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中两眼盯着手里的电文,一声不吭。开战才两天,却接到两次“不可进攻”的命令。几个月苦心部署的攻击计划全被打乱了。
本来,趁增援的日军还没有到达,凭借初战告捷的昂扬士气,可以一鼓作气把虹口的日军扫进黄浦江。可是军令如山,身为统率上海作战部队的司令官,只好依中央的命令行事。
张治中心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蒋介石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早晨攻击开始的时候,国民政府外交部针对上海租界外籍人士要求上海为“不设防城市”的言论,发表了义正词严的重要声明。声明说:“和平确已完全绝望,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御侮救亡,义无反顾……决以当年喋血淞沪、长城之精神,扫荡敌出境,不达保我领土主权之目的,誓不终止。”正是这种坚定激昂的民族气概,鼓舞将军再战淞沪。
根据“一·二八”之役的经验,在领命之前,张治中向蒋介石提出关于再战淞沪的战略建议。他认为对付日军有三种形式:一是他打我我不还手,如“九一八”的东北;二是他打我,我才还手,如长城之役和淞沪的“一·二八”;第三种是判断他要动手打我,我先打他,即先发制敌。他建议应接受以往被动挨打的教训,这一次要采用第三种形式。蒋介石认真看了这份建议,在报告上批示:“应由我先发制人,但时机应待命令。”
如今,一天一个命令,一个命令进攻,又一个命令停止进攻,这叫什么“先发制人”?
第二天,统率沪宁杭战事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兼第三战区司令长官冯玉祥进驻无锡。对于这位北方的抗日名将和自己的上司,张治中钦佩冯玉祥的爱国抱负。得知冯将军从北方到江南赴任,他立即致电祝贺,张治中欢迎他早日履任。冯玉祥也钦佩张治中的革命功业和学识,他复电说:“此后共在一区,抗敌救国,互相策勉,尤愿一致在大元帅领导之下,牺牲小我,而谋民族复兴。”
对于爱国将军冯玉祥来说,此番上任,他有难言的忧虑。统率的部队中,他只有王修身和冯兴贤这两个师熟悉,只有这两个师是他西北军的旧部,其余几十个师与他都没有历史上的关系。在各人头上一方天的年代掌握不是自己的部队,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不管怎样,重任在身的冯玉祥,立即到前线视察战事。听到震动大地的隆隆炮声,已经55岁的冯将军顿时意气风发,对身边的参谋人员说:“我多年来为抗日工作奔走,今日听到了民族的怒吼声,我何等的痛快!”
正在这时,敌机低飞而来,冯玉祥将军只在树下躲避了一下,等敌机飞走,他又乘车前进。行走不远,又有两架敌机跟踪而来,在头上盘旋不走。左右人员立即和冯玉祥一起进入路旁的小屋隐蔽,10多颗炸弹在房前屋后爆炸。冯玉祥安慰大家说:“自从一开战,我就抱定了牺牲的决心。现在虽处于危险环境,但心情甚觉舒畅。”
8月15日到苏州。第二天,他去城外视察张治中的司令部。张治中不在,参谋长说:“张司令上前线去了,前线战事十分激烈。”
冯玉祥在院子里外看了看,说:“你们这个司令部应当挪一挪,以免被炸。”
冯玉祥带着随从向上海前进。汽车刚刚开出三华里,头上乌鸦般的日军飞机由东向西飞来,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后,浓烟烈火冲天烧。28架日机狂轰滥炸,把张治中的司令部全毁了。
冒着硝烟,汽车继续前进,敌人紧追不放。将军和他的随从只好疏散到瓜田里躲避。这架敌机低空飞行,连驾驶员和飞机上的机枪都看得非常清楚了,可敌机没有扫射轰炸,盘旋了几圈就飞走了。
车行不远,张治中和守卫浦东的第8集团军司令张发奎,还有淞沪警备司令杨虎在途中迎接。他们在南翔附近的一个小村里亲切叙谈。
“诸君为国拼命,至堪嘉赏,我故亲冒矢石到前方来看看诸君。”冯玉祥敦厚的国字脸上充满笑容。
“副委员长公忠为国,我们素所钦佩,决竭诚听副委员长指挥。”张治中代表大家真诚地表示了态度。
有“铁军英雄”之称的张发奎摊开地图,向冯玉祥一一介绍我军部署和日军的据点。他说:“汇山码头之敌大举反攻,警察总队不支,87师正在增援之中。”
隆隆炮声中,淞沪前线的最高指挥官在调兵遣将。对于冯玉祥来说,到南翔视察战事既是公务和礼节,也是他多年来力主抗战的一种感情满足,他很振奋。
返程的路上,6架敌机一直跟着他的小车盘旋轰炸。冯玉祥不顾一切,命令司机冒着枪弹驱车前进。“敌机如果投弹,自难幸免,我当高呼中华民国万岁,虽以身殉,我留这壮丽的口号,作为我民族祈求解放的最后呼声。”冯将军对他的随从说。
冒着战火硝烟,冯玉祥在战场上奔走。17日晚上从嘉兴回到无锡锦园,只见附近弹坑累累,小桥炸断,水面上漂浮着几百条死鱼。一问,才知当天下午4架敌机来这里狂轰滥炸。
国民政府的德国军事顾问富肯豪森来到淞沪前线视察,他对冯玉祥说:“你这样亲上前线,未免太危险了。”
“前线是危险,我却觉得快乐。”冯玉祥笑笑说。
蒋介石称冯玉祥为“大哥”,他得知冯将军亲临火线,便打电话要冯玉祥保重,他还说:“前方的将领都太年轻,勇敢有余,经验不足,望大哥多多指教,不要客气。”
“我见到的就说,决不客气,请您放心!”
忠诚和宽厚的冯玉祥为战争操心,前线的官兵吃不上饭,他提议做大饼,送和吃都方便。对敌人的坦克,他提出用四条办法对付:炮打其侧面;用麻袋包地雷,等坦克过来时炸它;用长短不一的铁轨埋在路上,使坦克不易通行,而可颠覆;用松香等易燃品投掷坦克,放火燃烧。他对部队说:“为了防敌人的坦克,战壕要四丈宽,二丈深,前后设假阵地,二十里筑一道。”
德国顾问富肯豪森认为这些办法太土,他主张要现代化的:“只有现代化才能与日本较量!”
冯玉祥苦笑了一下:“中国是一个落后的国家,工业赶不上日本,因此战术也不同于日本。喜峰口一仗,29军的大刀也很奏效。”
对在前线所见到的和想到的情况,他不断向蒋介石呈报:“高射兵器不足”,“增加数线工事”,“多设医院,准备干粮”,“兵贵精,尤贵多”,“实有速增重兵之必要”。蒋介石复电冯玉祥:“尊见极是,特复。”
冯玉祥深感痛心的是,前方军事太混乱了,许多部队增援上来,不知到哪里受命。昆山车站上停着三列兵车,敌机飞来,一阵轰炸,官兵死伤累累。嘴唇上留一抹一字胡的张发奎两手一摊,对冯玉祥说:“归我指挥的部队,多数都不认识,熟悉的只有一个排。前头的一个炮连不知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您下令调的?”
“不知道。”冯玉祥颇为惊讶。
查来查去,才知道是大元帅蒋介石越过战区和各级直辖长官,把一个炮兵连调走了。
冯玉祥连连摇头,这又一次勾起了他心头的隐痛。面对着他的参谋随从,他坦荡地说:“只要能抗日,军队不一定要我指挥。只要能救国,不必自己处很高地位。这里的军队,我都不太熟,如处处听我指挥,必然会败了大事。”他对张治中和张发奎说,“你们有什么意见和困难,我可以想办法。我有什么意见随时说给你们听。我们的目的是怎样战胜敌人,怎样使国家转危为安,怎样使民众出诸水火,至于斤斤惟名义权位计者,应以为耻!”
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所有的人;一颗爱国之心,表达了他的赤诚。
大本营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对冯玉祥有自己的看法,也许是桂系与北方将领有一种本能的隔阂。就在冯玉祥到张治中的苏州司令部视察时,白崇禧奉蒋介石的命令,坐着吉普车从南京到上海前线慰问官兵。第一站要到的当然是第三战区司令部,蒋介石特地要白崇禧转达他对冯玉祥将军的问候。
可是冯玉祥不在,只见到了副司令长官顾祝同。
过了几天,白崇禧再去苏州拜会冯玉祥,冯玉祥仍然不在。他问顾祝同:“委员长要我前来慰劳他,并听取他的意见,何故二次不见?”顾祝同沉默了一会,似有难言之意。他还是直话直说了:“冯长官怕敌机空袭,白天一般不在战区长官部,住在宜兴的张公洞里,夜间偶然到战区长官部来,私章交给我了,公事全由我处理。”
“走!”白崇禧手一挥,汽车向宜兴飞驶。
走了两个小时才到张公洞。一阵寒暄后,白崇禧转达了委座的慰问之意,冯玉祥没有任何表示。
张公洞在宜兴西南40多里的禹峰山,石洞可容数千人,因唐代张果老在此隐居,所以名张公洞。
这次见面使白崇禧加深了一个印象:冯玉祥是否因指挥不灵而不去战区?回南京他把这一感觉告诉参谋总长何应钦。何应钦向蒋介石建议,调冯玉祥去山东、河北的第六战区。
蒋介石采纳了这个意见。
9月,冯玉祥被任命为津浦线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平津沦陷,新的战斗在向他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