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巴黎!
凡尔赛的地底密室,不知多少漫长的黑夜,秦北洋沉入更深的地狱……
“我会救你出来的!”
面对沃尔夫男爵,父亲的朋友,秦北洋给他个承诺。通风口那头,接连传来德语、法语、俄语和拉丁语的“谢谢”。
密室安静了。直扯着嗓子说话,谁都不可能持续。估计沃尔夫也累倒了。
秦北洋跪在地上咳嗽,想把肺里的脏水咳出来,却咳出团团黑色烟雾,犹如体内寄生着某个脏东西?
头顶传来另个声音:“北洋,我是博士。”
卡尔·霍尔施泰因博士在叫他呢。秦北洋翻身爬起,借着九色喷出的琉璃火球,才发现头顶有个小喇叭,也许还有收音装置。
饥肠辘辘的秦北洋狂喊:“博士,我饿极了!请给我吃顿牛排吧!”
其实,他这辈子只吃过顿牛排,还是在上海跟齐远山去了趟南京路上的西餐厅。
头顶的铁门打开,放下把梯子。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秦北洋关照九色不要轻举妄动,人兽,拾级而上出来。
“对不起,北洋,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对你的。”
霍尔施泰因博士满脸歉意地迎接,将他带入工厂食堂,特命厨师做了最上等的牛排。
秦北洋真是饿极了,飞快地用刀叉吃完牛排。九色冷静地蹲着,毫不贪恋食物的香味。
1919年5月4日,接近子夜,博士打开扇小门,出现个男人的影子。
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秦北洋看到老爹,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不免当场泪崩。
两年前,父子在北京监狱分别,个留在兵荒马乱的北方,个南下逃亡上海,就此天涯两隔。年多前,他们又在吴淞口的战场上相遇,分别位于对阵双方,父子俩远远打了照面,又被战争的洪流冲散。数日后,儿子北上到了南苑兵工厂,父亲却被掳往了西伯利亚,擦肩而过。从此再无音讯,有时候,秦北洋也会想,爹爹会不会已经死了?他那孱弱的身体,身处乱世之,人命如草芥般渺小……
活着就好!
秦海关紧紧拥抱儿子。六十岁的男人,失声痛哭。两年不见,儿子又长高了,身板变得更厚实,就连眉眼也成熟了几分,不再像个半大孩子。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在久别重逢的儿子眼里,父亲老得更厉害。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老秦摸着秦北洋背后的三尺唐刀,那可是他在战场上留给儿子的礼物。
忽然,老秦转身面对霍尔施泰因跪下,磕了个响头:“博士!感谢您帮我找到了儿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您提出的任何要求,老秦我都会竭尽所能地完成。”
十年前,秦海关就是这样给摄政王载沣磕头,给名侦探叶克难磕头,给内务府陵墓监督磕头……
虽是老父爱子心切,但如辜鸿铭所说——这代人,背后的辫子剪了,心里的辫子却还在。
“好,老秦,小秦,我希望你们父子俩,协助我起改造镇墓兽。这些武器现在为法国所用,将来也可为国所用!不管是我们共同改造过的十角七头,还是今早失控的四翼天使,它们都已离开地宫,变成堆废铜烂铁,我们只是做了桩变废为宝的好事情。”
卡尔·霍尔施泰因用德语掺杂汉语解释通,老秦完全没了主见,对博士唯命是从。
看到父亲这种态度,秦北洋只能应承下来:“但我有个条件,请释放被你们关押在地下的个人。”
“对了,俄国的沃尔夫男爵,他只是忠诚于海军上将高尔察克,请不要为难他。”
秦海关附和句,博士皱皱眉头答应:“好,但在凡尔赛条约签订之前,沃尔夫只能在基地范围内活动,以免干扰到巴黎和会的举行,这可是法国陆军总长的关照。”
是夜,父子俩住在凡尔赛基地。九色蹲守在床脚边,秦北洋跟老父抵足而眠,不时摸摸他的花白头发与胡子。仿佛回到十年前,背负血海深仇的小男孩,从天津来到光绪帝陵的地宫,失散了九年的父子团圆相认,睡在工地里的那夜。
夜无眠,各自讲述过去两年来,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切。秦北洋略过了欧阳安娜的节,秦海关也略过在西伯利亚娶了白俄小寡妇的节。
“北洋,你定会觉得奇怪,我为何要为北洋政府与白俄服务,帮助他们改造镇墓兽打仗,还给末代沙皇造了座陵墓和镇墓兽。”
“是啊,爹爹,你不是说过吗?镇墓兽的秘密,绝对不能示人,必须待在地宫里镇守墓主人的亡魂!”
“如今年代不同了啊!东方的大梦没法不醒了!过去两千多年,别管哪家哪姓,总有皇帝坐龙庭。现在呢?龙旗换了五色旗,大清帝国换了华民国。皇帝都没了,还有什么镇墓兽呢?”
“皮之不存,毛将附焉?”秦北洋第次觉得父亲变了,这世界最近几年的变化,已超出了过去两千多年,“别说是我们国,德国皇帝、奥匈皇帝、俄国沙皇,还有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四顶皇冠都落到地上打碎。照北京话,就是散摊子,滚蛋走人了。”
秦海关说得神神叨叨:“我也想说来着呢,宣统皇帝溥仪住在紫禁城里还算运气好,看看人家俄国沙皇……”
“这个飞机、坦克与潜艇的时代,再没有镇墓兽存在下去的空间,我们秦氏家族的千年使命也该画上句号了?”
“但有人想让镇墓兽成为像飞机、坦克与潜艇样厉害的武器!”父亲布满老茧的工匠大手,摸着儿子脸颊上的青春痘,“北洋,过去我的最大念想,是你能子承父业,成为下代皇家工匠,将镇墓兽的技艺,祖祖辈辈传下去。现在呢,我早想通了!你没必要再守着这些废铜烂铁,镇墓兽烧光了我们代代老秦家的生命,现在要把我带去见老祖宗了。儿子啊,我不想你也走上老路,像我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那样,不到四十岁甚至三十岁就命归天。”
“爹爹,你是在劝我离开镇墓兽,只做个普通工匠?”
“是,我宁愿让两千年的技艺失传,也不想见独生儿子短命!”
看来秦海关是铁了心,要舍弃切而保住儿子。他搂着秦北洋的脑袋,哮喘般的剧烈咳嗽。秦北洋心如刀绞,不仅因为父亲对他的爱,也因为自己的肺同样在燃烧,忍住不发出呻吟……父亲的担忧是对的,镇墓兽让他时日无多,活不到老秦现在这个岁数。
“爹,我答应你。”
“北洋,我们说好了:我个人留下来,继续帮助法国人改造镇墓兽——安禄山的十角七头,唐朝景教的四翼天使。而你,只要表面上应付下,尽快找机会逃出这鬼地方,逃出巴黎和法国。”
“但我不能放弃九色!”
“你送它回家吧!既然,它从白鹿原唐朝大墓里出来,理应再回到那里去。”
“可是九色的墓主人,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已经不在了!失去了墓主人的镇墓兽,正如同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
“你别无选择,要么你陪着它死?”
话说到这里,九色爬起来,用鼻子顶了顶秦北洋,黑暗放射两团琉璃色的光。凡尔赛的地下,充满幼麒麟镇墓兽细碎的声音,直接穿透颅骨,深入秦北洋的大脑。
他明白了九色的意思——它不想让主人陪伴自己死去,它愿意回到白鹿原唐朝大墓的地宫,愿意继续做个孤魂野鬼。
“九色啊九色!君子诺千金!我欲与君生死相望,断不会抛下你不管不顾!我会带着你逃出这个牢笼,想办法穿越欧亚大陆,从西域等地回国,进入新疆与甘肃直到陕西的白鹿原。我会帮你找到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助你完璧归赵,与你真正的主人永世相守。”
秦北洋把耳朵贴着九色的心脏,感受其蓬勃的热度,让自己的脑细胞也熊熊燃烧……
父亲却搂着他的脑袋说:“儿子,我活不了多久了!虚岁六十,已是个奇迹!我在外国银行有个账户,海军上将给我的薪水都存着呢。我只想在死以前,尽可能多攒点钱,给你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娶媳妇?买房子?生娃?”
可怜天下父母心,秦北洋哭笑不得,但他没有料到——等到百年后,国的父母对儿女最大的期待,依然是这三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