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田贵的孩子睡了,他也已经躺下。
王六老板从牲口棚的地窖里爬出来,他用暗号敲敲田贵的窗棂,然后就在窗根下等候回声。他的头发和胡子又硬又长,站在那里毛森森的像个怪物。
田贵知道又是让他黑夜去跑腿,便做出鼾声,装做睡得死死的,不回答。
王六老板又敲了几下,同时烦躁地低声步喝:“起!”
“啊!”田贵像是在睡梦中似的。
“出来!”王六老板命令。
田贵硬着头皮,披上衣裳出来了。王六老板拉长脸,不高兴地说:“睡得太死啦!”田贵小心陪着,假笑道:“白天在地里累乏了。”
“你连夜赶个路,到那几处朋友家走一趟,告诉他们四月初四晚上,在运河青燕湾见面,风雨无阻!”王六老板皱着眉头,非常简短地命令着。
田贵很怕去冒险,推委说:“明天我还得跟麻宝山插种呢!突然出门了,人家会疑心。”
“没关系!”王六老板固执地一摇头,“麻宝山来,让你老婆回他话,就说你丈母娘得了暴病,你小舅子连夜把你叫走了。”
田贵还想摆脱,便问道:“事情是不是很急,很重要?”
“现在不用打听,到时候就知道了!”王六老板威严地一挥手,“你马上就动身吧!从渡口坐船过河,免得刘景桂他们调查出你是趟过河的,穷追起来。”
田贵口到屋里,嘱咐他老婆几句话,恐怖地说:“这个病魔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咱们这里呢?我真怕被调查出来,要掉脑袋。”
他老婆安慰他说:“咱们藏得很严密,没人会知道。我想这趟让你去招集他那些朋友,一定是准备远走高飞了。”
田贵突然爬在他老婆身上,用手掌拢住她的嘴,微细地、发颤地说:“我想这次他再不走,就把他告了吧!免得吃他的挂累。”
“不行!”他老婆推开他,摇摇头,“他给咱们好多财物,要是告下来,不用说财物全没收了,你也难免要跟着蹲监狱。再说他的朋友很多,要替他报仇,把你暗害了呢?”
田贵打了个冷颤,让老婆这番话说个透心凉,无可奈何,只得遵照王六老板的命令出发了。
田贵前脚刚出门槛,王六老板便狠狠地插上门,蹑手蹑脚地进屋来了,田贵老婆在炕上吃吃地笑,他饥渴地扑上去,田贵老婆闪躲着,抓他,咬他……
“你该剃头了。”田贵老婆说。
“嗯!”王六老板枕着她的胳臂,疲倦得要睡了。
田贵老婆贴近他耳朵,小声问道:一告诉我,你让他找那些人有什么事?”
“我要让山楂村不能这么安安静静!”王六老板在昏迷中咬牙切齿地说。
“你为什么不这么老老实实地躲着,这多危险哪!”
“我能老老实实的么!”王六老板睁开眼,射出绿色恶毒的光,“我躲到哪一天才能见天日呢?我跟共产党有着深仇大恨,我豁出这条命去了。可是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不能让他们安静?”
“你不能死!”田贵老婆扎进他的怀里。
许久许久,王六老板在昏迷中,他像是说梦话似地问道:“告诉我,田贵想出卖我吗?”
田贵老婆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颤抖地说:“没有。你为什么问这话?”
“我宰了他!”在黑暗中,闪着王六老板的白牙。
炕头的孩子哭了,王六老板陡地被惊醒,身上出一阵冷汗,连忙坐起来,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似地回地窑去了。
这天后半夜,落了一场小小的春雨,鸡叫时候就住了。地皮温湿的,正得播种,麻宝山天不亮就起来了,带着儿子到田贵家来,想披星戴月去抢种。
麻宝山在墙外喊了几声,田贵老婆揉着眼出来了,答道:“孩子他爹让他舅舅连夜叫走了,俺娘的病重。”
麻宝山吃了一惊,问道:“那播种怎么办呢?”
田贵老婆眼珠子一转,心想田贵不在,让他们爷儿俩去播种不见得靠得住,便说:“再等一天吧!”
“唉!刚下过雨,要抢种,不然地皮就干了,不能等。”
麻宝山想了想,说道:“那么我们先给自家的地播种吧,您去照看一下,我们套车来拉粪。”
田贵老婆一想,自家没种上,也不能让麻宝山播种,说道:“我不知道粪应该怎么分配。”
“这没什么,您只要记着数目就可以,田贵兄弟回来再对证。”
“他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您放心,一切我负责任。”
“我不管!”田贵老婆索性关了门。
麻宝山气得身子晃了两晃,低低骂了声:“臭娘儿们!”
麻宝山在田贵家院外徘徊着,这时,农业社的社员一队队下地去了,刘景桂特意走过来,玩笑中带着讽刺地说:“你真是真心保主啊!天不亮就在门口伺候着。”
麻宝山哭丧着脸,说道:“他老丈母娘得了急病,让他小舅子叫走了。”
“那赶快给自家地里播种吧!”
“他老婆不让拉粪。”麻宝山怯懦地说。
刘景桂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真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你去找福海,先借社里两车粪,不然地皮干了,再错过节气,你哭都哭不出调儿来。”
麻宝山像得了圣旨似的,立刻开腿奔社里的粪场跑去了,刘景桂望着他的后影,又可怜地叹了口气。
农业社调配管理肥料的是福海,麻宝山自以为有刘景桂的命令,便很大气地说:“福海兄弟!景桂让我从这里借两车粪,你给调配一下。”
福海因为昨天他爹喊叫要出社,很是扫面子,下晚悄悄埋怨了他爹一顿,并且问出是麻宝山的鼓动,肚里憋着一股闷气,现在麻宝山大模大样地找上前来,正得发泄。他眼一瞪,冷冷地说道:“你别这么哈三喝口的,把主任的条子拿过来!”
麻宝山一看不对头,马上软了,赔笑道:“兄弟,我不是说瞎话,真是景桂答应下的。”
福海见他硬的吃不开又使软的,更是憎恶,喊道:“你给富农当肉头,却让农业社帮你的忙,就是有主任的条子,我也不借!”
麻宝山忍住火,连声说道:“好,好!我去找景桂来。”
他跑到河滩,把刘景桂找来了。福海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板起脸,说道:“社里的粪是有计划的,不能随便外借!”刘景桂很熟悉福海的脾气,便笑道:“他眼巴巴不能从富农朋友手里要出粪来,咱们就先救救他的急吧!”
“行吧!”福海顺水推船,但是却威严得像是他批准了似的。
“等田贵回来,马上就还,马上就还。”麻宝山弯着腰,低声下气地对福海说。
吃晌午饭的时候,田贵疲惫地回来了,他一头倒在炕上,一直睡到太阳落了山,就赶紧到麻宝山家去了。
麻宝山刚从地里回来。田贵笑嘻嘻地说:“今天让你受累了。丈母娘又犯了心口疼,他舅舅连夜跑了来,说得好蝎虎,就像马上要咽气似的,把我拉走了,其实是老病重犯,死不了。”
麻宝山脸灰溜溜的,不高兴地说:“这倒没关系,可是你老婆不让我拉粪,幸亏社里借了两车,不然就眼巴巴不能播种。”
田贵吃了一惊,他老婆不让拉粪倒没意见,可是招惹来社里的帮助却非常可怕,他赶忙想笼络住麻宝山,装得气愤愤地骂道:“你别生气,我非揭这臭娘儿的皮!”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麻宝山一把拉住他,说道:“算了,我不跟娘儿们家一般见识。现在就得还社里的粪,不然福海该不答应了。”
“好!我去装车。”田贵很积极地走了。
麻宝山到田贵家里,田贵已经装了半车,麻宝山一看,都是最次的土肥,他忙制止道:“不能还这种次粪,人家不要!”
田贵一翻白眼儿,说道:“他们社里的粪顶次了,还给他们这种粪咱们还吃亏呢!”
麻宝山也想把好粪留下,也就不再坚持。等装得快满了,田贵却铲了几铁锨圈肥,说道:“给他们出点儿利息,便宜他们了!”
大车拉到社里,福海提着盏罩灯,拿着把小铲子,上了车,三翻五铲,就露出了土疙瘩,福海气恼地跳下来,压住火,一挥手,“拉回去,换好粪来!”
“这是好粪呀!跟你们的粪一样成色。”麻宝山狡辩着。
“混蛋!你忘思负义!”福海一把手抓住麻宝山的前胸,摇了几摇,咬着牙狠狠地说:“社里的货都是上等成色,你要是再狡赖,我把你的脑袋打碎了!乖乖地给我换去。”
没奈何,麻宝山耷拉着脑袋又把车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