粗布衣服的女孩站在安全的远处,避免接触他们的眼神。当那些白人没看她们时,才慢慢地走近一点,脸上带着害羞的微笑。
一个男孩跑向莫非——外国人当中最高的一个,用力拍了一下莫非的后膝,然后尖叫一声,在这个巨人把他揍趴下前飞似的跑开了。这是全世界男孩都会的勇气游戏。当另一个男孩做同样的事情时,莫非呻吟了一声,假装快要跌倒,令男孩们备感兴奋。
又有两个孩子出现了,一男一女,看起来七八岁的模样。他们有着铜棕色的头发,穿着精心绣制的衣服。男孩穿一件白色长衬衣,女孩则是西方洗礼仪式时的打扮,衣服有花边装饰。
薇拉惊恐地注意到他们在抽雪茄。他们实际上是双胞胎,根据部落的信仰——他们是神。
他们大胆地推开其他人,抓住鲁珀特的手,把他带向正在照看火炉的祖母。
这个老人看到他们走近,责备了她的两个孩子:“别这样拽着他到处走,要尊敬地握着他的手。”
当鲁珀特站在她面前时,她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指着一根树桩让他坐下。鲁珀特拒绝了,他甩开他的仰慕者们,回头向营地走去。
朱玛琳发现除了这对双胞胎和老人,他们的服饰在很多舞蹈和民俗演出中常看到。这是一个真实的部落吗?而不是人为设计的旅游项目?
人们包裹的头巾,明显是实用而不是装饰性的。女人们穿颜色刺眼的披肩,还有廉价的花朵图案。男人们下着褴褛的长裤,身穿直挂到膝盖的的上衣。有个人穿着前面印有“MITHedlaLab”,后面印着“DemoorDie”的T恤。谁把它丢在这儿了?
只有一些人有橡胶凉鞋,这让朱玛琳回忆起小时候母亲的警告:不许光着脚踩在泥土上,以免小虫穿透双脚,爬进你的双腿,甚至穿过你的血管,直到钻进脑子里定居。
莫非走近树屋,他十分兴奋地把海蒂叫过来,指着巨大的树根说:“他们是成熟的扼杀者无花果树。我在南美见过,不过这些实在是太大了。
“扼杀者?”海蒂说,身体抖了一下。
“看到那上面吗?”
莫非告诉她,这种植物的种子是如何抓住宿主,在满是残渣的裂缝里生长的。它的气生根向下延伸,缠绕住了宿主,随着宿主的生长,根部的脉管变粗,直到将宿主缠绕致死。
“有点像我曾有过的一段婚姻。”莫非说宿主窒息而死,而后在昆虫、细菌的作用下分解,留下一具树干的遗骸,“结果就是这些树洞,它们成为啮齿动物、爬行动物、蝙蝠,还有——丛林居民的舒适小屋。”
他仰起头吹了一声口哨:“我喜欢这东西。我已经写过好几篇关于热带雨林树冠的文章了。我的目标是有朝一日在《野生植物形态学》杂志上发表我的文章。”
营地另一端传来了庆贺的尖叫。部落人正在看着鲁珀特,他用黑点给他的一把弯刀砍竹子。他的每一次摆动,就会得到人群的一次欢呼。
黑点用南夷语说:“看他多么强壮,这是他是‘小白哥’的又一个证据。”
“你还看到了什么其他的证据?”
“书和神的卡片。他具有和守护神王同样的特点。那时他消失了,而后在另一个地方跳了出来。”
更多的人挤进人群想要一见这个转世之人。
“真的是他吗?”丛林居民们相互询问着。
一个年轻女人说:“你能从眉毛分辨出他就是那个人。浓密而倾斜,这是一个谨慎的人的标志。”
“他看上去像是电视明星。”另一个女人说,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本书是《失落的重要文字》吗?”
黑点说这位“小白哥”带了一本黑色而非白色的书。这本书与“大哥”
丢失的那本很相似。但这本书叫《灾难》,标题和老的那本((哀歌》很像。
黑点只能读懂一点点,但从他的观察来看,他相信这本书涉及他们过去一百年来的苦难,这将使它成为《新的重要文字》。
“但是你看到他做过什么?”一个只有一条腿的男人问,“征兆是什么?”
“他们那时在菩提湖边的码头,这个‘小白哥’轻易地在他身边吸引了很多人,只有领袖才做得到。他以非常权威的口吻,说服人们相信他的魔力。”
鲁珀特正好走过,黑点对他用英语说:“请,先生。”
他做了一个叠纸牌的动作:“你能表演给我们看如何让东西消失吗?”
鲁珀特耸耸肩:“我想我可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扑克,开始在空中洗牌。对南夷人来说,将鲁珀特带到这里确像命运的安排。他拥有一叠扑克、《重要文字》、倾斜的眉毛。多年以来,这个残破的部落一直寻求着征兆。他们研究了每一个来到菩提湖的外国人。
一百多年前一个年轻人“小白哥”,来到过这里。部落人本可以看到其他迹象——有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穿着白色大衣,戴着草帽的年轻人。
或者是这些:镀金拐杖,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左眼下方一条蠕虫般的刀疤。
更有说服力的是:魔术戏法,尤其是将帽子换掉的能力,或者是打开一本书,仿佛神在吹过书页。
这些已不抱任何希望的人,看到了他们盼望的征兆——我们不是看见它们了吗?我们等待着征兆,预示我们将被救赎,被神保护起来,免受敌人的伤害,或是得蒙幸运的垂青。
我们会发现它们。
“无名之地”的人们排成了接待长队,召唤拜访者们走过。
“用你们的右手,”本尼向我的朋友们建议道,“在有些国家左手被认为是不可接触的。”
大家如本尼建议的那样做了,但东道主们却用双手紧握他们的右手,温和地上下摇动。
“达勒哈格,达勒哈格。(Dahlerahgay,dahlerahgay.)”
丛林的人们低声说,并微微鞠躬。
朱玛琳对他们粗糙的皮肤感到惊讶,小孩的皮肤竟然也是如此。他们的手因胼胝和伤口而变得很硬,甚至有个人一只手上仅有两根瘦骨嶙岣的手指。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似乎要夺过三根手指来代替似的。
鲁珀特站在玛琳旁边,当他们穿过拥挤的欢迎列队时,她注意到一些奇怪的事:每当面对鲁珀特时,南夷人便把目光向下,捂住他们的嘴巴,把身体躬得特别低。
也许这是只针对男人的习俗吧,但她看见莫非和马塞先生仅受到了和她一样的礼遇,微微的鞠躬,而且南夷人毫无顾忌地直视他们的眼睛。
谁知道这里的习俗和禁忌是什么?
几个女孩发现了埃斯米紧抱着的小狗,她们指着它唱了起来:“呜——呜!呜——呜!”
除了埃斯米,每个人都笑了。几个孩子想抚摸小狗,他们的眼睛寻求准许。
“只许摸头。”埃斯米坚定地说,并且警惕地注视着,“就是这里,轻轻的。”
小狗像祝福般舔了每个孩子的手。
马塞夫人示意黑点过来,她举起摄像机说:“他们介意吗?可以摄像吗?”
“请吧。”
他还做了个手势邀请她将一切都摄录进去。
她拍摄了三百六十度环绕的全景,表现这里的南夷部落是多么好客。
她看见了她的丈夫,便大喊道:“亲爱的,去站在那些女人边上。”
马塞先生明白妻子的意思,她要拍下这些土著人自然的姿势。但当她一按下摄录键,这些女人们就抬头看着摄像机并挥手。
“这太做作了,”马塞夫人无奈地摇头,只能挥手回应,并为录像加上叙述,“我们来到了这片美丽的地方……”
怀亚特和温迪在和两个年轻女人交谈。温迪指了指自己说:“美国!”
然后她又指了指怀亚特:“美国。”
“马拉卡,马拉卡。”
部落的女人们纷纷重复道。
黑点用南夷话说:“他们从美国来。”
一个年轻女人反驳道:“我们知道。他们在说自己的名字,两个人名字一样。”
“他们太友好了。”
怀亚特不禁叹道,他让两个男孩看他的数码相机里的照片。
我其余的朋友们也忙于同居民们交谈,他们充分利用这次参观做文化交流。本尼要买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他看中了一只竹杯和一只木碗。但是,当他准备高价买下时,主人却坚持免费送给他。
他告诉薇拉:“他们太慷慨了,因为他们很穷,这份美德更加倍可贵。”
当然,南夷人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鲁珀特身上,他们将他带到一条雕刻着花纹的长木板前,那上面摆放着隆重的盛宴——这是以苦难折磨中的人们的标准来说的。
黑点发出了邀请:“请吧。我们邀请你——吃吧,先生。”
对于我的朋友们来说,这里的饮食是极不卫生的。一碟接一碟,莫非称之为“神秘的肉”——灰绿色的东西,有的闪闪发亮,有的黏黏糊糊,没有一样看上去是美味。
但他们很快会发现,食物其实很可口。它们是时鲜的植物茎叶、米饭和森林里的叶子。块茎和种子,嫩芽和茎干盛在小木碗里,那些从大树底部采集出来,晒干贮藏一段时间的小东西,与各种阿月浑子树的果实、杏仁和蘑菇也都很可口。大浅盘里盛的是初生的嫩芦苇。
在长桌的另一端,是装在碗里的根、切成片的腌蛋、烤蚕蛹和剖开的小鸡。为这些食物的着色和调味,用尽了这原始厨房里的所有干货:色彩鲜艳的虾粉和姜黄、粗糙的红辣椒和咖喱、替代腌制的蔬菜的蒜片,以及辣椒粉、盐和糖。
除了鸡肉,获得赞誉最多的是ta]apaw,这是由双胞胎的祖母准备的一道蔬菜汤。她恰如其分地捏取了香料和胡椒粉,然后再加进碎米饭、鱼肉酱和绿豆。这些配料是黑点上次袭击城镇后带回来的。为了将这些味道都融合起来,桌子中间还有一大锅米饭。
老祖母示意由鲁珀特第一个盛饭。
“好的,”他平缓地说,“我现在就来尝尝。”
第一口下去以后,他扬起了眉毛。吃完第二口,他叫道:“不错。”
他周围的年轻女人们一直低头,不过在他满意的时候她们都笑了起来,还竖起了大拇指。两个小男孩模仿着她们的手势。
朱玛琳弯下身子对莫非说:“我觉得鲁珀特找到了一些女粉丝。”
马塞夫人举着摄像机拍下了这欢乐的场景。本尼也站在餐桌边,冲着她挥舞手臂,喊道“嗨,妈妈!我们喜欢这儿!食物也很不错。棒极了。”
朱玛琳在谈论扼杀者无花果树,她俏皮地说:“我们的新家……”
然后,她朝着繁复缠结的藤蔓做了个手势:“房租是超级的便宜,还有昂贵的后院和众多大树。我们正要搬进去。”
人们要求鲁珀特表演另一个纸牌戏法,他抬头看着摄像机,咧开嘴笑着说:“照这样下去,我可能永远都没法离开这里了……”
突然,一个孩子高亢的声音喊了出来,每个人都安静下来。所有脑袋都齐刷刷转过方向,朝着嘴里叼着一根雪茄、淡黄色头发的男孩看过去。
他站在一块树桩上,看上去很野蛮,前后摇晃身体。
他的同胞妹妹爬上他边上那根树桩,也开始摇摆。男孩的眼神茫然若失,看上去精神恍惚。随着他痛苦而有节奏地扭动上身,丛林里的人们跪倒在地上,闭起双眼,双手紧握,开始祈祷。
双胞胎的祖母站起来,开始向大家讲话。
“圣诞节的娱乐开始了。”莫非宣称,“肯定是食槽的场景。”
我的朋友们环顾四周:这些人是谁?他们无法理解这对双胞胎在做什么。
但是,我越来越觉得,如果我们运用恰当的态度,去窥视“他人的想法”——以及偷听别人讲话,很多真相都是可知的。
这男孩并非他们想象中那样,在向佛祈祷,而是在向基督教的上帝,以及他的使者“小白哥”——伟大的守护神之王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