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class="center">王家鼐(中国驻印军新6军22师第五连士兵)
人是要有骨气的!我那在国民党军司令部当文员的父亲从小就这样教育我。母亲死得早,我上大学的时候,已记不清她老人家的相貌了。但我深信,她的在天之灵,定会理解我投笔参军的苦心。1944年,我做了一名光荣的驻印军,揣着部队发给的午饭——三个馒头、两个包子和半壶水,上了飞往印度的飞机。领队的军官除了午饭,还带了一些镇静剂之类的药品,以备飞越“驼峰”时的不时之需。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时候,飞机是要上升到8000米以上才行的,而当时的运输机爬高极限不及7000米。因此只能在7000米左右的山峰之间曲折地穿行,也就是沿着喜马拉雅山高山峰的山腰顺着山势弯弯曲曲地飞行。新闻报道于是形象地将之称为“驼峰”。
当年的飞机,没有三恒装置(恒温、恒压、恒湿),很多人都晕乎乎的。临近驼峰航线,一位年轻的美国白人军官走出来对着大伙儿叽里咕噜地说了许多话。大家这时都有晕机的反应,根本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川大外文系的丁耀瓒虽然也晕着,却艰难地挪过去用流利的英语同他交谈起来。他很有些吃惊,丁耀瓒解释说:“英语是自己的专业,就是死了也要带进坟墓的,哪有那么容易忘掉。”美国军官笑起来,夸道:“顶好!”丁告诉我们,美国人问大家是否有感不适。众人也无力回话,倒是一位老兄适时地吐在了帽子里,算是我们对他的回答。那白人看见这情景,对我们做了一个“V”字手势鼓励大家,就又回到了驾驶舱。
好不容易到了印度,在汀江停了几天,一律住的是帐篷。炊事班除每天发给肉、菜罐头各三个外,还将饭和米汤分装好,送到各个营篷(我们用的物品和吃的东西,以及武器装备都是盟军提供的)。第一天,炊事员就挨个儿打招呼,罐头打开后不要吃完,免得猴子找你麻烦。有人不听,当晚就着了猴子的道。有帽子、罐头被猴子拿走的;有睡到半夜被猴子用爪子拍脸,拍醒后吓了一大跳的……有了一次教训,就学乖了,再没出现猴子作怪的事。
一周之后,军车把我们送到了汀江城几公里外的营地。营房就建在公路旁的树林里,纱门纱窗,U字形的间隔通铺,每一通铺能睡六到八人,还附有简洁的卫生设施和供休息用的房子。兵种则暂时未分,管事的军官将我们按营房编队,自选临时上司,并且宣布:允许自由活动;可以投寄军邮和国内亲友通信;也可上街赶集,但必须三人以上同行。
一日三餐,两次水果,有时还能吃鲜肉、鲜菜。每两天还发给一包香烟和一叠卫生纸。由于这里接近印缅边境,柏油公路上时有军车开过,开车的多是黑人。特别是在夜间,数十、上百辆军车开往前线运送弹药物资,车灯光柱闪射,竟可照亮天际一角。战争气氛是相当浓厚的。
白天,我们可以自由活动。有的人在军营里玩扑克、下棋、聊天,也有的上街赶集。但这所谓的汀江城也只不过有我们的小场镇那么大,街头都竖起了大幅的反法西斯战争的彩色宣传画,标题用了中、英两种文字。当地的印度青年不但会讲英语,还会说上几句中国话。最常说的词是“顶好!”路上相遇,他们往往会竖起大拇指:“顶好!顶好!”而我们回以“哈卡!”。某些年轻人就会再加上一句“Cigarette!”(香烟),伸手向我们要香烟。所以,尽管我们好些人并不抽烟,包里仍放着部队里发给的香烟。但如是遇上了英美的军人(因为中、英、美三军军营以汀江为中心各在一方,所以一到休假时间便可看到三国的军人汇聚汀江),情况就大不相同。他们有会讲中文的,也有不会的。但不管会不会,“顶好”是肯定会说的。所以一见面,都会相互问好。活泼一点儿的还会伸出手,把中指、食指做成一个“V”字,说“VICtORY!”(胜利!)预祝胜利。盟军的伙食分甲乙丙三个等级(当时通常情况下美军甲等,英军乙等,中国驻印军一般是丙等。但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我们也因兵种的不同而各有差异,比如宪兵一般都是和美国士兵相同的待遇,而步兵就是差很多的丙等)。他们一律是甲等,自然不会向我们要烟抽,偶尔还给上一枝“CAMEL”(骆驼牌香烟)。对于我们不会吸烟这件事,很是奇怪。更诧异于我们这些当兵的还懂一些英语。见我们迷惑不解,他们解释说,在遇上学生兵之前,自己所见过的会说英语的中国兵,一定是翻译官。
1945年元月7日,部队开始整编并向印缅边境进发。我被编进了新六军202师第三连,新的营地离汀江大概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军训也在驻地开始进行了。经过前期的徒手队列训练之后,便开始了持枪、瞄准、实弹射击等一套步校军训。一般是一周休息一天,训练六天;三天在操场,两天半在室内课堂,再有半天文体活动。运气好时还可以看上一两次电影。但国内的片子很少,大都是外国片。
现在想来,丛林训练在所有的军训项目中,算是最辛苦的,但那时的我们却没多大感觉。因为从前线不断传来的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当然也有不少战场上的传闻和情节生动的故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有关一个打前锋的连队就餐的故事。说是有一天中午,他们在树木蔽天、杂草丛生的森林里休息,准备用餐。两个士兵看到有一根横倒在地上的树干,就坐在上头开始吃饭。坐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儿——树干居然好像在动!回头一看,竟是一条大蟒!两人吓得丢了饭碗,大声呼喊起来,并用卡宾枪不断射击。蟒蛇中了弹,痛得一个横扫,旁边的小树就倒了不少。众人都呆住了,它掉头就向人堆里冲过来。还好排长有些经验,提起冲锋枪瞄准蛇口一阵扫射,一圆盘50发子弹射完过后,这才结束了人蛇大战。诸如此类夹在节节胜利的战报里的故事,如同调味剂一般让大伙儿笑得更开心。
三月下旬的时候,学生营接到了命令——向缅甸进军打搜索。这任务是十分轻松的,因为在我们之前,打败日军收复缅甸之后,已有三批队伍搜索着回国了。森林里日军遗留下的打冷枪的狙击手已经极少了,只要不入山林,径直沿着公路前进,按理是不会有危险的。可是才上路没几天,就传来了坏消息:尖兵班的同学,因贪看风景,在中途用餐时深入丛林,竟被躲在树上的鬼子射击,死伤两人。虽然那个刽子手最后被包围击毙打成了蜂窝,但死难的同学却再也不会回到我们身边了。丛林战的残酷也可见一斑。
这以后,一路下来也还顺利,行军的路线和行程都严格按照计划进行。沿途都是战乱的荒凉景象。小铁路杂草丛生没有通车,到处是断壁残垣、荒芜的田地。一天下午休息时,几个同学坐在杂草及膝深的田野上闲聊,谈着谈着,对面的战友突然不说话了。他站起来,在刚才自己坐下的地方使劲用手拉。拉了好一会儿,拉出了一截长长的东西。仔细辨认,原来是一截还穿着军用皮鞋的腿,肉已经干缩了,还好没腐烂。从鞋袜裤子的用料看来,这个人应该是我们的战友。大家都没再说话,挖了个坑把他葬了,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继续行军。
一直到了密支那附近,才算见着了民房和老百姓,也才算有了人气。到密支那的时候,正巧赶上美国影剧歌舞团的劳军慰问表演,英、中、美三军成弧形围坐在临时搭起的舞台前观看节目。我至今还记得,最受欢迎的是一名叫丽丽蓬丝的女中音。她每唱完一曲,台下就叫喊起“ENCORE”(再来一首!),连续唱了三曲,观众还是不让她下台。最后,她微笑着对众人说,请中英美各选一个代表上台,她要向大家表示谢意。台下于是欢笑声、口哨声响成一片。我们里头个子最高的老痞在众人的笑闹声中兴高采烈地上台,作为中国士兵的代表,和那位漂亮的女星握手、拥抱,最后还来了一个火辣辣的亲吻。下台之后,他懊悔地说,可惜没有拍张照片作纪念!
离开密支那后,学生队改为按连队行军,每人坐一辆吉普车回国,我们又交上了新朋友——驾驶兵。他们多是被拉壮丁到印度的,在家乡,时常饱一顿、饿一顿没个准。到了印度之后,吃的是盟军供应的丙等伙食标准,从国内出来时面黄肌瘦的兵,变成了真正的壮丁!有点文化的又分到部队里进行驾驶、通讯等培训,也有了那么一点儿知识。
回国后,8月15日本无条件投降了!不久,我也脱离了部队回家继续学业,以圆我的成才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