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告诉过我们他的基本文学信念:“我所拥有的,不是因为它系由我发明的,而是我相信的。”如此,所衍生出的知识公共价值面向,更让知识的发生和知识的“被说出”有着更大的重叠、更紧的联系,你是个拥有者,但你也心知肚明自己是个传递者,你绝大部分的知识来自其他人说出的话语,你只是通过某种心领神会参与了,如同在远古的陶器上印上你的手纹,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你自己的创见创造,但仔细想那不也是传递的产物吗?所以“拥有—守护—传递”三种行为在此一知识的公共层面上亦被紧紧贯穿起来,你不把它再说出来、再传递下去,知识就会散失或深埋而绝,这于是成为知识者的义务,也就是说,把你所知所拥有的想尽办法说出来,不只是知识工作的必要一环,这根本就是知识灵魂的一个成分,每一个再埋头不起、再沉静不语的知识工作者,在这层意义上,都同时是个自觉不自觉的传教士。
所以朱天心在她的小说一开始的四行记忆回望原来是写实的、没因眷念而修改的,她完全是从第一时间的感官精细地认出来离她而去的东西。那时候的天空比较蓝,真的是比较蓝,事关空气中存在的分子所造成的光的折射不同;那时候人汗水的味道比较干净,真的是比较干净,因为年轻时它是水性的,会跟着泪水在第一阵晚风到来时就挥发无踪——一个美丽但也短促不祥的事实。
先生不出,奈苍生何。
来了一个叫康薇尔的人<\h3>
而是因为我相信里的小朋友看过名侦探柯南的动画长片吗?至少可看看其中最美丽的一部《迷宫的十字路》,这次的连续杀人案发生在一千两百年的古都京都,解开那纸谜样图画的正是一首在地的童谣。这个童谣,如同很多民间的诗歌童谣一样,原来是工具性用途的,它将格子状的京都道路名字御池通、三条、四条依序编织起来,成为琅琅的、可唱着拍皮球玩的童谣,好让小孩在游戏之中自然记住不会迷路。但时间起了奇妙的作用,原来生硬的、知识性的歌词幻化为单纯美丽声韵的声音,一如这些直线的、方形的、单调的道路共同织成一整幅古都的千年繁华风景一般。片中,柯南一干人反而最后才想起(才被告知)它的工具性原意,之前,它只是四月樱花季节之歌,由干净、爽脆、不解其意的童声唱出来,记忆的是古寺雪一样飘飞下来的一个樱花树下下午,一个光影一瞬的画面,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初恋。
而且,巴斯博士本来就是个有足够耐心、肯等这些骨头自己把故事讲出来的好人不是吗?
我个人相信,带一点点偏执意味地坚定相信,所有的知识工作必然同时存在这两个看似逆向看似背反的工作向度,只是比例不同,或者说隐性显性不同而已。没有知识深奥向度的传教士不叫传教士,而是神棍或直接讲明了就是个骗子;而心中不多多少少惦念着蒙昧众生的狂热知识追逐者,老实说并不会比一部百科全书有意思多少。奇怪的是,也不会深奥独特多少。封闭性、迷执性的知识追求有一些奇异且不易察觉的陷阱,没有此时此地真人真事的问题意识,缺乏人性的补充和校准,它其实很难及远,或者说它很快就会抵达终点撞上极限,只因为知识真正深奥不在于知识自身的逻辑框架里,这相对来说总是简明的,你如果书读得够,通常会一再发现它早已被几百几千年前的某个人给说出来了,以某个方程式或某句格言的简单干净形式。知识的深奥存在于它的皱褶之中,它丰硕而且还可以再再分割的层次之中,这通常产生于它和人的世界的不断对话里,并在如此对话中才被发现。也因此,知识及远之路的较正确图像通常不会是某种头也不回的直线,直线感往往只是一段兴奋加速时的错觉而已,它歧路的、蜿蜒的、动不动会像迷路般又屡屡走回自己已走过的十字路口也似的展开,说得恶心点但其实也是人偶尔会出现的实实在在感受,它如花绽放。
然而,这个传教士的灵魂太出来,传教之心太急切,还是会出事的。
人死如灯灭,人不会死得比死更死,这是对的,当我们从死者的主体来看死亡一事时,这也提醒我们生着的人在此由明到暗的一刻就该松手了,他已完全离开,你有完没完的思念或者仇恨化为箭矢都不再及于他了。然而,从生者不同的位置、不同的感官知觉、不同的需求、乃至于不同的疑惑和询问,死亡的确是层次的,以各自不同的速度和变化缓缓完成的,几天几年几世纪。文学的张爱玲敏锐地告诉我们,当她自己也死去时,连同她的所有记忆,她的祖母无可避免地将再死亡一次;科学的巴斯博士的名言,在他上一本书《死亡翻译人》里反复说,在这本《雕刻人骨》里他也还说,肉体会遗忘,骨头却记得(说法倒是挺文学的,这可能预告了《雕刻人骨》这部小说的出现)。这里,死亡如潮水,它缓缓地、时间性地、看得到地退潮,并在生者的沙滩上搁浅着它卷不走的各种杂物,水落石出,慢慢地朽烂分解。
逾越这个界线会怎样?当然不会像偷渡入境的人一样遭到逮捕或当场开枪格毙的惩罚,这是信念的问题、是与非的真理问题,基本上赏罚也只限于是与非的分辨为止,就像你逾越了数的加法、宣称2+2不等于4一样。你只会被告知这是错的,同时你的行为、你的工作成果是不良的、是无效的,这通常不是由某个人、而是由历史来宣判;还有,你会让专业的文学工作者、音乐工作者感觉很闷,甚至想打人,如此而已。
某种意义来说,我们得把这本名为《雕刻人骨》的小说视之为某种“容器”,盛装巴斯博士各种可贵知识的容器。小说书写,对死亡大厨巴斯博士而言,毋宁更接近某种装盘工作,事实上他装得挺美挺有板有眼的,但重要的仍是知识,本体在这里。
这一定对巴斯博士充满了启示力量——用宗教的概念来说,这是神谕,是神兴起了他要他作工,就像在《圣经》里我们惯看的,某个人某个晚上做了某个梦,梦中神指示他到某个地方去宣扬神的道理云云,把一个安分老实工作的人化为使徒。这种事在人看似已别无所求的暮年时刻发生,尤其有一种令人激动的青春力量。
我是读这本书才知道的,原来小孩子的指纹是这么难以采集。巴斯博士,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了解人骨的人,告诉我们,成人的指纹是油性的,但小孩的指纹却是水性的,它很容易在一两天之内就蒸发掉,也因此,科学想从指纹这一断然的证据介入诸如失踪儿童或儿童诱拐性侵的案件,便又少了一个好整以暇的可能,活着的小孩有他的黄金时间,就连不幸死去的小孩亦有他的黄金时间,死亡在此多了一个层次,一个皱褶,你多了一个和时间赛跑的迫切理由。
有基督教信仰、星期天早上会进教堂的人并不难发现,一般我们就称之为基督教的新教,其圣歌很少是好听的,歌词和音乐旋律之间往往极不协调到尴尬的地步,有一种马上要打起架来的感觉。之所以如此,往往是因为要把神的重要话语、甚至《圣经》里的某一完整章节,就这样硬生生塞进到旋律里去,以至于连话语本身都呈现着某种打油诗的况味。旧教的天主教则几乎不犯这样的错误了,他们知道这时音乐自身才是主体,音乐自己就是内容,音乐不需要加添什么西药成分就能赞颂上帝、洗涤医治人心;歌词意义可以丰硕它,或者说提示它,好让浮漾其中人的情感人的思维更明亮可信,而非篡夺它——新教的歌通常直接出自于某个虔信传教士的素朴之手,旧教的音乐则是有信仰的音乐家。
我猜,在这期间,一定有诸如此类好事的、激励的、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话语时不时在巴斯博士的耳边响起:“你管他小说不小说,你只要像你平常讲给我们听那样说出来就够精彩了,跟你讲,那些写小说的是因为知道得太少了,才要花心思去编故事、去虚构,犯一堆外行的错误,哪像你,故事一个一个都是现成的,又有千锤百炼的专业知识,再说,你也不该放着那些荒谬不实的伪科学伪知识这样以讹传讹下去是吧——”
等你实在憋不住了回头查出来,这次这个“巴斯博士”不叫巴斯而是比尔·布洛克顿博士,等书中所有细碎的间接证据都一致告诉你这的的确确就是一部小说时,你会觉得莞尔——干嘛这样一位一辈子埋头在人骨世界,已是国宝级大师级人物的老科学家,忽然在这种时候这个年纪呀呀写起小说来?说真的,依统计,这事远远比他这种时候这把年纪去谈恋爱、追女生、为死去的青春做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次喷发更不寻常。
我们只用最简单的话语来说(并不意味这是个简单的问题)。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素人物理学者,没有素人心理学者(算命术士是吗?),在巴斯博士的研究工作领域里,也只有一步一步踏实学习的学生门徒;然而,文学音乐这边,永远不乏这样天上掉下来的惊喜之人,而且可以第一次出手就震动周遭世界,第一个正式作品就是完熟、直接一步到顶的美丽杰作,像果戈理的《狄康卡近乡夜话》,像徐四金的。侦探推理小说尤其如此,几乎已成定理而非特例,《大眠》《特伦特最后一案》不都是吗?
传教陷阱相的起点。我们人的思维通常是以这样方式工作的。
庄子说“扈言”,扈这个已经快从我们记忆中消失的字是容器的意思。但文学音乐不是,文学音乐其实不可以如此粗暴如此轻率地被拿来当工具使用。这里有一道界线存在,一道老是被忽视、被逾越不管的重要界线。
而康薇尔火红畅销的法医小说、人们对人体农场的兴趣云云,又是包含在一个更大热潮里头的,那就是所谓的CSI现象。
静待时间的幻化与熟成升热气旋而来的CSI式小说看来是如此强大的知识投掷器,直接打到家家户户而不是相关的知识工作者而已,就工具本质而论,小说比什么都实体地、个别地处理死亡,小说比什么都具备复原彼时现实情境的能耐,再细碎的东西它也能说得出来,再隐藏的角落比方说人心它也能穿透并解剖开来,再无形无体的比方说某种情感某种恶意它也有能力造形,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康薇尔这个小说使者的降临,先促生了《死亡翻译人》这本真实说死亡故事的书,再演化出《雕刻人骨》这本虚构说死亡故事的书,这段时间过程,我们好像可清楚看到老巴斯的心情乃至于表情的一点一点变化。
人忽然去做一件特别的事通常不会只有单一一个理由,一定年岁之后的人尤其如此。但我们一定也发现了,在《死亡翻译人》书里,巴斯博士说他这个竖起高墙遗世独立、怕惊吓世人、关起门来以各种方式拷问尸体的冷冰冰研究机构,因为小说家帕特丽夏·康薇尔的那本畅销小说之故,从此热门起来忽然成为人们谈论窥探、如死亡幽黯王国入口的神奇之地,这个本来有名有姓的研究机构也从此就叫“人体农场”了(说说看,它原来全名是什么?)。完全一样的话,他在这本小说《雕刻人骨》才一开头又重复了一次。
文学音乐的专业界线的总是被逾越、被当没有,同理,那一定是文学音乐自己的问题。
的确如此。而且怪的是,这还不一定是毛病,更多时候这是文学音乐无与伦比的特点,是它丰厚且青春长驻的奥秘,让它似水柔和却又来自天际奔流到海的可久可长,让它可以做无限的梦。
由此,我们很简单就发现,教学、演讲、出庭作证、参加各式研讨会云云的巴斯博士,本来就一直是死亡人骨知识的不懈传送者,不自今日始。说到底,他这门诡异的知识本来就不是概念性的、框架性的,我们看到他们努力寻找、统计归纳并扩展一些方便、一目了然的基本通则,比方说胫骨长度和人体身高的换算表、尸体腐烂程度和死亡时间的对照表、乃至于人骨特征如何在第一时间揭示其性别、年龄、人种归属云云,但这份工作、这门知识仍是高度经验性,个别性的,每一个(或该说每一次)死亡都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如同雪花一般,都带着不同的身份、经历和记忆刻痕而来,也都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乃至于温度湿度和压力下以不同的方式发生。你要知道的如果不仅仅是他死了没有或他的年龄、人种、身高体重云云这些只供填表格的东西,如果你还多好奇多深究一些,每次死亡便都是独特的,都讲着不一样的故事,而这参差歧异,又总是和它所在短暂的、光影般变换、不重复的纷乱现实密密相连,这意味着,当你试图理解它、窥破它时需要考虑已消逝的现实情境,而当你要重新说清楚它时,一样得重建、得复原已然更消逝、更所剩不多的彼时现实情境。
把骨头的知识编织成一个故事,谁说不可以呢?
真正能下判决的、能说最后一句话的仍然是时间。此时此刻还方兴未艾、还不可能水落石出之前,我们能说的只是,我们看得出来,老巴斯博士本人其实并不是那种知识至上的顽固学者,除了那些可归纳出的有条有理知识之外,他仍有他的好奇和同情,也保有他在一个个死亡故事之前的谦卑,这些都是有意义的酵素,有助于他日时间的熟成。天道无私,常予善人,如果巴斯继续写下去,他应该很有机会缓缓发现,原来小说不只是工具不只是知识的投掷器而已,小说本身就是思索就是另一种询问和发现的方式,那些无法在人体农场里用科学方法找到的东西甚至答案,在小说书写的艰辛过程中成为可能。
说来,专业的文学工作者、音乐工作者这样的闷是长期的,很多人甚至习惯了,把它视为自己的工作处境不再计较,但某个狐疑不平的微弱声音总挥之不去——奇怪我们一直如此谨守分际,我们不会侵入物理学领域里以为自己可摇身变成量子力学者,我们也不会没事摸摸自己身上的两百多根骨头就想取巴斯博士代之云云。我们这么尊重他们的专业,他们为什么不以同样的行回报我们?