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长方形俱乐部里逐渐挤满了人。人们从各个科室源源而来。到会的不仅有共青团员,也有许多共产党员。
共青团员会议只有一项议程:关于共青团员科尔舒诺夫和罗巴诺夫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因为局长西兰契耶夫的通报在昨天就已经发到了各科室。科尔舒诺夫和罗巴诺夫,在执行一件重要任务时严重地违反了纪律,因而受到了记过处分。
谢尔盖独自坐在一个角落上,捧着一本破旧的《星火》杂志。他的脸色比平常稍显苍白。
周围全是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他们吸着烟,热烈地交谈着,欢笑着。但没有人走到谢尔盖身旁询问他、鼓励他、或是对他表示同情。
团委书记沃洛加•麦任采夫坐在桌旁,正在和沃龙错夫谈着什么。“他们多不一样呀,就是从外表上也看得出来。”谢尔盖想着。麦任采夫个子高高的,梳得光光的浅色头发向两边分着,仍然是那么一种迟缓、沉思的样子。在他旁边坐着的是瘦弱而活泼的沃龙错夫,他那乌黑的头发草率地往后梳着,一绺头发时常滑到前额上,他不时地用手急剧地把头发推上去,阴郁而尖锐地发表着评语,并把烟灰抖到地板上。麦任采夫把烟灰缸推到了他面前。谢尔盖觉得,他们故意不朝他这边看。
科斯加•格朗宁安静地听着警犬教练员特维尔多赫列波夫的话。特维尔多赫列波夫那肥胖的面孔和那厚厚的嘴唇以及发肿的小眼睛,通常总像没有睡醒似的,此刻也显得活泼起来。他正在津津有味地谈着什么,大概是在谈他那聪明的爱犬弗莱达。谢尔盖也觉得他是故意谈这些的,以便转移科斯加的注意力,而不致谈起他谢尔盖的问题。而科斯加却保持着沉默。他大概要在大会上谈些什么吧?!
谢尔盖看见左托夫坐在一旁,戴着眼镜,正在阅读着什么文件,动作非常迟缓,他那剃得很光的头像木球似地反着光。谢尔盖从他那阴郁的、全神贯注的神态中感到了责备的意味。
“快点开会吧!”谢尔盖想着。
终于,麦任采夫站起来了。
“现在就要开会了,同志们!”
人们开始闹哄哄地找位子坐下,并熄掉烟头,有的还从走廊外面进来。嘈杂声渐渐平息下来。最后进来的是西兰契耶夫、桑德列尔和局党委书记连姆涅夫。他们坐到了主席团的席位上。
麦任采夫宣布开会,让谢尔盖发言。
谢尔盖慌忙站起来,习惯地整理了一下皮带里面的军便服,在寂静中走上了主席团座位旁边的讲台。他异常激动,没有为自己的发言作好准备。他本来打算准备一下,但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做不到的,所以只好谈谈自己的感受,反正又不是要他做报告。
现在他站在讲台上,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他窘极了,慌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但又生起自己的气来,水也没有喝。然后,他将眼光停在特维尔多赫列波夫那善良的、丰满的脸上,仿佛面对着他一个人似地坦白承认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谈这个令人沉痛的事件。这样的发言我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还是谈正题吧!”有人喊了一句。
谢尔盖不禁哆嗦了一下。不,这不是沃龙错夫的声音。四周发出了不满的咝咝声:
“别打搅他!……”
“让你上去试试……”
“安静下来,同志们!”麦任采夫用铅笔敲着杯子。
谢尔盖终于克服了慌乱的心情,坚定地、清晰地、毫不隐瞒地讲起来。他把一切过错全揽到了自己身上。他说,罗巴诺夫劝过他别这样做,而他却骂罗巴诺夫是公式主义者,是官僚。又说,他后来就撇开了罗巴诺夫,自己一意孤行地干下去。谢尔盖诚心诚意地、甚至是无情地批判了自己的行为。他看见特维尔多赫列波夫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略带惶惑和同情的微笑,就很不痛快。他开始望着格朗宁那阴郁而神情专注的面孔。
最后,谢尔盖用颤抖的声音说:
“请相信我,同志们,这种错误今后绝不会再犯了。我愿意……我爱上了这种工作。”
接着是罗巴诺夫发言。他神经质地扯弄着别着共青团徽章的上衣翻领。他那激动得绯红的脸上已经看不出雀斑来了。他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谁晓得我怎么干出这种事来了!”他说,“这完全不能宽恕。我在刑事侦查局也不是一天两天啦。我应该阻止科尔舒诺夫,禁止他去,那就好了,而我自己……如果仔细分析,我的错误更大。科尔舒诺夫至少还捉住了一个匪徒,而我……唉,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是添了一些麻烦,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罗巴诺夫难受极了,他气恼地挥了挥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
大家开始发表意见了。
头一个发言的是沃龙错夫。
他走上讲台,微笑着看了看到会的人们,说道:“刚才科尔舒诺夫和罗巴诺夫在比赛,看谁的道德品质高尚。两个人都把过失往自己身上揽,真奇怪。俩人都不错!但请不必把科尔舒诺夫说成是小孩子。说什么他还不了解呀,不习惯呀,没受过训练呀,全都是废话!他是一个成年人,一个战士,一个侦察兵。他在军队里服务时很好,符合要求,到我们这里来却犯了错误。依我看来,问题是这样的:科尔舒诺夫一来这里就表现得骄傲自大、自命不凡。他总该从起初所犯的一些错误,一些大错误中学点儿什么,至少,也该变得谦逊些。可是,同志们,在这方面,错在我们,特别是我们的领导同志,一味地放任科尔舒诺夫,太纵容他,甚至可以说,过分赏识他了。请吉奥尔基•弗拉基米诺维奇原谅我这样说,”沃龙错夫转脸望着桑德列尔,“他从不允许任何人在会上逞能,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打断他的发言,叫他坐下了。而对科尔舒诺夫却不是这样。于是,科尔舒诺夫就得意了,认为他可以任意行事啦。”
“住口,沃龙错夫,别挖苦人!”特维尔多赫列波夫从座位上喊道。
“可以责备,但不能讽刺!”有人支持他说。
“喊些什么呀,他说得对!”
“不,不对!应该以同志式的态度发表意见!”
“静一静!”麦任采夫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说,“我没有允许任何人发言。”
桑德列尔面色阴沉地说:“同志们,沃龙错夫是对的,基本上是对的。一般来说,干我们这行工作所需要的,不是火热的头脑,而是火热的心。”
谢尔盖坐着,握紧了拳头,太阳穴上的血管剧烈地跳动着,跳得发疼。“是呀,你这样才是活该,太对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心里充满了羞愧与痛苦。
会议开了好一阵才结束。继沃龙错夫之后,上台发言的人虽然也批评了科尔舒诺夫和罗巴诺夫的行为,但都不由得把语气放缓和了一些。
最后,格朗宁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说得简短、干脆,但非常明确:
“同志们,我们不能容忍无政府现象。我们不需要空洞无意义的英雄主义和冒险行为。错误用不着掩饰。沃龙错夫的话是对的。应该提醒一句:‘干我们这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谢尔盖看见全体共青团员的脸上显出严肃、自信的神色,一致举手通过了格朗宁“对科尔舒诺夫和罗巴诺夫各记大过一次”的提议的时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使得他震颤了一下,以致他的整个心脏都紧缩起来。
在那个多雨而寒冷的夜晚,谢尔盖在街上徘徊了很久,陷入了不愉快的沉思中。他想自己单独好好反省一下,直至走到莲娜的住宅对面的那条熟识的小巷时,他才清醒过来。他朝她的住宅的窗口望了望,窗口灯光明亮。一个轻盈的身影在窗帘后面闪过,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觉得这是莲娜。谢尔盖伫立了好一会儿,然后,终因自己的缺点而感到羞愧,走开了。他忽然感到,他非常想在这个时候见见莲娜,把一切都告诉她,向她解释清楚。难道她不会理解吗?……
谢尔盖还明白了,这个漫长而难熬的一天对他来说并没有白过,他今后再也不会这样简单地、不假思索地以匹夫之勇去对待自己的工作了。他深信,他的工作需要的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什么样的态度呢?首先是精确的估计和冷静沉着,而更主要的是对委托给自己的任何任务,对自己采取的任何决定的巨大而强烈的责任感。这种明确而坚定的想法使他的心情突然变得轻松和平静多了。
桑德列尔在早晨把左托夫和他的下属人员叫了去。
“我们以‘形形色色的案件’为代号的那个案子更加复杂化了,”他忧郁地说,“最近的一次行动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本案首犯‘老爷子’仍旧逍遥于法外,对他的追踪也毫无结果。可是这却是一个极其危险而又极其猖狂的罪犯。我们必须捉住他,必须捉住!应该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大家有什么意见吗?你先说说,伊万•华西里耶维奇。”
左托夫习惯地用手摸摸剃得光光的脑袋,不慌不忙地说:
“好。我是这样想的,卓娅•罗什金娜和茹布科夫仍逍遥于法外。他们和‘老爷子’有联系。但这里有一道难关。”
左托夫停下了,开始抽起烟来。谢尔盖认为应该继续监视卓娅•罗什金娜,因为不只是基特关心罗什金的命运,而且“老爷子”也很关心他的命运。大概,他也打算和卓娅取得联系。谢尔盖想到这一点时,像往常一样,感到急躁和不安,可是,他终于按捺下来了。
“是的,这难关就在于:”左托夫摇摇头说,“现在,‘老爷子’不会再和这两个人取得联系了。他是个老狐狸。他非常明白,既然罗什金被逮捕了,他的妹妹便也会受到我们的监视。而且,所有和她来往的人也不例外,其中自然包括茹布科夫了。现在对他来说,他们已经是‘嫁出门的女儿’了。”
左托夫又沉默下来,一心一意地吸着烟。
谢尔盖不能不同意他的说法。当然,监视卓娅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可是又该怎么办呢?怎样寻找这个难以捉摸的“老爷子”呢?因为追寻他的最后线索也断了。
“我为这件事绞尽脑汁,苦想了很久。”左托夫继续说,“在我看来,现在只有一个人。当然,希望并不很大。但应当试试。”
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看来,感到案件面临绝境的不只是谢尔盖一个人。
“这就是和‘老爷子’一块儿上罗什金的别墅去的那个男孩子。”左托夫结束说,“他们经常会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对呀!”萨沙•罗巴诺夫快活起来,“简直把这个小坏蛋忘掉了!”
“关于他的那点材料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永远对一切事物抱怀疑态度的沃龙错夫摇摇头,“我还记得。一辈子也休想找到他。”
“那一点材料的确是不顶事……”左托夫肯定地说。
“再念一下材料吧,伊万•华西里耶维奇。”桑德列尔请求说。他打开一册大记事本,并拿起了铅笔。
左托夫把带来的文件夹打开,抽出了几页写着罗文斯卡娅证词的记录来,戴好眼镜,把有关的部分念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的。”桑德列尔若有所思地说,并在记事本上迅速作下了记录。“一个瘦弱的孩子。”他又着重地重复了一遍,“大体上说,当然还是毫无头绪。但是……你认为怎样,是否可以找到这个孩子呢?”
这个问题是向每个到会的人提出的,可是谢尔盖又忍住了,让其余的人发言吧,如果问起他来,他再发表意见也不迟。
“我想是可能的。”罗巴诺夫不很自信地说,“不管怎样,在每个学校里都只有一个戏剧组。”
“你知道莫斯科有多少学校吗?”沃龙错夫笑了笑,问他。“有好几百所。我邻居的一个小儿子就在‘七○三中学’念书。想想看,得搞上一个月呢。”
“应该分几个区来搞。”罗巴诺夫不甘示弱地说。
左托夫摇了摇头。
“这就是说,要让几十个人放下其它的工作。随你怎么说,花费的时间是太多了。当然,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学校发生兴趣,”他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感兴趣的只是那些靠近地下铁道环行线各个车站的学校。因为‘老爷子’曾经建议他坐地铁环行线的车,说是到那边再跑回去。”
“对,对,”桑德列尔狡黠地笑了笑,并望了谢尔盖一眼,“你有什么建议吗,科尔舒诺夫?”
谢尔盖点了点头。
“说吧,如果说得中肯,就连沃龙错夫也会对你说声谢谢的。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大家全都笑了。谢尔盖面孔涨得绯红。
“我觉得,可以把搜索范围缩得更小一些。‘老爷子’建议那孩子坐环行路的车,说是那样要近些。可见,还有一条较远的路:换一次车,沿轴线行驶。就是说,学校应当靠近位于环行线与某个轴线交叉点上的车站。”
谢尔盖津津有味地说得很流畅、很肯定。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
“这样的车站一共有六个,在三条轴线上。但基洛夫轴线应该除开。这个小伙子如果是坐地铁到共青团广场,或是上中央文化休息公园,坐环行路车反倒远一些。因此,还剩下四个车站:基辅站、库尔斯克站、巴维尔站和白俄罗斯站。就应该到这一带去寻找。”
“说得很对,”桑德列尔点点头,“我没有意见。你认为怎么样,沃龙错夫?”
“您怎么啦,吉奥尔基•弗拉基米诺维奇,您为什么老是盯着问我呢?!”沃龙错夫火了。
“你是最严厉的评判员,”桑德列尔开玩笑地说。接着又换了一种语调说:“别计较,同志!我同意你的意见。”他转身向左托夫说:“罗什金娜和茹布科夫现在对我们一点用处也没有。暂时只好撇下他们,让他们清醒清醒,平静下来。就是密尔察洛夫这个家伙也一样。现在应该查明那所学校。不知那孩子是在什么地点和‘老爷子’碰头的。围绕着科尔舒诺夫指出的那几个车站进行调查的工作计划最迟在明天交给我。完了!现在可以走了,同志们!”
当天便开始拟订新的行动计划了。上午就从莫斯科市教育局弄来了一份全市学校分布图。经过仔细的研究和热烈的讨论之后,在图上画上了四个波浪形的圈儿。每个圈儿内都有着近十所学校。
晚上,左托夫对那幅图仔细地进行了审查,并对一个圈儿的某些地方作了修改。然后,他考虑了一下,拿起话筒,拨了号码。
“诊疗所吗?请找一下罗文斯卡娅同志好吗?她病了?哦,哦。她家里有电话吗?谢谢。”
左托夫挂上电话后看了谢尔盖一眼,说:“您明天早上到罗文斯卡娅家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情况。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了,可是罗什金娜还住在别墅里呢。”
“是。”谢尔盖沉着地答应道。
对罗文斯卡娅的访问得到了意外的收获。的确,别墅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再没有人在这儿露过面。但是,索菲亚•罗文斯卡娅生病前不久,曾在街上遇见过那个孩子。他和两个同学一道走着。长长的皮带挎过他们的肩头,系着塞得满满的军用挎包。看来,他们三个人是刚刚从学校里出来的。
谢尔盖故作镇静,甚至仿佛很淡漠地问,她究竟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们的。罗文斯卡娅回答说,是在离斯摩棱斯克广场不远的地方遇见的。这一次,谢尔盖用了极大的努力才压抑住了内心的高兴:因为他估计对了,更重要的是,现在搜索范围可以比原计划缩小四分之三。
可是在谢尔盖向左托夫作报告的时候,却讲得简短而冷静,丝毫不带从前那种急躁的神情。这种作风是他现在所极力追求的。
左托夫装着没有发现他的这种改变,说道:“我们现在接到一连串的报案信号。我只好也来搞搞别的案子。我委托你把关于这个小孩儿的事进行到底。行动要谨慎些,在学校里别暴露自己的身份。每天要向我汇报工作进展情况,你的意图如何也得报告。全明白了吗?”
“是,全明白了!”
谢尔盖稍微思索了一下,简短地答道:“通过区共青团委员会。”
左托夫赞许地点了点头。
谢尔盖毫不耽搁,径直上区团委会去了。他向区团委书记简略地说明来意之后,就领到了一张区团委会临时指导员的证件。他奉命了解各学校戏剧小组的工作情况。
离区团委会不远的一所学校首先引起了谢尔盖的注意。他到那所学校去时,正好刚上课。所有的团支部委员都上课去了。但他在教员休息室偶然碰见了一个文学教员——一位身材颀长、消瘦、面容秀雅、头发蓬松的青年。他忧郁地叹了一口气,告诉谢尔盖说,他们学校里根本就没有戏剧小组。
“得有熟练的领导者,这是一;很难弄到服装,而服装店里的又太贵,这是二;第三,在学生中没有有心人,没有热情和灵感,怎么行呢!缺少了这个,什么艺术都会毫无生气,戏剧也不例外。”
“您亲自动动手吧。”谢尔盖不同意地说。
“我能干什么呢……当然我能够作,但是……”年轻的教员苦恼地往桌上的厚厚一沓练习本瞟了一眼,“同时,又办不到。这就是辩证法。”他笑着说道。
谢尔盖抑制住了继续争辩下去的愿望。他在离开的时候,感到有些忧愁和烦恼,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我是来干什么的,那里有没有戏剧小组关我什么事呢?”他想道。
第二所学校里有个戏剧小组,但组长是个女孩子。谢尔盖仅仅花了十五分钟就从她那儿获得了区团委告诉过他的,作为一个指导员应该搜集的材料了。他已经打算离开了,但这时那个女孩子显然克服了某种疑虑,急促地说道:“您知道吗,我们很想排戏,简直是渴望极了。您明白吗?排一出真正的戏。可是单凭自己的力量太困难了!我们尝试过。啊,难道不可以给我们一些帮助吗?不,您听我说,”她激动地喊道,虽然谢尔盖根本没有想打断她的话,“我们上校长那里去过一百次了。我们也到过区委会。我们可以自己弄到一切,做好一切,整个的一切!但一定得给我们一位导演。”
“好,让我们研究一下。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再向区委会提出来。”谢尔盖不太有把握地回答说。
在这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子面前,他忽然感到很惭愧。“官僚主义!”谢尔盖忿忿地想道,然后他坚决地中断了刚说了一半的话,并说道:“我们来这样约定:在三四天之后准会有一位真正的专家来帮助你们。这是忠实的共青团员的诺言,会派人来帮助的。行吗?”
姑娘快活地点了点头。
谢尔盖走到街上,轻松地嘘了一口气,瞧了瞧表。哎哟,快七点钟了!该回去啦。但他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哪怕是再走一所学校也好。
街上下着牛毛细雨,黄昏来临了。好像变魔术似的,头顶上的路灯突然一下子全亮了,像黄色的宝珠般地沿着街道伸展开去。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汽车汇成的洪流,占据了整个街面。行人也多起来了。
学校里,第二部分的课程也上完了。教室里在开家长会。团支部正在三楼的少先队室里开会。
在空无一人的宽阔的走廊里,谢尔盖突然听到不和谐的音乐声。谢尔盖没走几步,音乐声突然又停止了。顶棚下面的扩音器响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声音。忽然,有个热情的、忽高忽低的嗓音快活地宣布:“同志们,由于一块铝片作祟,我们的广播室不能正常工作了!我再重说一遍:不能工作了!……”
另外一个非常快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乐队队员们请求去玩玩……”
谢尔盖靠着墙,不出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不知为什么发愁的学生。谢尔盖拦住了他。
“告诉我,这是在广播什么?”
“这简直是胡闹,不是在广播!”那个学生忿忿地说,“他们就爱这样试喇叭!懂吗,他们本来可以说数字‘1、2、3、4’等等,然后反过来说‘4、3、2、1……’他们却把这里当作了杂耍场。我现在就去……”
可是,谢尔盖拦住了他。
“等一等。他们已经试完了。你最好讲讲,你们学校有没有戏剧小组?”
“戏剧小组?没有。我们只有‘什基姆’!”孩子骄傲地回答,然后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不懂吗?起初谁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谢尔盖很感兴趣地问道。
“‘什基姆’就是‘学校小型话剧团’。棒吧?剧团!去年我们什么也没有搞出来。但在不久以前,团市委派来了一位新的领导。一位大学生,天下难得的小姑娘!当然,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什基姆’就是她创办的。现在我们正在准备第一次演出。”
“真棒!”谢尔盖赞同地说,“说说看,你们戏剧小组的组长是谁?”
“我不是说过,我们没有戏剧组。我们只有剧团。而剧团团长是十年级乙班的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①。老实说,这人简直是个败类。”
【 ①苏联的一个著名演员(1875—1948),两枚列宁勋章及斯大林奖金获得者,曾饰《夜店》中的巴伦。《敌人》中的巴尔金,《樱桃园》中的特罗菲莫夫等等。——译者注】
谢尔盖注意起来:“先等一等,别忙!我好像看见过他!是一个身材高高的、瘦瘦的人,一头亚麻色的头发,是吗?”
“对!就是他。”
“为什么叫他‘败类’呢?”
“我和他在一个班上学习。他是个卑鄙的、自私自利的家伙!”
“怎么能这样说!”
这时,一个男孩子向他们跟前走来。
“瓦尔卡,你刚才在说谁?”他好奇地问。
“在说别列斯维多夫,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但他是一个天才的演员呀!”那孩子称赞地说。
“你要是和这位天才坐一张书桌,就会明白的。”
“哦,我不知道这一层。但他演剧演得多棒啊!喝彩的声音震动了全场!”
“喝彩,他就爱这个!”瓦尔卡轻蔑地说。
“但这是应该的,你说,应该吗?”
“就算是这样吧。”
“那就行啦!他是个天生的演员。第二个卡查洛夫。这是共青团员的老实话!”
“嗳,你过分推崇他了。”
“一点儿也没有!你瞧吧,他会出名的。”
“预言家!……”
“他和谁要好?”谢尔盖问。
“他和谁也不交朋友!”瓦尔卡忿忿地说,“他很需要我们的友谊。而且我们也不吝惜友谊,结果适得其反。你想想吧!”
“你们把他推开不管吗?”
“谁把他推开不管呢?我敢以团支部委员的身份正式声明:是他自己脱离大伙儿的。”
“他是共青团员吗?”
“他是个可怜虫,而不是共青团员!”
“那么应该开导他,让他参加工作!打听一下他爱好什么。”
“我们又不是保姆!谁肯和他交朋友?我是团支委,但我不能强迫同学们去和他交往。”
“但他是一个多么好的演员啊!”谢尔盖笑笑说,“像这样,什么样的天才都会被埋没的。”
“没有集体的支持,毫无疑问,他是会被埋没的。”第二个孩子又插嘴说道。
“好,如果你能行,那你就去挽救他吧,而我连接近他都觉得怪讨厌的。”
这时,扩音器又响起来了,接着是熟悉的、仍旧非常快活的声音:
“亲爱的同志们,经过短时间的休息之后,我又以新的力量向你们声明:没有铝片我们就完蛋了!像契诃夫作品中的一位著名主角说的:‘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只有上吊!’”①
【 ①契诃夫的一篇短篇,描写一个叫卡什坦卡的小狗的遭遇。——译者注。】
“这是卡什坦卡说的话呀!”瓦尔卡又急躁地说,“不成体统!不,我得跑去看看,鬼晓得他们还要瞎叫些什么!”
谢尔盖又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男孩子带着同伴向楼梯跑去,一面跑一面向谢尔盖喊道:“我们明天七点钟排戏!您来看吧!”
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谢尔盖止住了笑,面孔变得严肃起来。现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好像是查明了。他就是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天才的演员”和“卑鄙的家伙”。谁也不肯和他交朋友。当然喽!他好的一面很少。所以,谁都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这不消说。可是共青团的工作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简单事啊。这得向区委详细谈谈。嗯,但目前应该谨慎地、十分谨慎地搜集有关依果尔的详细材料。
谢尔盖忽然记起了:学校里今天是“家长日”。
这是在存衣处值班的一位老妇人告诉他的。应该找到十年级乙班的教室。
谢尔盖走近虚掩着的写着“十年级乙班”的教室门时,听见杂乱的人声,从门缝里看见许多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妇女,非常滑稽地坐在极不相称的书桌后面。看不见女教员,谢尔盖只听见她那年轻而激动的声音。
谢尔盖不慌不忙地在走廊里踱过来、踱过去,一连三次,然后又走到教室门前,急不可耐地谛听着。不,会议根本还没有结束的意思。现在他们正在谈着学习成绩。谢尔盖忽然警觉起来,因为女教师提到了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立即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这话不对!他很有才能!不过得采取特别的方法教育他:他容易受刺激,相当敏感。”
“这是他的妈妈。”谢尔盖想道。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谢尔盖赶快从门边走开。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会议才结束,家长开始陆续散去了。一位肩上搭着玄狐皮披巾的高身材的胖妇人从谢尔盖身旁走过。她那忧愁的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脂粉。“别列斯维多娃太太。”谢尔盖目送着她走出去,微笑着想道,随后,他跨进了教室。
女教员身材梢瘦,穿一件朴素的黑色外衣,白色的小翻领翻在外面,头发平整地向后梳着,手中拿着点名册,正耐心地和围着她的家长们谈着什么。她用疑问的眼光向谢尔盖打量了一下。
“我要和您谈谈,基娜依达•伊凡诺芙娜。”
“请稍等一等,一会儿就有空了。”她乐意地答应说。
终于,最后几位家长也走了。女教员用手势招呼谢尔盖坐到一张书桌旁,她自己也在旁边坐下了。
“请说吧。”
“我是从共青团区委会来的。”谢尔盖开始说道,“打算了解一下戏剧小组的工作。想知道您班上有哪些学生参加了戏剧小组,有没有影响学习。我偶然听到你们在这里谈起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好像他是戏剧小组的负责人?”
“他是负责人。”女教员点点头,带着倦意补充道:“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孩子。”
“为什么呢?”
“都是由于家长啊。嗯,别奇怪。一切困难都在家长身上。他的父亲是一位大建筑师,是个骄傲自大,听不得不同意见的人。您听到他母亲刚才说的话了,再听听他父亲的话看!他甚至当着孩子的面和我争吵,为孩子辩护,说话的态度十分轻蔑。看来还是一个知识分子,而礼貌和关怀——唉,一点儿也谈不上!”
“是吗,这种人。您真难对付。”谢尔盖由衷地表示同情,“嗯,那么依果尔自己在学校里表现得怎么样?”
“大家都不喜欢他。他是个骄傲自大、性情孤僻、贪得无厌的人。”
“他学习怎样?”
“学得不好。得了很多三分。但他相信他爸爸会把他弄进大学里去的,他还以此夸耀呢。”
“怎么会把他选为戏剧组组长的?请原谅。”谢尔盖笑了笑,“应该说是剧团团长。”
女教员显得很疲倦,但还是严肃地回答道:“搞剧团倒真是个好主意,是一种极好的课外活动方式。至于说,他是怎么被选为团长的吗?那仅仅是由于剧团指导员的提议。孩子们都尊敬她,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不知怎的,她相信依果尔是个天才演员。老实说,他的确善于伪装。”
“依果尔住在什么地方?他的父母亲叫什么名字?的确,我对他很感兴趣。”
“他的父亲叫费舍沃洛特•安德烈也维奇,母亲叫罗莎•伊凡诺芙娜,他们住在……请稍等一会儿……”
基娜依达•伊凡诺芙娜翻开点名册的最后一页,念出了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住在别象街,怎么跑到这里来上学?”谢尔盖惊奇地问道。
“他们是去年冬天才搬到那里去的。所以,他们决定让孩子在本校念完十年级。他每天坐着他父亲的汽车上学。”
那地址谢尔盖是熟悉的。他马上记起了,舒宾斯基也住在那所房子里。
他们还谈了谈小组里其他成员的情况,然后谢尔盖便起身告辞了。
“您的到来使我很高兴,以后常来吧。”基娜依达•伊凡诺芙娜说,“光靠我们几个是很困难的,时间不够用。校长几乎是亲手帮团委会拟订工作计划。我们要出席一切团的会议,因为我校的团员们毕竟还是孩子啊。我们真得关心他们的每一个行动。”
“不过,我认为,这样也不行。”谢尔盖忍不住了,反驳说,“九十年级的学生难道还是孩子吗?”
“可是,仍得给他们出主意,”基娜依达•伊凡诺芙娜稍微有点生气地说,“他们连一个重大问题也决定不了。”
“你们没有培养他们的这种习惯,所以他们不会。”
“但您该知道。这个错误至少应该由你们和我们两下分担。区委会简直把我们忘了。去年一年中,区委会的同志只来过一次,还是因为参加改选大会。给我们打电话也只是为了团费交得不对数,或者谁没被注销的事。电话给谁打了?当然,是打给校长。请问,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很久吗?”
“不会的,”谢尔盖坚决地回答,“现在他们……就是说,我们决不会忘记你们。”
“我又卷入了争论。”他遗憾地想道,“我的性格是怎么样的?不过……管他呢,我还是要把这一切直率地向区团委书记汇报。事实上,她说得对呀。”
谢尔盖从学校里走出来时,雨已经下大了。一阵阵迎面吹来的风把冰凉的雨点打在谢尔盖的脸上。谢尔盖翻起雨衣领子,把双手插入衣袋里,大步向无轨电车站走去。直到现在,他才感到异常地疲倦和饥饿。
谢尔盖在乘客稀少的电车厢里打着盹儿。他好几次企图抬起困倦的眼皮,但眼皮立刻又合上了。谢尔盖沉入温暖的蒙眬睡意之中。倦意笼罩了他的全身。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光景了。
第二天早晨,谢尔盖按时上班来了,他焦急地等待着左托夫的召见。
罗巴诺夫从门外探进身来。
“致以少先队的敬礼,科尔舒诺夫同志!莫斯科的学生们生活得怎样?”
这时,内部电话响了,左托夫叫谢尔盖到他那里去。
“汇报一下你的工作,科尔舒诺夫!”
谢尔盖像往常一样,简短扼要地用几句话就把工作的结果报告完了,并把笔记放到了桌上。
左托夫听到别列斯维多夫家的住址时,说道:“地址相同。又是别象街,嗯,嗯!”
他戴上眼镜,本想看看笔记,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把笔记放到一旁,从眼镜上方望着谢尔盖,严肃地说道:“这样吧,详细地谈一谈!你从前好像是很善于做这样的事情的。”
谢尔盖黝黑的双颊上泛出了薄薄的一层红晕。他勉强又说了一遍。他只尽力谈那些直接与案件有关的东西。但后来他忍不住了,忽然谈起学生们在广播室试喇叭的事来。
左托夫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怀,他那阴郁的面孔霎时变得善良而真诚了,慈祥的皱纹布满了眼睛四周。
“嗳,小鬼,可惜我没有听到!”他一面说着,一面取下眼镜,擦掉了眼中的泪水。他换了完全另外一种语调,信任地问道:“你打算下一步怎样做呢?”
“我们把别列斯维多夫找来,要他谈谈他在别墅里做了些什么,在哪儿见过‘老爷子’。”
“太早了。”左托夫摇摇头。
“我敢担保,他什么都会说的!”
“为什么这样自信呢?你甚至还没有和他见过一面。你对他有什么了解呢?”左托夫又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你已经下定决心遇事不再急躁了。”
谢尔盖很不痛快,本想加以反驳,甚至和他争辩一番。使他不快的是,科长在这一次又表示不满意,这显然是吹毛求疵,非常不合时宜地提到谢尔盖在刑事侦查局工作初期那段痛心历史的。但他极力压住了心头的怒火,冷淡地说道:
“听候您的指示!”
“现在就告诉你!但我得首先提醒你,我们不能逮捕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因为没有证据。我想,也不会找到证据的。因此,如果讯问不成功,我们得不到供词,那就坏事了。别列斯维多夫会把这些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老爷子’的,那时,一切线索便都断了。唔,要使他自动承认,他就不至于向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来了。此外,方式正确的审讯还可以在他的心理上产生巨大影响,使他走上正路。可是一切得考虑周到、准确。这一点你明白吗?”
“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我们就接着往下说吧,”左托夫装做始终没有发觉谢尔盖不满意的样子,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为了顺利地进行这种困难的审讯,就应当多多掌握别列斯维多夫的材料。应当找到这个人心中那根可以弹奏、激发他的良知的弦,这是一;其次,必须多掌握一些他在校外行为举止的材料,这一点也明白吗?”
“明白了。”
谢尔盖越听越入神。因此左托夫满意地注意到,自己论证的逻辑摧毁了谢尔盖的成见,使对方的怒气平息下来,并引起了热烈的兴趣。
“可以说,你把到学校去访问的情形叙述得相当生动。但没有从中得出任何结论来,你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对你极有用的人。难道你没有觉察到吗?”
“是谁呢?”谢尔盖不由得脱口而出,但马上又怪自己沉不住气。
左托夫笑了起来:“也就是你所谓的‘别列斯维多娃太太’,这还用问吗。”
谢尔盖只是耸耸肩头。
“不同意吗?其实根据她在会上的反驳意见以及她的外貌,就已经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她是个愚蠢而傲慢的人,同时,显然还是爱多嘴多舌的。她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儿子的事就更喜欢管了。总之,该上别列斯维多夫家去访问一下。观察一下那里的气氛如何。这点很重要。同意吗?”
“完全同意!”
在谢尔盖这次回答的语气中,左托夫发觉,他是很诚恳的。
“有问题吗?”
“没有!”
“行动吧!一共给你两天的期限。应该快一点。要记住:如果搜集不到材料那就糟了。这会使工作变得复杂起来的。并且还得记住:宁可搜集不到材料,也不能慌慌张张地把事情搞糟了。完了!执行去吧!”
谢尔盖回到办公室里,吸着烟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
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喂!喂!”
“可以请罗莎•伊凡诺芙娜来听电话吗?”
“我就是呀,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共青团区委会。我们现在要检查各个学校戏剧组的工作情况。您的儿子是戏剧组组长,据指导员告诉我们说,他很有天才。”
“是呀,是呀!一点儿也不错!”
“因此,我想找您谈一谈,首先……”
“哦,请吧,好极啦!”罗莎•伊凡诺芙娜打断了他的话,“关于我的依果尔的才能,我能讲得比谁都详细。请您马上来吧!依果尔不在家。”
二十分钟后,谢尔盖走进了那座熟悉的楼房的明亮而清洁的前厅。他上了第四层楼,按了按别列斯维多夫家的门铃。
一个穿戴很朴素、腰间系着围裙的美貌姑娘迎着谢尔盖打开了门。
“罗莎•伊凡诺芙娜,”她喊道,“有客人找您!”
一扇镶着玻璃的房门打开了,罗莎•伊凡诺芙娜从门帘后面走出来,她穿了一件花绸长衫,头上披着一条薄纱头巾,头巾下面现出管状的铁发夹。
“请进,年轻人!”她指了指邻室的门说道。
谢尔盖走进了餐厅。
罗莎•伊凡诺芙娜马上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她首先热烈地叙述了儿子的长处,同时,他的这些长处都是她无微不至地教育的结果。
“要看出自己儿子的天才,真是不容易。”她装模作样地说,“连我丈夫也不完全明白这一点。他有时候对孩子太严厉了,使孩子的性格变得孤僻起来。对待有天才的孩子应该特别留心,您说对吗?”
“一点儿也不错,”谢尔盖为了谨慎起见,表示同意地说,“这一点您看得很清楚。”
“可是费舍沃洛特•安德烈也维奇就不明白这一点!”罗莎•伊凡诺芙娜痛心地吸了一口气。
“不可能吧?”
“嗳,您不信?譬如说吧:去年春天,依果尔准备上一个熟识的姑娘家去祝贺她的生日。他想送她一件礼物。他爸爸给了他五十卢布。可是,依果尔需要二百卢布,因为他看中了一件东西。这是可以理解的!难道不应该吗?可是,可是他父亲却大发脾气,把他赶了出去。我打算让他们和好,就去劝他父亲,可是依果尔却很倔强,他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了钱。”
“后来怎样了?”谢尔盖很关心地问道。
“在这件事情发生后,依果尔就变得孤僻起来。常有人给他来电话。我甚至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有一天,这还是在夏初,他带回了一只皮箱。他好像说,是一个同学请求把皮箱拿到我家寄放三四天。可是我觉得他在撒谎。”
“难道您没有想看看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吗?”谢尔盖善意地微笑着说。
“箱子是锁着的。而且,总有些不太方便。”她急忙改了口,接着,热烈地往下讲道:“但主要的是,依果尔酷爱戏剧!他有着异常敏感的演员的天性!您不想同费舍沃洛特•安德烈也维奇谈谈吗?”她突然振奋地说道,“他也会和您谈到这些事的。”
“何必呢?况且,还是谈这些事。”
“不,您得跟他谈谈!”罗莎•伊凡诺芙娜坚决地说,“一定得谈谈!”
“可是,七点钟的时候,我要去参加学校里的排演。”
“不要紧,现在刚过十二点。费舍沃洛特•安德烈也维奇会给您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他是怎样一个人啊!我给他打个电话去。”
罗莎•伊凡诺芙娜不等谢尔盖表示同意,就向邻室走去。不多一会儿,便从那里传来她压低了的声音:
“费舍沃洛特吗?……是我呀。来了一个年轻人,是为依果尔的事来的。什么?……他是从区委会来的……嗨,我不记得是什么区委会,这没有关系!他们认为依果尔是个天才。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讲了。你也该和他谈谈。没时间?费舍沃洛特,你必须和他谈谈!你听见我说的什么吗?”罗莎•伊凡诺芙娜尖声尖气地低声说道,“这关系到你儿子的前途呀!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今天七点以前你必须接见他。不然,不然……你就要了我的命……嗯,这才对呀,我太高兴了!吻你!再见!”
罗莎•伊凡诺芙娜又走进房间来,依然显得庄重而坚决,只是胖胖的双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请您在下午两点钟到我丈夫的办公室去,他要会见您。”
“我没说去,罗莎•伊凡诺芙娜……”谢尔盖开始说道。
“不行,不行!这话我连听也不愿听!您这样就太小看我们了!”
谢尔盖认为,现在就应该告辞了,这时候最适宜。
“您太好了,”分别时罗莎•伊凡诺芙娜客套地说道,“我对您非常坦白。只是别对依果尔说您到我家来过。我恳求您!”
“可以。可是您自己能保守秘密吗?”谢尔盖笑了。
“唉,为了儿子,我什么都愿意干!”罗莎•伊凡诺芙娜叹了口气说。
到了街上以后,谢尔盖觉得松了一口气。
城市上空,低垂着浓密而沉重的乌云。一阵风刮过,宽阔的林荫道旁,干枯的树叶在枝上凄凉地沙沙作响。
谢尔盖在街上慢慢地走着,目送着飘向路面的落叶,陷入了沉思。别列斯维多夫关于儿子会谈些什么新情况呢?
这位妈妈似乎已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儿子忽然有了钱,有了神秘的新交,变得孤僻起来,把赃物(谢尔盖毫不怀疑地认为,箱子里装的是赃物)带回家来。现在一切全摆得明明白白的:这个孩子参加了匪伙。
还有,谢尔盖几乎已经回答了这样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这个青年会误入歧途呢?西兰契耶夫说得对,谢尔盖清楚地记得他的话:“我认为,有许多问题常常是从家庭开始的……”可是,为了弄清底细起见,还是应该和孩子的父亲见见面。当然,别列斯维多夫是位聪明、能干的人。无疑,关于儿子的事他总能够谈点什么。这时,谢尔盖心悦诚服地承认,左托夫估计得完全正确。谢尔盖搜集到的材料太少了,却又把罗莎•伊凡诺芙娜这样一个人给轻易地放过去了!最奇怪的是,左托夫正确地分析了她的性格。事实上她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正因为如此,谢尔盖才从她那里得到了许多与区委指导员的工作毫不相干、而他也不敢问起的材料。
“是的,费舍沃洛特•安德烈也维奇当然不会像他妻子那样。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他对孩子的教育那样糟?”谢尔盖好奇地揣测着。这时,他忽然发觉自己开始对人们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形形色色的人们——好人和坏人,全都吸引着他。现在他非常想见一见这位别列斯维多夫先生,对他作一番评价。
不过,谢尔盖最殷切希望的,毕竟还是见见近日来他颇为了解的、时时萦绕于他的脑际的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本人。谢尔盖决定出席学校的排演,从而结束工作的第一个阶段,然后继续深入,向主要目标前进。
这是一座异常宽大的,有着许多高大、明亮的门窗的崭新的楼房。谢尔盖很喜欢它那精确的线条美。他穿过宽敞的前厅,登上了二楼。走廊尽头的玻璃横隔墙内的写字台旁坐着一位姑娘,她正热烈地用电话和谁交谈着。这里还放着一张矮沙发,沙发前面是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几只烟灰碟。一扇宽大的玻璃门通往工作室,另一扇门通向别列斯维多夫的办公室。
姑娘打完电话之后,问道:“同志,您找谁?”
“费舍沃洛特•安德烈也维奇在吗?”
“在。我马上就去告诉他。您是哪个单位的?”
“共青团区委会。”
姑娘好奇地向他瞥了一眼,便在门后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走出来,对谢尔盖说道:“请进去吧。只是费舍沃洛特•安德烈也维奇很忙。”
谢尔盖走过去,敲了敲别列斯维多夫办公室的玻璃门。
“请进。”从里面传来了一个从容不迫的声音。
谢尔盖跨进了办公室。
在一张大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位胖胖的、外貌显得很年轻的人,他的唇髭经过仔细修饰,头发很光滑地向后梳着。别列斯维多夫穿着一身样式美观的灰色衣服,带灰色条纹的黑蝴蝶结衬着他那丰润的、微微下垂的双颊。他以从容不迫的手势向谢尔盖指了一下桌前的一张安乐椅:
“请坐,年轻人。找我有什么事吗?哦,对了!您是为依果尔的事来的。跟您说什么好呢?总地说来,依果尔是个多才多艺的孩子。例如,他有非凡的音乐天才。是呀,是呀,我的好朋友是一位大音乐家,听他演奏过。我那朋友高兴极了!此外,依果尔还擅长绘画、雕塑、写诗。这是我对他的影响,懂吗?”别列斯维多夫非常自信地、漫不经心地说道,“但他的主要天才表现在建筑方面。这点是毫无疑问的。这方面的才能必须发展下去。这也是国家利益所要求的。每个苏维埃公民都应该贡献出自己的全副精力,把自己的才能充分运用到创造性的工作中去,为人民造福,这终究是每个公民对国家的责任。我们的制度允许这样做。进一步说,还要求这样做。总之,依果尔应该成为一位建筑师。在这方面,我恰巧还可以帮助帮助他。”他洋洋自得地笑了笑。
“可是,我觉得,依果尔还有另外一种天赋——演剧,是吗?”
“他自己根本不懂他究竟有什么天赋。演剧……哦,是的,不久以前,他曾经醉心于马戏。您想想,最近一个节目他一连看了两次。那么,难道您要我送他去学演小丑吗?”
别列斯维多夫哈哈大笑起来。
“马戏院?”谢尔盖感到奇怪,“唔,这个爱好是不会长的……”
“这点毫无疑问。他甚至不好意思让我们知道。他不肯说起上马戏院去的事。是他妈妈偶然发现了两张马戏票。在他大衣里面的口袋里。他把这两张票给忘掉了。”
“他不生罗莎•伊凡诺芙娜的气吗?”
“哪里的话!她把票子又放回了原处,而且对他一字不提。她是个有经验的侦查员哩!”
别列斯维多夫又笑了起来。
“也许,他只去过一次,是和别人一道去的呢?”谢尔盖指出说,他已习惯于根据任何一个细节作结论,同时,他又竭力提出问题来对证自己的结论。
“不会的,”别列斯维多夫不以为然地把手一挥,“两张票的日期不一样。幸亏他母亲把什么都注意到了!”
“这就是说,他是很爱看马戏的了。”谢尔盖笑着说道,“也许两次的节目不相同吧?”
“好一个乏味的年轻人!”别列斯维多夫想道,“当然,他想和我谈谈,但又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于是,他仍旧心平气和地回答说:
“这两张票的日期,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九月三日和五日。马戏团的节目不会经常换的!嗯,总之,问题不在这里!依果尔应该成为一个建筑师。我不是以父亲的身份,可以说,是以一个公民,一个积极的建设者的身份说出这番话的。不仅是以房屋的建设者,如果把眼界放宽些来看,是以我们生活的建设者,是以我们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建设者的身份说出这番话的。至于演剧吗,也是有益的活动,它能促进人的发展。”他表示赞同地补充了一句,接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形状异乎寻常的香烟盒递给谢尔盖:“请抽一支吧,这东西是我的朋友从中国给我带来的。”
“谢谢,我习惯抽自己的烟。”谢尔盖平心静气地回答说。别列斯维多夫的语调和举止已经开始使他感到厌烦了。
告辞之前,谢尔盖顺便问了一句:“奥斯莫洛夫斯基建筑工程师在你们这里工作吗?”
“在我们这里工作。”别列斯维多夫皱了皱眉头。
谢尔盖站起身来,表示谈话结束了。
别列斯维多夫握着谢尔盖的手,以居高临下的口气说:“撒种吧,青年人,撒下理智、善良、永生的种子,像涅克拉索夫老人说的那样,为人民撒下幸福的种子。这是一项崇高的,我甚至说,是一项鼓舞人心的任务。”
“鬼才和你一起撒种呢!”谢尔盖气愤地想道。
刚过七点钟,谢尔盖就上学校了。在教员休息室旁边,他忽然又碰上了那个已经认得了的学生。这次那个孩子又是愁容满面地。
“什么事使你不快活,首长同志?”谢尔盖笑着说,“又是为了捣蛋的广播吗?”
“不是,是关于团支部的事。我们吸收了两个七年级的小家伙入团。”
“这又有什么呢?”
“他们对自己的历史都弄不清楚。有一个孩子甚至把他的亲人都忘记了。例如,他竟忘掉了在我校四年级念书的小弟弟。而另一个孩子却连邱吉尔是谁都不知道,他只是根据官衔,才知道那是一个英国人。”
谢尔盖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都是好孩子吗?”
“这倒是事实!我们的书记谢夫卡提出了一些各式各样的问题去为难他们。”
“你帮助帮助他们吧。”谢尔盖向他建议说,接着问道:“你们的剧团在哪里排演?”
“在三楼。让我带您去。您是哪里来的?”
谢尔盖掏出区团委的证件,孩子仔细地把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他们向三楼走去。从挂着“十年级乙班”牌子的教室门内传出了乱哄哄的人声。孩子推开门,大声喊道:“叶莲娜•阿娜多里耶芙娜,区团委的指导员上我们这里来了!”
喧闹声停息了,谢尔盖在寂静中走进了教室,立即看见了……莲娜。
这半年来,莲娜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穿着一件谢尔盖还没见过的、朴素的深蓝色长袖连衣裙。她那浅色的、鬈曲的头发完全梳成了另外一个式样。她那双浅灰色的大眼睛异常严肃而专注地望着人。莲娜坐在一张书桌旁,四周围着一群孩子,她手中拿着一支铅笔,在一本摊开着的薄子上记录着。
“谢廖沙!”她轻声喊道,她那快活的、红润的脸上突然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谢尔盖吃惊的程度也不下于莲娜。
“你好,莲娜。”他用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说,犹豫地和她握了握手,“你们好,孩子们!我想看看你们剧团排演,可以吗?”
“可以!……”
“请尽量看吧!……”
“看看我们搞些什么!……”
“谢廖沙,难道你是……”莲娜开口问道。
“区团委的指导员吗?是的。”谢尔盖打断了她的话。
“好吧!”莲娜忽然坚决地点了一下头,向孩子们说:“我们继续排下去。那么,我们的第一个节目就叫做‘学校的麦克风’。我们应该讽刺什么呢?喏,首先,要讽刺课堂提问时互相提词儿。沃瓦•科洛尔已经想好了这一场。下一场该是什么?”
“下一场吗?课间休息的纪律。”一个长着棕色头发,有着一双狡黠的眼睛的男孩子说道,“孩子们常常跳着高去摸电灯泡。我们这里常常发生这种事情。结果楼下的天花板直掉灰。那里的同学都非常生气,就派班会委员到楼上来。我们也有这样的委员。他到了楼上以后就大声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呀?简直是胡闹!’那些孩子照例答道:‘运动可以增进身体健康。你看我们附近的一所学校还出现了冠军哩,他不但摸着灯泡,还够得到灯罩呢!你简直不给学校争气!’这时,楼下的孩子感到很高兴:因为把一个权威人物,群众的领导者派去之后,马上就制止了胡闹。这时,班委深思地说:‘冠军……给学校争气……’然后他忽然大喊道:‘好吧,让开些!’结果他跳得比别的孩子还高,楼下天花板上的灰土又纷纷往下落。噢,怎么样,这行吗?”
所有的孩子都笑了。
“好哇,真是我们的古列夫•瓦尔卡!”有一个学生忍不住说道,“可是怎么能够一下子把两层楼表演出来呢?”“哎,瞧你!这个很简单。”一个身材高高的、有着浅色头发的青年插嘴说道,教训般地用手指敲敲额头,“得用它来想办法呀。我们把舞台划成两半,算作两层。这半边,孩子仍在蹦跳,在另外半边,同时就往下掉灰土。”
从他的外貌,从他那“哎,瞧你”这一声喊叫声以及那种散漫、自信的态度,谢尔盖猜想:“这就是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
“不错,”莲娜一面赞同说,一面在本子上作记录,接着,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孩子们:“还该讽刺什么?”
“还该讽刺缺乏教养的现象,”另一个孩子认真地说,“例如,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谁在电车上给老年人让过座。”
“孩子们,我们这样来表演吧。”莲娜支持并建议说,“有两个高级班学生在谈话。他们说:‘现在的青年人多么缺乏教养呀!’一个说:‘昨天晚上我搭电车,在我旁边坐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学生,大概是五六年级的。有一位老太婆走进车厢来。你以为他肯给老太婆让座吗?他才不呢!我坐在那儿心里非常生气,等着,看他要到什么时候才想到给她让座,到什么时候才会良心发现,看看他受的教育到什么时候才会对他起作用。我等了十五分钟,他还是坐着不动!结果,那位老太婆整个路程就一直站着。这就是他所受的教育!’”
莲娜高兴地说着,并且热情、滑稽而又惟妙惟肖地学着男孩子忽高忽低的嗓音。孩子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我认为,最好换一种方式表演。”浅色头发的青年又插嘴进来说,“一辆电车,他们在里面坐着,进来一位老太婆。这样会生动些,可以表演一番。”
“这意见很对。”谢尔盖想道。
莲娜也表示同意,还在本子上作了笔记。
“还有一个事件,”一个身材不高的黑眼睛的孩子若有所思地说,“我们班上的根卡•沙加洛夫时常用火柴棍占卦,预测自己会不会被先生叫上黑板去测验。他还会为别人占卦。一些落后的同学还信他这一套。这种迷信残余应该加以讽刺。”他严肃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他会根据星辰来占卦吗?”一个学生笑着问道。
“哦,我想出来了!”浅色头发、高身材的青年(谢尔盖猜出他就是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的那个孩子)喊道,“我们把他扮演成一个古代星象术士,头戴高筒帽,身穿长袍,手拿单筒望远镜。同学们都来求他:‘啊,明哲的星象术士,明天的文学课测验我能得几分?明天几何老师会不会提问我?’他就用望远镜看了看,回答说……他们是怎么说的?”
“月亮正对着上升的木星,这预兆大吉大利,我的小兄弟,”谢尔盖忽然拖长了声音说道,并笑了起来,“怎么样?或者这样说:‘土星上的红色预兆你凶多吉少。’”
“对呀,对呀!……就像这样说!……”孩子们嚷嚷起来。
“你说得多好啊,谢廖沙!”莲娜惊异地说。
“我是老星象术士。”谢尔盖以手扪胸,一面开玩笑似地回答,一面为在这儿的孩子们中间遇见了莲娜而暗自高兴。
“然后,”原先那个青年津津有味地往下说,“他就郑重地预言自己的成功。但就在这时,有个孩子跑来喊道:‘根卡,在点名簿上你名字旁边打上了个记号!’于是根卡吓得扔下帽子、长袍、望远镜,慌忙逃走了。”
那个青年不仅想好了节目的内容,而且当场就指手划脚地表演出主角的姿势、动作和表情。他扮演的星象术士,看上去是那样自然、可笑,他竟这样灵巧和天生幽默地表演着两三个人的对话,以致使人看了忍不住要笑起来。
“棒极啦!……国际水平的节目!……”周围的孩子们喊道,“马上吧,叶莲娜•阿娜多里耶芙娜!……”
“我写,我写。”她笑着说,“这个节目想得很好。嗯,还有什么?”
“大概没有什么了。”
“孩子们,我向你们建议,还演这样一个节目:”谢尔盖为大伙的热情所感动,插进来说,“团支部大会进行批评,说得更确切些,是批评团支部书记谢瓦。瞧他接受团员的那个场面!一个七年级的同学站在他的面前,惴惴不安。而他却板着一张脸问那孩子:‘谈谈你的历史,要说得详细些。’而那孩子的历史非常简单,两句话就讲完了。于是谢瓦又说道:‘确定一下自己的家庭出身。’而那孩子根本还不懂这话的意思,弄得糊涂了。你们的谢瓦忽然想起,那孩子的弟弟在本校四年级念书,就严厉地问道:‘你的直系近亲之中,有得二分的吗?’喏,那孩子十分焦灼不安,越弄越糊涂,比如,就这样回答:‘说老实话,我早就把二分消灭啦。’”
孩子们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高兴地重复着谢尔盖想出的这些问题。
“对极啦!……谢瓦就是这个样子!……叶莲娜•阿娜多里耶芙娜,快写上,别忘掉了!……”
谢尔盖瞥了莲娜一眼,她的脸色绯红,微笑着俯身在本子上匆忙地记着。
然后,大家稍微安静了一些,开始分派角色了。孩子们争执起来。一切主要的角色那高个子青年都想由他来担任。当谢尔盖看到他像他父亲一样傲慢地要求担任一切节目的主角时,就完全肯定,这就是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叫了他的名字。谢尔盖以为,莲娜会对他让步,可是,她并没有让步,反而非常公平地分派了角色。
谢尔盖观察着依果尔的时候,不由得暗暗思忖:“看来,他真是很有天才,而且非常喜欢戏剧。而他的爸爸呢?不了解儿子。依我看,他是一位天生的演员。只要拨动这根弦便可以挽救这个青年。应该到区委会商量一下这件事。”
谢尔盖不时看到莲娜投来的快乐而稍露惊异的眼光。这眼光仿佛在说:“你忽然来了,这非常好,可是,你是为什么来的?”谢尔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醉心地瞧着她的目光。
终于,孩子们准备走了。教室里空了。在远处走廊上和楼梯上传来渐渐远去的孩子们的声音。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谢廖沙。”在片刻沉默之后莲娜哀愁地说道。
谢尔盖点了点头。他看到她那一向自信的眼光中充满了不平常的羞怯和忧愁,不由感到十分激动不安。可是他还以为他能够忘掉莲娜呢!她现在多么美丽啊!在她生平头一回这样盯着他看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虚伪和做作的神情。
“我是多么想看见你啊,谢廖沙,想告诉你……”莲娜咬着嘴唇,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想告诉你,”她坚决地重复道,“那时是我错了。我……我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失去了什么。我变得这样冷淡、这样孤独……”
谢尔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忽然想把这个姑娘抱起来,把她偎在怀里,保护她,给她温暖。
“遇见你,我也非常高兴。”他努力说出这句话来。
感情又死灰复燃了。谢尔盖猛然站起身来,走到莲娜跟前,握住她的手,恳切而热烈地说道:“你是位好姑娘,莲娜……你永远是这样的天真和可爱!”
莲娜用惊惧的眼光朝他望了一下。红晕笼罩了她的双颊和脖子,嘴唇颤抖起来。她挣脱了他的手,头也不回,直向走廊奔去。
只剩下谢尔盖一个人了。他的心脏剧跳得发痛。他的手里仿佛还握着她温暖的小手似的。“发生什么事了?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幸福而惶惑不解地问着自己。
第二天,谢尔盖开始动手写报告了,应该把这两天来收集到的全部材料都写进去。他竭力回忆起这段时间所接触到的人,回忆起他们在言行中看似微不足道的详情细节。当然他把主要注意力放在了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身上。
谢尔盖懂得:他现在写的材料,与依果尔今后的命运有着很大的关系。虽然他对那青年的印象不怎么好,但力求不让这种情绪影响到自己。
还在不久以前,他是不可能做到这点的。谢尔盖容易匆匆给人下结论,并且常常从好的方面着想。对别人的某一点很喜欢的时候,便很快地、本能地产生好感,而不愿去看看人家的缺点。他同样能忽然对另一些人感到讨厌。但是在最近半年来,他已经学会了不少东西。
一切事实都和别列斯维多夫作对,都对他十分不利。不过,谢尔盖以一种新的嗅觉察觉出这个青年身上还有某些好的、尚未蜕化变质的成分。他尽力把这种看法在报告上表达出来,并加以说明。
谢尔盖在中午的时候就写完了报告。他把报告交给了左托夫之后,就上区团委会去了。
谢尔盖等了一个多钟头,区团委书记房里的会才开完。最后,他终于走进办公室,把自己的证件放到了桌子上。区团委书记惊异地问道:“何必等我呢?真是个怪人!把证件交回来不就完了。”
“啊,不,我来不是单为这件事。”谢尔盖执拗地摇摇头,“我应当向您汇报一下,听着吧。”
谢尔盖详细叙述了他去过的那些学校的戏剧组活动的情况。他热烈而气愤地说着,区团委书记注意地听着。当谢尔盖说完之后,书记深思地说:“谢谢,科尔舒诺夫。兄弟,你很多地方说得很对。缺点又何必隐瞒呢!应该立即纠正这些缺点。”接着他又热烈地补充说:“得赶快!你说完了吗?”
“不,还没说完。我需要和你谈谈有关一个青年的事。问题很严重,甚至可以说,是个原则性问题。”
“好,请说吧。”
他们谈了一个小时左右。
临别时,谢尔盖还一再叮嘱:“等我给你来了电话之后你们再上别列斯维多夫家去。说定了吧!否则会把我们的案件搞坏的。”
“说定了。好样的,科尔舒诺夫!原来,我得到了一位颇为不错的指导员。我甚至为你不能上其它那些学校去走走而感到遗憾。”
俩人都笑了起来。
傍晚,左托夫把格朗宁和谢尔盖叫来。他把谢尔盖草拟的报告交给格朗宁,说道:“看一看吧。科尔舒诺夫写得很详细。对别列斯维多夫的审讯由你来进行。”
左托夫沉默了一会儿,习惯地摸了摸脑袋,不慌不忙地继续往下说:“摸清楚他的性格、脾气,仔细考虑审讯计划。每一步都得考虑周到。过后向我作汇报。明白了吗?”
“明白了,”格朗宁回答说,“任务相当复杂。”
“科尔舒诺夫可以帮助你。”左托夫回答说,接着转向谢尔盖,补充说道:“你把任务完成得很好。我现在又开始对你信任了。”
谢尔盖一言不发,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愉快的微笑,他的面孔由于笑容而变得开朗起来。这时,他不知怎的想起了莲娜。
“不用装样子了,还是随着本性去吧。”左托夫好意地喃喃说道。
依果尔•别列斯维多夫被带到了刑事侦查局。他穿着一件华贵的灰大衣,围着一条鲜红色的围巾。他那浅色的长头发马虎地向后梳着,手上拿着一顶圆圆的、几乎没有帽檐的帽子。别列斯维多夫的脸色显得忧郁而傲慢。
罗巴诺夫把他带进了格朗宁的办公室,那里没有旁人。
“坐下吧。”格朗宁冷淡地说道,同时拿出审讯记录簿来。
对于开始时的一些例行问题,依果尔回答得肯定而毫不在乎。但格朗宁已从他那专注而有神的眼睛里,察觉出他内心的恐惧。
“您好像是打算成为一位建筑师?”
依果尔抬起头来。
“没有的事!我要当一个演员。”
“但您的父亲说,您有着真正的学建筑的才能。”
“老头子喜欢说些漂亮话。”依果尔不屑地耸耸肩头,“此外,他是位十足的忙人。”
“忙人是不爱多发议论的。”格朗宁笑笑说。
依果尔自傲地反驳道:“您放心好了,老头子就是那样的人。我早就把他看透了。”
“为什么要说父亲的坏话呢?”格朗宁责备地摇摇头说道。
“我没有说他的坏话。我不过是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说的。看来,一切聪明人都善于为人处世,只要他们不是幻想家。”
交谈采取了一种没有预料到的方式,但格朗宁决定就这样继续谈下去。这是更好地了解依果尔的良好机会。显然,依果尔企图造成一种印象。
“您把事情弄混了,”格朗宁耸耸肩头,“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事。”
“没有?”依果尔嘲笑地反问道。“真奇怪,您仿佛也是一位幻想家。”
格朗宁忍不住笑了起来。
“也许是。老实说,直到现在我还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幻想家。可是,您早就把您父亲看透了,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个意思。告诉您吧,在屠格涅夫的一本书里就说过:‘阿尔卡季,别尽讲些漂亮话。’而老头子就喜欢这一套。您知道,他喜欢谈义务呀,才能呀,原则性呀等等。话匣子一打开就没个完!……”
“这又有什么坏处呢?”
“我也没说这不好。但在工作中他就不是那样了。他懂得怎样向上爬。这有什么法子呢?生活便是斗争嘛。”
“因此您才认为,您的父亲是一位十足的忙人吗?”格朗宁问道。
“他事事只想到自己。他不想理解我,甚至嘲笑我的才能。实际上,他看不起我。可是我要当一名演员!我自己会爬上去的。我要用自己的艺术来为人民服务。”
依果尔有些轻视自己的交谈者,他深信,他已造成了有利的印象。但格朗宁却看到了另外一点:青年的最后几句话里包含着隐藏着的痛苦和委屈。他不由得记起了谢尔盖的报告,并为朋友的洞察力感到高兴。
“当然,您可以成为一名演员,”他深信不疑地说,“可是得有一个条件。”
“请问,什么条件?”
“如果您明白,您去演剧是为了什么。”
依果尔翘起二郎腿来,把背靠在椅子上,倨傲地朝格朗宁望了一眼:“奇怪的条件!看来,您简直是一位不懂艺术的人,戏剧对有天才的人具有极大的魔力。有一种表现自己的要求。还有,舞台的气氛……”
“您不是来作客的,别列斯维多夫公民,”格朗宁不动声色地打断他的话,“请您坐得规矩一点。”
依果尔面红耳赤,赶紧坐正起来。
“作个演员当然光荣。”格朗宁不慌不忙地继续说,“可是演剧只是在舞台上,而不是在生活中。这说法您同意吗?”
“这是最起码的常识。”依果尔耸耸肩头。
“那我们现在就说定了:您不要弄虚作假。何况,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懂了。”依果尔不很坚决地回答道。
“您猜猜看,我把您叫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想象不出来。”
“想不出?我们不是说好了别装假吗!”格朗宁安详地,像左托夫一样干脆地说,眼光逼视着青年人,“喂,怎么啦!您使我不得不用另一种口吻和您说话。直截了当地跟您说吧,我们知道您从今年春天起就开始和一些什么样的人接近。大致是从您弄到钱给一位姑娘买礼品的那天开始吧。我们知道您拿到家里去藏起来的皮箱,您的新交,您得到的钱,您的别墅之行,在马戏团里碰头的事。看,我们知道了多少。”
格朗宁发觉,随着自己的讲话,依果尔的面孔渐渐红了起来。先是耳朵发烧,然后,红晕泛到了颧骨,笼罩了双颊,红到了脖颈,只有冒出冷汗的额头变得苍白起来。依果尔坐着僵住了,手指捏紧帽子,搭拉下了眼皮。
“从衣袋里把票掏出来。”格朗宁突然命令说,用手做了个简短的手势。
“什么票?”
依果尔神经质地把手伸到大衣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了两张揉皱的马戏票。他的脸上显得那么惊诧,他那么恐惧地望着格朗宁,以致格朗宁不由得笑了,随即拿起那两张票来,整齐地贴到审讯记录里。
“还要记住三点,”格朗宁吸着烟,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首先,我们绝不能让您堕落下去。您应该,我们也要迫使您诚实地生活和工作下去。您想成为一个演员吗?完全可以。但演剧是在舞台上,而不是在生活中。记住这一点。其次,所有您的新交,有的已经被逮捕了,有的即将被逮捕。他们只有一条道路——坐牢。我想,您不应该和他们走同一条道路。第三,如果他们有人告诉您,要保持匪伙的团结一致,那么这纯粹是胡说。在您几乎陷进去的那个世界里,只有一条豺狼的规矩——绝对只顾自己的皮。您全明白了吗?”
依果尔沉默不语。
“看起来,您还没全明白。就是说,您想去演剧,去教育别人还早了些。您不可能把别人教好。不过,您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据说,您有才能。您真正爱好的是戏剧。那么难道您肯用自己的理想去换取肮脏、可耻的生活吗?难道您不想给人们带来欢乐而想给人们带来痛苦吗?我不信!”
格朗宁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又站到青年人面前,说道:
“现在您告诉我,您是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勇敢地老老实实回答我呢?还是要像黄口小儿一般,费尽心机,东拉西扯,玩弄花招?这样不可避免地会自相矛盾,弄得面红耳赤,不敢正视,就像现在这样!”
他停了下来,等待回答。但依果尔垂着头,仍旧沉默着。格朗宁绕过桌子坐下,再度望着这个青年,问道:“也许,您需要考虑考虑吧?”
“是的!”依果尔忽然活跃起来,“我想考虑一下。明天给您答复。”
“我今天就需要答复。”格朗宁摇摇头,“到走廊里去,坐在沙发上,随便想多久都成。不过您得知道:您的家庭和学校都还不知道您在我们这里。只要您要求不让他们知道,他们就不会知道的。”他着重地补充道:“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您就不应该在这里拖延时间。”
“好!”依果尔猛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来,“我上那里去坐坐。”
格朗宁把他送到了门口。
“只要您想好了,就来找我。”他说道。
当房里只有格朗宁一人的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案卷,仔细阅读起来。
过了半小时光景,办公室的门慢慢地打开了,依果尔探头进来了。
“格朗宁同志,”他犹豫不决地说,“如果我知道点什么,只是请您注意,我不能肯定地说:‘我知道。’可是如果……如果我说了,你们会怎样对待我?”
格朗宁抬起头来,笑着回答:“用‘树条’。”①
【 ①“树条”(Poзгu)一词在俄文中既可作“树条”解释,也可作“用树条抽打(一种刑罚)”解释。——编者注。】
“为什么要用‘树条’?”依果尔不安地问道,“哦,我懂了,是转义?很好。”他又在门口消失了。
“就是本义也不坏呀。”格朗宁自言自语地说,于是,又埋头工作了。
电话铃响了。传来了萨沙•罗巴诺夫的声音:“你的那个小伙子很烦闷。我刚才从走廊经过的时候,欣赏了一番。要知道,他脸上现出许多疑虑,简直像哈姆雷特王子似地迟疑不决: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
“没关系,让他多坐一会儿。给他点厉害看看就不装哈姆雷特了!”
这时,门开了,依果尔走了进来。
“我答应把一切,所有的一切,全告诉您。”他疲倦地说,“只是请您签一张保票,保证不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我们不发保票。”格朗宁大笑着回答。
“可是您答应过……”
“答应了,这就行了。我们会履行诺言的。”
“那好吧,”依果尔将双手一摊,说道,“我只有求您多关照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从演剧谈起。”
“先从‘老爷子’谈起。”格朗宁不容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
依果尔打了一个哆嗦。
“好吧,现在我是被你们掌握在手里啦。”
“您该为此而感激我们呢。好,您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和‘老爷子’认识的?”
格朗宁准备作记录。
“去年春天,事情很偶然。有一天,父亲只给了我五十个卢布去购买礼物,而我却需要两百卢布。于是,我们爷俩就吵开啦。我从家里跑了,在街上走呀走呀,于是,把心一横:去他的,把这五十卢布喝掉算啦。说老实话,我认为有了钱就痛饮一顿才是演员风度和丈夫气概。这样,我就跑进‘纳齐纳尔’咖啡馆,在那里喝醉了。”
奇怪的是,当晚发生的一切,依果尔全记得清清楚楚:他是头一回上“纳齐纳尔”咖啡馆,独自伫立在那儿,不时换着脚,怪难为情地左顾右盼,直到女招待员给他指定一张空桌子为止。过不一会儿,他的面前摆上了一瓶白兰地和一碟奶油。依果尔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只管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依果尔喝醉了,头昏目眩,差点儿把酒瓶给摔了。他发现有个人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便得意地笑了笑,又干了一杯。此后,他便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四周的一切都转动起来,他想呕吐。忽然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在做什么?”但他立刻想起了与父亲争吵的情景,以及他父亲凶恶的面容和话语:“你不配在这个社会里生活。”依果尔抽搐了一下。“你在胡说,”他轻蔑地想道,“我明白你。”
“你在那里遇见了谁?”格朗宁直截了当地问。
“一个快活的、衣着华丽的小伙子坐到我跟前来。他首先谈起来。他说,他叫茹布科夫,是一处大俱乐部的管理员,和戏剧界有来往。他愿意帮助我。而我,真是个傻瓜,竟信了他的话:喝得太醉了。”
“嗯,后来怎样了?”
“他劝我到另一家咖啡馆去,他说,在那里,我们会遇见要见的人。”
“哪家咖啡馆?”
“‘小燕’咖啡馆,靠近库尔茨克车站。”
“原来就在那里?他给您介绍了一些什么人?”
“起先介绍我和一个女招待员认识。名叫卓娅,相当漂亮。茹布科夫后来对我说……”依果尔突然沉默下来,两眼盯着鞋尖。
“说什么?”
“说她喜欢我。”依果尔涨红了脸回答。
“她怎么样?和您约会过吗?”
“约会过一次。以后我就没去了。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傻姑娘。只晓得‘嘿,嘿’地笑,说说‘哎哟,我要死了’。总之,是个傻瓜。再说……和她一起很不舒服。”
“嗯,懂啦。以后茹布科夫没有再介绍您和别人认识吗?”
“当然,介绍了!”依果尔压低了声音,“介绍我和‘老爷子’认识了。”
“请说得详细些。”格朗宁留神起来,“这很重要。”
“我知道,不过那天晚上我喝得太多了。”
“记不得了吗?”
“怎么会记不得呢?记得,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会记得的。”依果尔的声音有些发抖。
他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天色很晚的时候,有个老头儿坐到他们的桌旁来,十分关心地询问他,对他深表同情,甚至劝他拿三百卢布去。依果尔只是坚持要老头儿拿着他的借据,并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老头儿的请求:打听一下他家的邻居舒宾斯基家什么时候上别墅去,夏天家里留下什么人,而安东•查哈洛维奇本人什么时候出差去。
几天以后,依果尔完成了委托。他为挣钱之容易感到惊喜。于是,便自愿效劳:他决心不再向父亲要一个铜板了。当然,他也感到事情有些蹊跷,但却胆怯地驱开了这种念头。关他什么事?他没有做任何犯罪的事。不久,他们叫依果尔收藏一只皮箱。他自己也不知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不过因此又从“老爷子”那里得到了二百卢布。
“后来怎样了?”
“我和父母到南方去住了一个夏天。那时,我以为,再不会遇到‘老爷子’了。我开始感到害怕。因为我觉得:自己给卷进肮脏的勾当里去了。但事情并没有完。他给我打来电话,叫我到别墅去。”
“您为什么要去呢?”
“被逼着去的。这是一个可怕的人,杀人不眨眼。当然,他不会自己动手的。茹布科夫说,他们杀死了一个企图和他们断绝来往的人。”
“您上马戏团去干什么?”
“到那里和‘老爷子’碰头。他叫我搜集有关某一家的情报,那一家是我家的熟人。”
“搜集到了没有?”
“没有,还没来得及。但今天该把一些情况告诉他。”
“唉,见鬼!看来,您还没去和他碰头喽?”格朗宁紧紧追问道。
“还没去。你们打搅了我。”依果尔狼狈地说。
“把‘老爷子’等候你的那个地址告诉我。”
依果尔异常流利地背出了地址。
“我们在那里已见过三次面了。”他补充说。
格朗宁作了记录。
依果尔没向格朗宁说,他自从遇见“老爷子”之后,便失去了平静。常常在半夜里醒来,躺在床上,长久地大睁着充满恐惧的眼睛,考虑以后会怎么样。他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些沉重的、忧郁的念头。他忧愁地渴望能遇见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一切向那人倾诉,那人会完全理解他,并给他指出该怎样生活下去。现在他忽然感到,他终于遇见了这样一个人。
审讯结束了。依果尔痉挛地在审讯记录上签了字,恳求地向格朗宁说:
“现在我的命运就操纵在您的手里了。别泄漏了我的事,他们会杀死我的。”
“您放心。”格朗宁回答,并微微一笑,“谁也不敢杀死您。别再这样想吧。您将成为一个演员。只是要做一位真正的演员。我敢肯定,一定能成。”
“谢谢,格朗宁同志,我会成为真正的演员的!”依果尔快活地说,“为这一切我再向您表示感谢。”
“但是我得警告您,”格朗宁又一本正经地说,“无论遇到大事小事都得诚实。我们今后会时刻注视着您,不会再原谅您的过失了。”
依果尔的面孔微微变得苍白起来……
当天晚上,侦查员们在左托夫的办公室里开了会。格朗宁详细报告了审讯结果,然后认真地把审讯记录念了一遍。
“嗯,”左托夫一面满意地哼了一声,一面摘下眼镜,习惯地摸摸头说,“这次工作胜利完成了。我想:我们会把这个孩子从罪恶世界里拯救出来的。现在我们要继续前进,来搞‘老爷子’碰头的那所住宅。我的朋友们,这事越发紧急了,我们要抓紧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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