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运河上游的山谷水库放下水来了,太阳光下,白茫茫的,但却是安静地向下流,几只水鸟飞上飞下,捕捉水里的鱼儿。
运河岸上青郁郁的杨柳,被河风吹得轻轻摇摆,鸟雀更加嘻闹地歌唱。
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一道道银流,从运河的身体流向干渴的土地里。
一条曲曲折折的水沟分两股岔儿,东边流到油脂作物区,西边流到张顺那一队的玉米地。富贵老头跟张顺都管水沟,俩人隔着一道小水岔儿,对脸儿站着。
不远处,就是富贵老头的园子,小叫驴儿拉着水车,叮叮当当地转井台,富贵老头拆了根柳枝儿拿在手里,吆喝着牲口。
富贵老头一会儿低头看看小水岔里淙淙的流水,一会儿望望不远处自己那响着水车声的园子,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气。张顺看他这个样子,就觉着喉咙痒痒,想说几句讽刺话。
张顺正要张嘴,突然,听到富贵老头园子里的水车,“扑!”地一声响,小叫驴儿站住了,富贵老头知道水车出了毛病。
“受累!你替我看一会儿。”富贵老头对张顺匆忙说了一声,就开腿奔自家那园子跑去了。
“我不管!”
富贵老头猛地站住脚,又慢慢地走回来,心中冒火。
张顺用铁锹把顶着下巴,幸灾乐祸地望着富贵老头。富贵老头这下子可给引火了,隔着水岔儿,指点张顺,“你三十几岁的人,怎么连乡亲的情面都不讲?”
“算了吧!”张顺冷笑道,“全社为了丰产实验地,请你让出园子,你都不赏脸,还让我跟你讲什么情面。”
富贵老头红了脸,大叫道:“让不让是自愿的,景桂跟春枝都说过!”
“是啊!”张顺拉长声音,“我替不替你看水岔子,也得是自愿的才行。”
富贵老头旺起眼,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水岔边,喊道:“你为什么跟我找碴儿打架?”
张顺也圆睁两眼,挽起袖子,暴雷似地嚷道:“你说得对!就是要找碴儿跟你碰一碰。社里有困难,你是一个社员,却自私打小算盘,不肯帮忙,你算什么东西!我跟你说明白了,你要再这么自私自利,就干脆出去,我们社里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张顺这一番冰雹似的话,引起虎兴的怪叫:“对!”
“着哇!”长寿老头也兴高采烈地叫。
在井台上急得团团转的富贵奶奶,见老伴一动不动,正想要骂他,但一听张顺跟老伴儿的吵架,吓得舌头都直了,连小川驴偷吃井台上的豆角秧她都没管。
银杏也在这块地里,听到吵的是园子问题,不好插一嘴,同时也对她爹不满,索性就低着头装没听见。
富贵老头感觉出自己处在孤立的被嘲弄的地位,气得身体打哆嗦,他嘶哑地叫道:“你们都欺侮我,你们都欺侮人哪!”抱着头,疯子似地奔村里跑去了。
富贵奶奶也叫喊着,拐着小脚追老伴儿去了。
在河拐弯的地方,田贵跟麻宝山坐在地界的柳丛旁喝茶,欣赏着这场吵架。
等富贵老头跑得没影儿了,田贵瞥了麻宝山一眼,冷笑道:“你看出来没有?这是刘景桂跟春枝使的鬼儿,借张顺的嘴骂富贵老头子,他们这明明是故意排挤中农!”
麻宝山喝着茶,默默不语。
“你难道不信吗?”田贵盯着麻宝山。
听田贵这一问,他抬起头说道:“福海不是当着社务委员,还不是刘景桂跟春枝支持的?”
“你真糊涂!”田贵用白眼斜了他一下,“刘景桂跟春枝是拿福海当傀儡,好迷惑中农,他们的心我都看透了。”
麻宝山不言语了,低着头,用手指捏碎着土疙瘩。
“喂!”田贵靠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趁这个时机你去劝劝富贵老头,让他干脆退社,参加咱们这互助组,他家有好几个劳动力呢!”
麻宝山摇摇头,“这怕不行,就算富贵老头愿意,福海跟银杏也不会答应。”
“你去试一试,不行就拉倒,咱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田贵怂恿着。
等到吃完晌午饭,麻宝山知道富贵老头不放心水车,一定在园子里,于是他就直奔富贵老头的园子去了。
果然,富贵老头爬在井台上,吭哧吭哧地修理水车。麻宝山叫道:“富贵叔!”富贵老头一心扑在水车上,没听见。
“富贵叔!”麻宝山又叫。
这回富贵老头听见了,但是因为憋着一肚子气,没搭理。
麻宝山走到跟前,笑嘻嘻地说:“您的气还没消呢!”便脱下褂子,帮助富贵老头检查水车。
一会儿,水车修理完了,富贵老头就请麻宝山吸烟,麻宝山跟他坐在井台上,闷闷地坐了好久也不出声。
“富贵叔,我看张顺那小子那么蛮横不讲理,肺都要气炸了。”还是麻宝山先开了腔。
富贵老头闷闷不语,但已经被麻宝山挑拨得又燃起愤怒来了,他的肩肿骨气得一扇一动的。
“得亏我没入社,受不着这种肮脏气。”麻宝山带着幸运的口气说。
“他们要再这么骑人脖子上拉屎,我他妈的就退社!”
突然,富贵老头像闷雷似地吐出了心头怨恨的话。
“这可真是骑人脖子上拉屎!”麻宝山愤愤不平地一边帮腔,一边拨火,“景桂和春枝跟贫农是亲骨肉,口头上跟咱们中农甜言蜜语,内心却是假的。”
富贵老头抱着头,难过地透着气。麻宝山靠近他,亲切地说:“大叔,我劝您还是退社,参加我们的互助组。您看见没有?我们也买了新式犁杖,大家又一团和气,谁也不欺侮谁,您要肯加人,我们才欢迎呢!”
富贵老头像昏昏睡去似的,不说话。麻宝山说:“您想想吧!前前后后想一想。”就站起身,悄悄离开了。
当富贵老头抬起头。睁开眼,麻宝山已经不见了,他像做了一场梦,浑身酸痛地站起来,就像着了魔似的到办公室去了。
刘景桂、春枝、春宝以及其他社务委员,连福海也在内,正在开碰头会,研究今天浇地的情况。富贵老头一脚闯进来,昏头昏脑地喊道:“我退社!”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刘景桂镇静地说:“大叔,您坐下,出了什么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出溜在门槛上坐下了。
福海也摸不着头脑,但脸陡地红了,他吆喝道:“爹!您这是怎么回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头也不抬。
刘景桂搬过一把椅子,扶富贵老头坐下,问道:“大叔,您跟谁拌嘴了吧?”
“让我退社吧!”富贵老头像是哀求地小声说。
福海皱起了眉头,说道:“爹!您要是退社得全家同意了呀!”
“我退出自己那一份儿。”
突然,窗外有人喊道:“退让你就赶紧退,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是张顺那粗暴的声音。
“你欺侮人,你欺侮人!”富贵老头跳起脚,就要冲出屋子,福海一把拉住了他。
张顺敞着褂子,露着胸膛,一脚踏进屋子来了。
“都不要吵。”刘景桂严肃地说,“春枝你去陪富贵大叔回家去。春宝跟福海兄弟你们到地里去照管放水,张顺兄弟留下。”
会立刻散了。
刘景桂想了想,又追出去,喊回春宝,叮咛道:“到河滩时,跟大家把情况了解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挑拨。”
张顺面对着刘景桂,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
“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说。”刘景桂给张顺倒了碗水。
张顺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了抹嘴,便气愤愤地说起来,嘴里直溅唾沫星子。最后,发泄完了,噘着嘴说道:“我知道你会批评我是破坏团结!”
“检查得对!”刘景桂笑着说,“那你怎么还跟富贵老头吵呢?”
“我忍不住气了!”张顺直冲冲地说。
刘景桂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蔼地说:“兄弟,这是你的不对。富贵老头让不让园子,就得看人家自愿不自愿,不能强迫人家,因为这园子是社务委员会允许他自留的。你知道你这一喊叫,不光是打击了富贵老头的情绪,还给破坏分子造成挑拨离间的借口,你难道看不出来,富贵老头背后一定有人挑拨他。这一来,中农不安心了,那些有自留地的人家也不安心了,你看影响多大?”
张顺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汗珠子从脑袋上一滴一滴往下掉。
“走!给富贵老头认个错去,我陪着你。”
张顺不情愿地站起来。刘景桂笑了,于是两个一前一后相跟着到富贵老头家来了。
富贵老头一向最相信春枝,回到家,对春枝连鼻涕带眼泪地诉起委屈,呜呜地哭起来了。
春枝给他端了盆水,拧了把手巾,让他擦了擦脸,安慰他说:“这是张顺的不对。他是个直肠的人,是个老煤油桶点火就着的脾气,我们一定让他检讨。您千万不能听信坏蛋分子挑拨离间的话,咱们全社都是亲骨肉,走的是一条道儿,坏蛋分子恨社会主义,看见咱们的胜利红了眼,所以想破坏咱们的团结,您不能上这个当!”
富贵老头不吱声了。
春枝问道:“大爷,告诉我,是谁背后说了坏话?”
富贵老头想张嘴,但中途又咽回去了,掩饰地说:“闺女,没谁挑拨,是大爷一时没想开,你这一点拨,心里就豁亮了。”
正在这时,院里刘景桂大声喊道:“富贵叔,张顺藤摸瓜给您认错来了!”
隔着玻璃看见,张顺低着脑袋跟在刘景桂后边来了,春枝拉着富贵老头赶紧迎出来。
刘景桂一闪身,张顺向前跨了一步,低声说:“大叔,您别生气了,是我的错误。”
富贵老头惭愧得脸热了,说:“也是因为我的老脑筋,想不通。我不生你的气,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你爹一样是爆竹脾气。”
张顺点头应着:“是是。”春枝看他那尴尬样子,托嘴笑了,说道:“张顺哥,你下地去吧!”
张顺巴不得离开富贵老头家,春枝的话解脱了他,他走出院外,一阵春风迎面吹来,真清爽啊!吹醒了混沌沌的头脑。
到河滩,就见那美丽的姑娘银杏,站在水岔边,手叉着腰,像是对着远远的河拐弯地方,大声叫:“谁想挑拨我们社内的团结,我们跟他进行坚决的斗争!”
张顺愉快地笑了,心里说:“这个小姑娘多坦白多泼辣啊!”
银杏看见张顺跑来了,她喊道:“张顺哥,我爹有自私思想,我向你道歉!”
张顺又兴奋又激动地回答:“银杏妹子,我已经给富贵叔认错了。我们全社要团结得像大碾盘似的,气死狗日的坏蛋挑拨分子!”
“对!”银杏清脆地高喊。
这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传得远远的,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