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约定时间,他们晚上在旅馆附近的拐角处碰头了。一个身高体胖,五十来岁的人穿着肥大的深色大衣,系一条鲜红的围巾,戴着毛茸茸的鹿羔皮帽子。另一个是年轻人,也是高个子,身体柔韧灵活,脸庞黝黑而瘦小,留着小黑胡,穿着时髦的绿色氨纶拉链衫,戴一顶浅色的拉毛鸭舌帽。
“怎么样,一切都安排好了吗?我希望是这样。”年轻人愉快地问。
“我们办事向来万无一失。该记住了。”
“塔玛拉等着我们呢……”
“我知道。瓦西里怎么样?”
“他也到那里去。”
“那好,”已过中年的人抻了抻大衣袖子,看了看表,“时间到了。要想在车站上行动,阿列克,一切都要有周密的考虑和打算……像表一样。目前面临的是一场复杂的战役。这样的战役我们以前还没有过。”
“其它的我个人不需要。”年轻人漠不关心地反驳道。
他们在行人稀少的、几乎没有灯光的大街上飞快地走着。
“你是不是对冒险感到腻烦了,阿列克?”已过中年的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一边把大衣下边的围巾拉得更严实一些:寒风直吹在脸上。
“你知道吗,我从小,可以说从幼年起就幻想着这种事。”
“你从小就是个浪漫主义者,阿列克。”已过中年的人又淡淡一笑,并担心地补充说:“你要记住,现在要有一个轻松自然、亲切友好的环境。塔玛拉是个情绪易于波动的人。”
“是个奢侈的女人!……”
“算了,算了,”已过中年的人生气地打断他说,“不许放肆。干我们这一行,阿列克,你知道什么是主要的吗?诺特①。听说过这个吗?”
【① 俄语中“科学地组织劳动”的缩写译音。——译者注】
“这是一个什么人物吧?”
“是科学地组织劳动。这种事情应该知道。”
小伙子饶有兴味地高声大笑起来。
“我爸爸没教过我这个。”
“那好,我来教你。”
最后一句话里带有残酷而霸道的意味。谈话停止了。
他们很快又来到离他们碰头地点不远的那条热闹的大街上。年轻人不时地斜眼看看自己的旅伴,看看他那几乎浮肿的、不动声色的大宽脸和紧闭着的厚嘴唇。“是个硬汉,”他心想,“一点儿都不着急。而面临的却是这种事……”
年轻人对情况知道得不多……而且他也不必知道。
“瞧,车站在那边,”他指了指不远处排得不长的一队人,“三路无轨电车。”
他准备跑过去,因为覆满了雪的无轨电车已经进站了。
可是已过中年的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径自走到人行道边上,挥了挥手。一辆出租车在他跟前停了下来。
“上车吧,”他朝年轻人点了点头,“赶紧。”
他本人在前边挨着司机坐下来,报了地址。
年轻人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但没有说话。
行驶了相当长的时间。骤然下起了铺天盖地的、有附着力的大雪。雨刷来回地擦着挡风玻璃,发出吱吱的响声,来不及把雪扒下来。司机紧张地仔细望着,向前俯下身子,嘴里骂骂咧咧的。汽车不时地在转弯处打滑。旧马达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司机愠怒地敲打着摇把,不停地换挡。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这两名缄默不语的乘客。终于到达了指定地点。这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刹住车,擦了擦满脑门子的汗,气愤地说:“这破车,得把它……可是谁都不说把它淘汰下来。”
“当头儿的都在想什么呢?”已过中年的人一边问,一边费劲地从裤兜里掏出钱包。
“啊呀,没有一点儿主动精神。”司机摆了摆手。
“没有主动精神,亲爱的,看见路上有钱都不肯捡起来,”站在他背后的年轻人笑起来,“要知道,捡钱需要弯腰。”
已过中年的乘客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什么时候都得依靠社会舆论。社会舆论会支持的。多少钱?”他俯身看计程表。
司机淡然一笑,看了看他,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目光里有一种凝思的神情,仿佛他要试图回忆什么事似的。已过中年的人觉察出他的目光,冷淡地问:“看什么?”
“没什么。我好像前不久拉过您。”
“没有,亲爱的,你没有拉过我。我今天刚到你们城市来,而且是头一回乘出租汽车。收钱吧,”他把钱递了过去,“不用找了,但愿下一次不要搞混了。”
两个乘客离开以后,司机朝侧面的玻璃稍微弯下身子,看了看他们的背影,然后耸耸肩,开动了马达。
他们离开汽车走了一段距离时,年轻人问:“我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下车?”
“你想让我们直接驶到正门口吗?他们,那帮鬼东西,都有职业记忆力。我也认出他了。”
“您确实是今天才来的呀!”
“但好像不是第一次吧?”
“啊哈!您也有职业记忆力。”年轻人笑起来。
“你现在刚发现吗?”
他们疾步如飞地走到拐角处,折进一条胡同里,经过几座楼房,走进一个没有灯光的大院子里。
他们在黑黢黢的门洞里抖掉身上的雪,登上二楼,在一家门口按响了门铃。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位身材苗条的黑发姑娘,穿着运动裤和高领绒线衫。
“哦,终于来了!”她大声喊道,“瓦夏已经在等着了。”
来人在狭小的、摆满东西的前厅里脱下大衣,那姑娘便把他们领进了房间。
圆桌上亮着带有布制大灯罩的明晃晃的台灯,长沙发旁边开着落地灯,窗户跟前的小梳妆台上方也亮着灯。
“我喜欢把灯都打开。”姑娘解释说。
圆桌跟前坐着一个人,他面孔苍白,留着棕红色口髭,稀稀拉拉的浅色头发平光地梳成背头,露出很深的秃鬓角。
桌子上有一瓶白兰地和一盘下酒菜。
“请坐吧,谢苗•特洛菲莫维奇,”那姑娘说,“你也坐吧,阿列克,来喝一杯祛祛寒气。”
年长的客人注意地看了看坐在桌旁的人,粗暴地说:“把酒拿走。你们倒是有时间喝酒消遣。”
“哟,好像真了不起似的,”姑娘任性地说,“我们才喝了一点点嘛。”
虽然如此,她还是乖乖地把酒瓶收到餐柜里了。她回到桌子跟前,从烟灰缸里拿起了吸剩下的半截烟卷。
“你们也许想吃点什么吧?”她问道,“毕竟……”
“我们吃饱了,”已过中年的人一边打断她的话,一边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再过一个小时就得到车站去,我看你还没有穿好衣服。”
“嗨,这个一下子就好了。”
“什么事?我来帮她。”年轻人愉快地做出反应,迷惑人地微笑着。
“现在没有你我也行。”姑娘意味深长地断然回绝道。
“哎呀,亲爱的,你连玩笑都不懂……”
“好了,够了,”已过中年的人打断他,迅速地和那姑娘交换了一下目光,“你们注意听我说。你,瓦西里,不住嘴地吃个没完,真的是饿了。”
他对坐在桌旁沉默不语的那人说,然后朝后一仰,靠在沙发椅背上,不慌不忙地一边点上烟吸起来,一边想着什么心事,仍然用不慌不忙的口吻接着说:“你们两个到车站去,塔玛拉,你和阿列克,你们俩一对,这样去最合适。客人,”说到这个词,他讥诮地冷然一笑,“我希望塔玛拉会认出来。”
“那当然!”
“可是他们今天到达,这确切吗?”
“确切无疑。”
“他们有一批相当可观的货。”
“那当然!他们准备提供多少,你们知道吗?我可看见了。他们是头一次贩运这种货。”
“你很聪明。一切都应该看到。”
已过中年的人狡猾而意味深长地看了姑娘一眼,而她会意地对他报以微笑。
阿列克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头一次?”他挑衅地问,“他们是胆小鬼吗?”
已过中年的人故作大度地微微一笑。
“你知道他们是怎样保护所种的东西吗?”姑娘解释说,“都是野生的——命令统统除掉。干脆烧光。你能想象吗?据说,你要在什么地方找到这种东西,就像找到蔷薇一样宝贝得不得了。干这种事提心吊胆,害怕得要死。真想不到!”
“你这就会吓得发抖的,”已过中年的人又淡淡一笑,“这可不比你搞卡拉库尔羊羔皮。收益翻一百多倍。算了,”他打断自己的话,认真地接着说,“必须把客人拉到奥尔洛夫大街。一定要小心谨慎地、亲切友好地说服他们,把他们拉到预定地点。要如此这般地说,说主人在另外一个地方等候。他那里不方便,而那里……还有你,阿列克,要小心,”他严厉地望了年轻人一眼,“不要当儿戏。他们有手枪,都是玩命的人。假如有什么不中他们的意,我们大家将会被打得血肉模糊的。”
“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的,”年轻人应声说,他四仰八叉地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吊儿朗当地不时抽几口烟,“我希望,要死也只能为追求一个女公民的爱情而死,这样才叫死得其所。”
已过中年的人的眼睛里又闪过一丝冷笑。
姑娘贴墙站在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口,听到这句话,卖弄风情地耸了耸肩膀。
“令人厌恶的浪荡子。这种人不配得到女人的青睐。”
“我要女人干什么?”年轻人突然把手往上一举,慷慨激昂地大声喊道,“我需要的是……”
“够了,我说!”已过中年的人提高嗓门说,“开始准备吧。把其它证件也带上,以备不时之需。”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张身份证,打开看了看,然后给了那个姑娘一张,另一张给了年轻小伙子,“你们熟悉一下,一定要记住。”
年轻人接过身份证,仔细看了看,冷笑一声,说:“霍赫洛夫!啊呀,不幸的霍赫洛夫。不幸的……”
“我要这身份证干什么?”姑娘一边惊奇地问,一边转动着手中的身份证。
“如果他们要看的话,你就拿出来。那么你去穿衣服吧。”
姑娘耸了耸肩膀,消失在门后了。
已过中年的人看了看表。
“那么你,瓦西里,也该准备了。”他对留小胡子的人说。那人坐在桌子跟前,口里仍然嚼着东西。
“嗯……”
“起来,去准备吧。”
那人吃力地站起来,抻了抻瘦小的灰西服上衣。上衣下边露出颜色花哨的格子翻领衬衫。他向门口走去。
“把一切都准备好,明白吗?”
“嗯……”
他一边走一边还在嚼着东西。
他离开以后,已过中年的人朝阿列克转过身来。阿列克凝神望着空间,若有所思地吸着烟。
“你,阿列克,应该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到车站去。它们在前厅里挂着,你看见了吗?”
阿列克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可是这……”
“没关系。你穿自己的拉链衫已经在市里太被人熟悉了。我再向你说一遍,这是一场严峻的战役。这样的战役,我们以前还没有经历过。如果我们失败……那么你自己明白。”
“我明白,亲爱的。”年轻人抑郁地点点头,叹了口气,补充说:“你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想家了。我的二老双亲深信我有一份稳妥、安定的工作。要知道,他们问我什么时候休假,什么时候到他们那里泡海水浴。他们还询问为什么我……”
“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是怎么回复的。”已过中年的人强调说。
“你以为我会怎样回复他们呢?我写信说:‘我会去的,亲爱的父母。可是我们现在正在做年终总结,我非常忙。’”他忧伤地淡淡一笑。
“我不大喜欢你这样的情绪,亲爱的。你一会儿说,你不需要干别的工作,一会儿又发牢骚。这个我不喜欢。”
“你以为我喜欢吗?但我还是这样想:这份差事反正早晚得洗手不干。喏,你大概已经晚了。我有机会。我的心在这样提示我。”
“你会因思念塔玛拉而憔悴的,”已过中年的人用头点了点隔壁房间的门,淡淡一笑说,“这就是他妈的心给你的提示。”
“哎!你胡说什么?”年轻人沮丧地摆了摆手道,“这就是我们男人之间的谈话吗?”
“对于这样的谈话,你选择的时间不合适。”
“你这人不适合进行这样的谈话。”年轻人蹙起细而黑的眉毛回答说。
“我这人?”已过中年的人冷笑了一下,但他用那肿泡眼犀利而不怀好意地盯了交谈者一眼,“关于我的情况,你了解得多吗?哎呀,我这一辈子过得才真叫生活,亲爱的。忍受了一次次不公正——瞧,”他用手掌抹了一下很粗的脖子,“换了别人,两辈子都够了。可是我却默默地忍受着。顺便说说,我的一个恩人在这里,在博尔斯克。战前,他因为一件小事坐过牢。所以我现在就好比挂在他家的门钩上,只要他猛地一拉,我就彻底完蛋了。而他就是这种人,他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地一拉,而且会毫不犹豫。我现在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年轻人抬起充满愤恨的眼睛望着他。
“你为什么保持沉默,啊?为什么让他活着?你害怕他,是吗?”
“时候不到。我们迟早要算账的。”已过中年的人不耐烦地望了望隔壁房间的门,“喏,她是怎么搞的?准备去参加舞会吗?”
“女人不管干什么,都像是准备去参加舞会,亲爱的。”
“离火车到达之前……”已过中年的人焦虑地看了看表,“只剩四十五分钟了。到了车站,你还得熟悉一下环境。那里什么人都可能有。唉,亲爱的,”他淡淡一笑,往前移了移,搂住了年轻人的肩膀,“如果这场战役得手了,你会得到例外休假的,假期两个月。而且全部酬金预先支付。懂了吗?只是不能气馁,不能悲观失望。要快快活活地活着。”
“我本来活得就挺快活,”年轻人点了点头说,“不会有更快活的了。”
这时,门开了,姑娘走了进来。她穿一件很贵的蓝西服上衣,匀称秀拔的腿上穿一双颜色花哨的方格长筒袜,脖子上戴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上面饰有一枚挺大的宝石坠子,恰好垂在胸前,十分好看。
“哇,简直美丽得令人目眩!”年轻人感叹道,滑稽地眯缝起眼睛。
“塔玛拉,把白兰地拿来,”已过中年的人出乎意料地吩咐道,“我们干一杯饯行酒。”
“啊呀,说得对!”
她急忙向餐柜跑去。年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露了一下牙齿,说道:“你说得对,应该干一怀。热血将会沸腾,心儿将会歌唱。给我来大一大杯,亲爱的。”他对姑娘说。
她面带微笑,把高脚杯移开,给他斟了满满一玻璃杯。
他们三个人碰了杯。
“喏,愿上帝保佑。”已过中年的人说。
在前厅里,两个年轻人穿外衣的时候,他又担心地说了一遍:“你要当心,阿列克,他们可都是不要命的人。他们无所顾惜。”
“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年轻人快活地说,我是雄狮,而不是人,亲爱的。”
“狐狸毕竟是狐狸。你要以计谋取胜。”
“万无一失。”年轻人有把握地说,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们离开以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已过中年的人这时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然后锁紧眉头,一边朝房间走去,一边恶狠狠地大声说:“你会得到我给你的假期的,狗东西。而且这根本不影响对你们的监视……”
列车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行驶着。广袤的原野上丘陵连绵,微微起伏,呈现出一片淡淡的蔚蓝色,一直延伸到天尽头——没有一棵小树,没有一个冲沟,也没有一个小村庄。肆虐的暴风雪刚刚停了,铅色的黑压压的乌云这时在空旷的地平线上空可怕地翻滚着。渐渐没入乌云后面的太阳用预示着不祥的火红色的霞光从下面照射着天际。
“啊呀,好恐怖的景象,”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摇了摇头。他站在窗户跟前,怕冷地用睡衣遮住丝绸条纹衬衫下边凹陷的胸脯,“简直可怕极了。
您来看看。”他转过身对同包厢的邻座,一个脸色红润、性情温厚的胖工程师说。
“是啊,气势磅礴。”那人同意道,又微微一笑,补充说:“不是可怕,不是恐怖,而是气势磅礴。”他放下报纸,打了个哈欠,“已经看不清楚了,或许要把灯打开了吧?”
“对,对,打开吧!”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一面非常客气地高声说,一面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窗户上移开,并且又冷得动了动肩膀,“说真的,这种景象甚至对心理都会产生影响。”
“您听我说,老兄,我们去用晚餐吧,怎么样?”胖子出人意料地提议道,“趁现在您还未因那些可怕的事而对晚餐失去胃口。等我们到达博尔斯克,天就晚了,旅馆里的餐厅就不营业了。而这里餐厅与我们只隔三节车厢。决定了吗?”他有力地拍了一下膝盖,愉快地加了一句:“我们喝上一两杯,说不定您一高兴,我们再多喝点儿呢。”
“不行,”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您要知道,我有胃溃疡。我就在这儿吃点儿就行了。妻子给我烤了面包干,有一瓶牛奶,还有溏心儿鸡蛋。您要知道,任何烧烤的、咸的和辣的食品我都不吃。”
“你可真是的,天哪!”胖子感叹道,“他还有胃溃疡!哎,走吧,我们要点营养食品。那里有,我真的告诉您。走吧,我们到那里坐一坐,散散心。”
他如此坚决地说服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以致后者到底依从了。
他们换上衣服,离开包厢,来到狭窄的、轰隆作响的过道,向过道顶头走去。他们随着车厢有节奏地颠簸,一会儿靠在这边,一会儿靠在那边。他们走过哗啦作响的、透风的车厢连接处,来到下一节车厢,然后是第二节,第三节,最后来到了餐车。
这里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但仍然还有空位子。
落座以后,话题突然完全转到别的方面了。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把眼睛瞪得溜圆,机械地一块块揪着白面包瓤,开始讲述自己单位里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
“……您知道吗?他到了处里,没有向任何人问一声,径自冲着我走过来,平静地从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什么文件,转身离开了,俨如是我们的工作人员。”
“真有意思。那么后来呢?”
“要知道,我不知为什么觉得不妙,担心起来……”
“那当然。”胖子讥讽地插了一句。
“不,您别冷嘲热讽。当时我跟着他出来了。只见他走到一个人跟前,把文件拿给他看,急急忙忙说着什么,于是那人赶紧掏出钱,给了他。好大一包!要知道,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有点不安起来。我们可不办理任何现金支付业务,只办理款项转账。您知道吗,他一拿到这笔钱,便迅速地下二楼去了。这时我也跟着他下了楼……”
“您真是个不顾死活的人。”胖子仍然用讥讽的口气说。
“不,说真的,我不是那种所谓多么勇敢的人。不过当时只是感兴趣罢了。甚至觉得纳闷儿。我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是啊,我发现您喜欢猜谜语,”胖子笑起来,“亚洲有一条河,由四个字母组成,第二个字母是‘a ’……”
“不,您不要嘲弄!后来一切都发生了可怕的变化!”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激动地扶了扶眼镜,打断他说,“在二楼,他把这些钱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转交给另一个人。可是我看见了!我甚至感到一种恐惧,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
“嗯。这当然可疑。”
“您看!第二个人——我不知为什么把他记得非常清楚——迅速地朝我迎面走来,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他甚至还面带微笑。正好这时弗谢沃洛德•阿尼西莫维奇请我到他那里去。这是我们的总工程师。过了半小时,我们听见走廊里吵吵嚷嚷,乱乱哄哄。我吓得半死,倏地站起来,往三楼跑去。我看见正是刚才把钱交出去的那个人在走廊上急得团团转,大喊大叫,几乎要哭了。‘你们那个工作人员在哪儿?’他喊道,‘他把我的钱拿跑了!’我们的人跟着他跑来跑去。总之一句话,糟糕透了。后来查明……”
“是啊,是啊,查明是怎么回事?”胖子随声问道。
“原来,那两个奸商打着我们这里出售‘伏尔加’汽车的幌子,把那个公民领到我们这里来了。真难以设想!我们从来没有出售过什么汽车!他们竟如此诡诈地把他骗了。简直可怕!第一个人,就是跟那位公民一块儿来的那个,第二个人,就是那位公民把钱交给了他的那个,是从一个办公室里出来的。第一个人走到第二个人跟前说:‘就是这位公民,维克托•伊万诺维奇,想买一辆我们的汽车。’那人回答说:‘那好。只是要先开票,得快点,收款员马上要走了。’‘您能开吗?’‘当然,’他说,‘公民同志的证件没有问题吧?’想想吧,厚颜无耻之徒!总而言之,他们把他完全搞糊涂了。他们当然溜掉了。而那个,第一个人,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为了让人相信,竟然把身份证留给了他。‘既然这样,’他说,‘那我从你们这里把钱拿上,这身份证暂时搁在你们这里。你们不认识我。’您看,这身份证自然是假的。”
“假的?”胖子怀疑地重问了一句。“多半是偷来的。”
“咳,就算是偷的吧!”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气愤地大声说,“这改变不了真相。事实本身够骇人听闻的。发生这种事,叫人活着都觉得瘆得慌。而且会从四面八方听到……”
“算了,算了,又说无聊的话了,”胖子笑了起来,“您,老兄,又惶悸不宁了。而且从四面八方!我告诉您,对那些玩忽职守的人应严加惩处。”
“不,您简直让我吃惊!……”
他们争论起来。
他们吃完饭以后,车窗外面已经漆黑一片了。餐车里,大部分桌子已经空了,只有两三伙喝得微醉的人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一个疲惫的、渐近老境的女服务员坐在餐柜旁边的角落里,不以为然地时不时朝他们那边望望。
“您看,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胖子看了看表,心满意足地确定说,“您要知道,再过一小时十五分钟,我们就到博尔斯克了。”
“您说什么?”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着急起来,“该收拾行装了。”
“啊,来得及。您到博尔斯克待很长时间吗?”
“只待两天,然后去莫斯科。长期出差真受不了。出差得了胃溃疡。不管到哪里,什么东西都不能吃。我请求不要再派我出差,可是不行,还是派我。”
“跟领导没搞好关系吧?”
“哪里!恰恰相反。”
“那是怎么回事呢?”
“据说,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信赖。”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知道,我们那里资料短缺的情况快过去了。可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知道吗,我特别担心检查时把什么东西漏掉。我到各地去,大家都认识我。”
胖子好奇地看了看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
这时,窗外的黑暗中闪过星星点点的灯光。灯光渐渐多起来,时而散开,向远处什么地方奔去,时而一下子逼近路基,变成一个个黄色方格。不知一座什么工厂的灯火通明的巨大厂房显现出来,旋即消失在后边,代之呈现出一座座小平房,窗户里重又亮起了灯光。
车厢在道岔上颠簸起来。路分为两股、三股、更多股。一些亮着灯的站台、仓库,一列列黑咕隆咚的、顶盖上落满雪的空车厢徐徐掠过。时不时地传来远处电气机车的汽笛声和喳喳作响的、犹如易碎物质破碎声的、干巴巴的信号声。
列车渐渐驶近博尔斯克。
乘务员走进包厢,把带有一个个小口袋、插着白色铺位号牌的黑色漆布放在膝盖上摊开来。
“票你们还要吗?”她问。
“当然要!”胖子快活地回答,“我们是公职人员,亲爱的。我们要报销的。”
乘务员把票交给他们,然后整理了床铺。
“我们快到了,”她离开时说,“停留十五分钟,也许时间更短一些,因为晚点了。”
隔壁包厢里,人们已经开始躺下睡觉了。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穿上大衣,把衣领竖起来,戴上帽子,手里提着破旧的手提箱,急不可耐地在过道上走来走去,眼镜片不时发出闪光。
列车明显地开始减速了。
窗外闪过灯火通明的高高的站台:系着白围裙的搬运工推着运货车。
乘客们——原来相当多——都聚集在过道上。
列车终于哐啷一声停住了。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和他的旅伴随着人流走出车厢,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环视了一下。
“噗,天气还是相当冷啊,”胖子精神抖擞地说,“怎么样,出发吧?”
“是啊,是啊,当然,”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回答说,“真的,太冷了。”
他们一边顺着站台朝前面很远的地方,亮着“城市出口”的牌子走去,一边绕开站在那里的人。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突然停下来,压低声音说:“我的上帝,这好像是他……”
胖子由于习惯不知不觉地又朝前走了几步,然后惊诧地回头一望,只见他的旅伴惊慌失措地在原地转来转去,便回到了他身边。
“您怎么了,老兄?丢什么东西了吗?”
“您知道吗……您知道吗……我甚至不敢说出来……可是,我觉得……”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嘟嘟哝哝地说起来,忽然开始仔细地审视自己的手提箱。
胖子也俯身去看手提箱。
“手提箱怎么了?您不要这么着急。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
可是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突然改用咝咝的声音小声说:“什么‘好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他生气地说,“您看一看吧。千万要悄悄地。您看见那边亮着路灯的柱子跟前有一个人吗?高高的个子,胖乎乎的,戴着鹿羔皮帽子?”“哦,看见了,”胖子讽刺地说,“这人是谁?乔装的世袭亲王还是逃犯……”
“我觉得这就是他。您明白吗?”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小声说,“就是当时把钱拿走的那个人。”
“这只是您的幻觉而已。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胖子断然反驳道,“走吧,走吧,这样站着会冷的。”“我不能走……”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诉苦地说,“这真可怕。应当……应当把他阻拦住……”
“什么?您发疯了!我敢保证,您肯定弄错了……”这时,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所指的那个人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匆匆忙忙地向旁边走去,转瞬间不见了。“我的上帝,他好像在躲避我们。”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惴惴不安地小声说。
“他在避风,而不是避我们。”胖子愤愤地反驳道。可是过了不一会儿,他们一切都弄清楚了。
有两个人——一个是戴着帽子、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子年轻人,一个是穿着灰鼠皮大衣的姑娘,走到刚才那个人站过的地方。姑娘不知嘀咕了句什么,那年轻人便举起一只手,喊道:“我们在这儿!”
有两个人离开在站台上徐徐行进的一群刚下火车的乘客,走到他们跟前,其中一个人手里拎着一个大手提箱,看样子很重。姑娘说:“请互相认识一下吧。这位是……”
她的话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回头看了看,踌躇不决地说:“这里应该有警察。我们只要把情况告诉他……”
“天哪,他怎么会在这里呢?”胖子懊丧地反对说,“您到底走不走?”
“您想要我们离开吗?”
“是的,我想要我们离开!”
他们又争执起来,同时仍然装作摆弄手提箱的样子。
这时,路灯旁边进行了下面一段谈话:“怎么样,我们走吧?”姑娘问拿手提箱的人。“你们就在那里过夜吧。”
一直十分戒备的那两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回答说:“不用了。我们去住旅馆。我们明天早上来。”
“那我就不劝了。”高个子年轻人含有意味地说。
“喏,为什么?”来客中另一个人谨慎地问。
“我听说今天那里发生了切普①。使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感到胆战心惊。”
【① 俄语中“严重事故”的缩写译音。——译者注】
“切普是什么意思?”那人又问道,“请解释一下。”
“喏,怎么说呢?”年轻人笑了笑,“总之一句话,就是发生了严重事故。死了一个人还是怎么的。警察正在对所有的人进行审查。”
“啊哈。明白了,明白了。谢谢。”那人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同伴,然后问姑娘道:“彼佳为什么没来,啊?你为什么带生人来?”
“我单独一个人害怕。彼佳在等你们。他不愿意到这里来。要知道,他这人可慎重了。”姑娘说。
来人摇了摇头。
“带生人来不好。我们不相信。”他又看了一眼高个子年轻人,“他可靠吗,啊?”
“当然可靠。”姑娘急忙保证说。
“也喜欢赚钱吧?赚大钱?”
“谁不喜欢赚钱呢?”
“当然,当然,”来人点了点头,“谁不喜欢赚钱呀。住得远吗,啊?”
“一点儿不远,亲爱的,”高个子年轻人插嘴道,“步行很快就到了。
或许能碰上一辆出租车。”
“房子是单独的吗?”
“是单独的。完全是独门独院。”
“周围有花园吗?”
“有一个院子,并且有两个出口,分别通向两条大街。对这一行我们也懂,亲爱的。”
这场谈话好像渐渐使高个子年轻人兴奋起来。但是来人似乎没有发觉这一点。
“好吧!”他咂了一下嘴,转身对同伴说,“我们去吧,瓦尼亚,啊?”
那个叫“瓦尼亚”的点头作答,把同伴叫到一边,并提起手提箱,径自走了。
“等一等。应该合计合计。”那个同伴说。
他们小声嘀咕了一阵,然后达成了一致意见。那个被称作瓦尼亚的人有点粗鲁地说:“我们同意了。你们可要当心,如果出了事——我们可不是吃干饭的。”
并恐吓地补充说:“我们是讲认真的人,不懂得玩笑。”
来人提起手提箱,于是他们一伙急忙顺着站台向通往市里的出口走去。
“您看,您看,”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惊惶地小声说,“这个人跟着那帮人走了。我担心他有什么图谋。或许应该警告他们一下?”
“当然。而且他们会立刻把他拦住。”胖子高兴地附和道,“我真不明白,您怎么就冻不坏呢?我好歹有这一身肥肉保驾,要不然……”
“哪里!我简直要冻死了,”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大声喊道,“我担心明天会……”
“啊!您老是有担不完的心。说实在的,您的表现就像个小娃娃。”
他们一边在站台上走着,一边彼此交谈着,目光始终盯住那个戴鹿羔皮帽子的身宽体胖的人。那人小心地走着,竭力躲在走在前面的人背后。
当他们来到空荡荡的站前广场时,天已经很晚了。胖子说:“我们加快步伐,追上他们。”
“不,不,现在不是时候,”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惊惶地说,“否则他会发现我们在靠近他们……而且……而且他会躲起来,但愿不要发生这种情况。或许他还会一下子认出我来。”
“咳,您挺懂行。您原来竟是个职业密探。您可要考虑到,往后要想靠近会更加困难。至少周围现在还有人。”
“是啊,您说得对。”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迟疑不决地说。
这时,后面跟着那个不明身份的人的那些人穿过广场,在一条不知什么大街的转角处消失了,那个人紧随其后。于是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和他的旅伴只好别无选择地朝同一方向走去。
前面展现出一条长长的、阒无人迹的大街,稀稀拉拉地亮着路灯。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突然加快脚步,好像被勇敢,更多的则是被不顾一切所驱使,开始追赶走在前头的那个人。
胖子惶恐不安地问:“说实在的,您想要干什么?”
“截住他……”
“那么然后呢?”
“就……就叫喊……让那些人都听见……”
“您发疯了!他会把您……”
“万一有情况,他们会帮忙的……况且我们毕竟是两个人,他不敢。”
这时,那人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大概断定这两个人不会对他构成危险,便放心地朝前走去,他可能觉得赶上他是完全自然而然的,因为人们都在赶路,冻得够呛。既然两个人都拿着手提箱,当然是刚下火车。
当他们相距已经非常近的时候,那个不明身份的人甚至闪开了道,让他们走在前面。
可是其中一个追上他的人,戴眼镜的瘦子,猝然停下来,一边用空着的手不好意思地扶扶眼镜,一边非常客气地说:“对不起,我想请问您……”
“我没有时间,公民。”不明身份的人嘟哝了一句,一边把脸掩进立起来的衣领里,不知是为了避风还是为了避偶然相遇的人的目光。
“不,不,我恳求您。”
“我说了,我没有时间。”
不明身份的人转过身,打算往前走去,可是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一把抓住他的大衣袖子:“我请求您回车站一趟。”
“什、什么?”那人大吃一惊。
“是啊,是啊。应该弄清楚……”
这时,不明身份的人匆匆瞥了一眼渐渐走远的那伙人,用力把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推开,撒腿跑掉了。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用沙哑的声音喊道:“您胆敢动手!……”
“抓住他!……抓住他!……”胖子叫喊起来。
他,还有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也跟在后边飞快地去追赶那个跑掉的人,但是那人溜进一个黑洞洞的院子里不见了。
当他们又跑到大街上时,这里已空寂无人了。
“那伙人在哪儿?”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气喘吁吁地问,“他们到底在哪儿?……”
“看来,他们都走了。”
“可是他们听见我们喊了吗?我看见有一个人甚至回头看了看。”
“啊!”胖子摆了摆手,擦去额头上的汗,“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像您这样的英雄。”他笑了笑,“喏,我希望,您现在该放心了吧?”
“那有什么办法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一边心绪不佳地回答说,一边环顾着四周。
“怎么叫‘有什么办法’?可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比如说,在那个院子里设埋伏。”
“哎呀,您少开玩笑。他跑掉了,这简直太可怕了。”
他们彼此交谈着,重又来到空荡荡的站前广场。这里风特别大,卷起了低吹雪,刮得路灯摇摇晃晃,长长的身影时而投在闪闪发光的布满雪的马路上,时而映在周围一座座沉静的、窗户里黑魆魆的楼房上。唯有那栋中间矗立着高高塔楼的长形的、敦实的车站大楼里还亮着灯。
“也许我们该到那里去吧?”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朝车站那边挥了挥手,“打听一下这个地方哪里有旅馆。”
“随便去什么地方都成,只要走就好。这可恶的风……”
他们穿过广场,慢腾腾地向车站走去。
弄清楚了:旅馆就在附近。“坐无轨电车有两站来路,”偶尔碰上的一个行人一边向他们解释,一边朝那条大街(他们就是刚刚从那里过来的)的方向挥了挥手。
“他以为我们随身带着无轨电车呢。”胖子悻悻地发牢骚说。
他们冻坏了,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来到旅馆高大的正门口。门口亮着两盏带厚重台座的巨大球形灯。
旅馆里没有空房间了。由于他们把冷酷无情的女值班经理说服了,才得到允许在前厅里的长沙发上坐到天亮。
“哎,我们要是见机行事,早就弄到房间了,”胖子叹了口气,解开大衣,“这个泼妇直往手心里盯。”
“您是指……以某种方式……贿赂吗?”
“正是,亲爱的,正是这样。”
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只短叹一声,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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